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凡是青年才俊聚会,总不能免于流俗地谈诗论赋,就像在风月场所谈论女人般自然,反之,则必遭人耻笑与排挤。北狄以武立国,但却推崇文道,导致文风盛行,许多人终日穷于经典而不能自醒。
观海亭中的十来人中,除了陆子锋与三个仆人,其他人均是名门出身,自小耳濡目染,虽然文采高低不尽相同,但多少会些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包括苏静在内的三名女子都能吟一手好诗,甚至连那三个仆人都多少会点。
人骨子中对陌生东西都会有排他性,不管是对人对物都是如此,陆子锋也不例外,他对于诗词歌赋的了解,仅限于知道一点点,那一点点也不过是些残缺不全朗朗上口的千古名句,诗词这东西讲究灵性与修养,不是盗几首古诗就是诗人,那是一种游离于躯壳之上的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深浅。
剖析陆子锋的心态,便理解他对于眼前这群吟诗作对的家伙的偏见了,偏见不是意见,而是意见在某一坐标上极限延伸的产物,严格来说,具有不可逆转的特征,它隐隐对应着陆子锋心中那份特有的固执。
眼前一片雪景,眼下松涛阵阵,也是不知是谁先提议以雪和松来吟诗,一时间摇头晃脑者不计其数,虽未出现‘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这样的打油诗,也未见‘散盐空中差可拟’、‘柳絮飞来片片红’,但可圈可点的好句不多。
当然若是有金农的机智,做下‘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这等好诗,也可留下一段奇闻逸事,供后人谈笑,可惜众人缺少那份底蕴。
这一场诗会如同一个中规中距的厨师做得一桌菜,既不美味,但也不至于吃不下去,在陆子锋眼里,这诗会几乎淡能扯出水来。
等一圈下来,诗也吟完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
那位早先提醒陆凌的少年陆谷秋端起最后一杯酒