草坡西面的一处木棚中,密山书院的讲书教授们,正各自坐在蒲团上,或两两交耳,或三人议论,朗笑声不绝。
“起之兄,你看这首诗如何?”
苏易直将手上的桑皮纸递给了身旁的一位长须瘦脸的老丈,满面春风道。
这老丈身穿黑色襕衫,头束巾带,虽体形不壮,但胜在精神矍铄,年纪与西锦瓦的韩老丈相仿。
此人便是密山书院的山长,蜀地著名学者,龙昌期。
之所以不是惯常的‘名儒’、‘大儒’之类的称赞,实在是因为他算不上一个正统儒者,至少宋朝人是这样认为的。
龙昌期将那张桑皮纸反扣在掌下,并不急着看,盯着苏易直一捻须尖道:“太直兄,不妨先让我猜猜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苏易直哈哈一笑:“你尽管猜。方才那两个学生将这张纸呈于我后,我可是千万提防着你,不可能叫你瞧见喽。”
龙昌期却摇摇头,张口道:“这是一首诗。”
苏易直一愣,旋即摇头道:“你知我好诗,能猜中这一点不算稀奇。”
龙昌期故作懊恼之色:“呀,你这人,真是不知诚信,我都猜中了,你居然效仿市井妇人耍赖。”
苏易直笑道:“那你也是效仿那市井妇人斤斤计较,你只管依着我,往下猜便是。”
龙昌期哑然失笑:“好!好!好…我再猜便是。”
“既然是诗,这纸既然是桑皮纸,那这诗想必…嗯,当是一首和桑树有关的诗…”
苏易直一听,登时吃了一惊,心中连道不可思议。
龙昌期眼皮一挑,打趣道:“太直兄,你往后坐在我身旁品诗时,记得管好你那张嘴,不然我这顺风耳可就要遭罪喽。”
苏易直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方才品诗时‘祸从口中’。
笑道:“遇见一首好诗,我这嘴情不自禁就要张开的。”
“不打嘴仗了,起之兄,还是快些看看这一首诗。”
龙昌期虽然从苏易直口中‘风闻’得知桑皮纸上的诗是一首咏桑树诗,但其实并不知诗句内容。又见苏易直一番急切喜悦之色,心下好奇,能让苏易直如此神态,那想必这首诗定是极好的。
龙昌期将掌下的桑皮纸扬起,放于眼前,一字一字的审视起来…
半晌,龙昌期蓦地一点头:“好诗!”
………
苏易直从韩文手上得到薛尧今日新作的咏桑树诗后,便老怀大开,这个薛尧在诗词上果然是个可造之材,爱才之心欲炽,便命韩文和房庶将薛尧速速唤来…
至于他转手便将咏桑树诗送到龙昌期面前,那自然是有一番盘算。
薛尧得知苏易直要唤他相见后,便欣然应下,只是…韩彩娘似乎是真怒了,便自顾自仍坐在草地上…等到薛尧真撇下她,要与韩文一同去寻苏易直时,她脸上的神色便彻底阴郁了下去。
薛尧这个当事人神色还算平静,却看的韩文心头一凛,薛家大郎得罪自家小妹了?
为了安全,房庶便留了下来陪伴韩彩娘。
房庶考虑到和韩文的交情,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举止有点娘的‘词雄兄’,但还是立即攀谈道:“词雄兄,不如你我去其他地方瞧一瞧?”
哪知韩彩娘双目一瞪,直勾勾的盯着房庶打量。
房庶被她看得心头发毛,皱眉道:“那便不去别处,就在此处吞风赏景?”
话音一落,韩彩娘却身子一立,突然道:“走!”
房庶登时一愣:“怎么连这性子都像个女的?对,我那六妹就是这样的…莫非这位韩文的远房表弟有龙阳断袖之癖?”
“那韩文与他这表弟…”
房庶忍不住全身一颤…
………
“你便是薛尧?”
龙昌期打量着眼前的薛尧,倒没有他想象中的年轻人的轻狂傲气,而且面貌也算不上俊朗,不过双目微微斜挑,一张削瘦方脸,却是隐隐可见男儿家的沉稳之气。
又想到从苏易直口中得知的,薛尧混迹于市井瓦子中,以讲小说维持家用…想必是贫家早知艰辛,故而气质有些内敛老成吧。
薛尧颇为意外,本来以为要面对的苏易直,突然变成了一个长须精瘦的老丈,一时有些错愕。
当然苏易直也在一旁,冲薛尧提醒道:“这是密山书院的龙山长。”
薛尧嘀咕道:“我连您老才刚刚见到,这龙山长是谁?”
‘山长’他倒是明白,就是学院院长的意思。
嘀咕归嘀咕,薛尧还是恭恭敬敬的冲苏易直和龙昌期都揖了一礼。
他乍见苏易直和龙山长这两位面容肃穆的老丈,想着他二人必然是颇有学问的人物,加上旁边还有其他密山书院的先生隐隐瞥视,心里难免十分紧张起来。
苏易直道:“前些日子,韩文将你的一首诗、一首词呈与我后,我见了,颇为喜爱。”
薛尧忙道:“都是侥幸之作!”
不待苏易直多说,龙昌期忽然开口道:“你不必谦虚,就拿你今日这首咏桑树诗,听说你是应景即兴所作,这已是极为不易。虽用字作句尚显生疏,但这作诗的心境胸怀你却是丝毫不短的,我亦是不如的。”
得此赞扬,薛尧倒也不矫情了,便道:“多谢龙山长称赞。”
这一段话说的薛尧心情大松。
苏易直在一旁又补充道:“不仅他不如你,连我也不如你的,你那首临江仙,抛开曲词的形式不说,其中豁然意境,实在是罕见。以你这小小年纪,能有这等作品,即便是绞尽脑汁所作,也是十分难得的。”
“这一首诗足以单独成册,以供世人品鉴的!”
薛尧心道那首临江仙可是明代的超级大才子杨慎所作的,自然是这苏易直有可能不如的,不过苏易直最后的一句话还是教薛尧有些汗颜,这句话的另一层的意思便是指薛尧的咏梅诗和咏桑树诗,还达不到临江仙的水准。这一点薛尧是不会否认,也不敢否认的,毕竟他现在有作诗词的才能就已经万分侥幸了,的确不敢与杨慎一较高下。
至于韩彩娘对他的盛赞,说什么不比李太白差,那其中是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水分的。
只不过,薛尧并不气馁,虽今时今日他还不如杨慎,但若他真能苦心钻研古代的诗经典故,等到在遣词择字的功力上大有进益,心境更饱经磨砺后,即便做不出比那杨慎、李太白、苏轼要好的诗词,但也难保他达不到这些历史名人的诗词水准。
龙昌期突然冲苏易直笑道:“你如此称赞,就不怕叫他心生狂妄?”
薛尧在下首听清楚后,立即反应了过来,龙山长这句话看似是冲苏易直说的,但何尝不是在趁机敲打自己?
薛尧抢白道:“小子不敢!”
本欲打住,却不禁又续道:“往后小子必当苦心学习,不敢懈怠。”
他是蓦然想到‘权财’二字,故而忍不住表明起了心迹。他是要好好学习,努力功名的,将来才有机会得到权与财。
苏易直当即点了点头,显然很满意,这小子不仅作诗词有天赋,连脑子也不迂腐,很合自己的胃口。
忽然故作肃穆之色问道:“你可知要读哪些书,如何学习?”
薛尧有些迷惑,不明苏易直此问,只得老实回道:“家中只有家父故去后留下的十几本史书,小子在家中,多是读这些书。”
“其余…并不知…”
苏易直猛地眉头一挑:“这也叫学习?”
薛尧被他的一惊一乍又弄得忐忑起来,忙低着头任他批评。
一时间倒像是回到了前世的学生时代。
却在薛尧不经意间,苏易直冲龙昌期递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他早先时候便与龙昌期商量好了一件事。现在正是他唱黑脸,龙昌期唱红脸的时候。
龙昌期立即领会,笑意吟吟道:“薛尧,不知你可否愿意来密山书院学习?”
薛尧猛地抬起头,目露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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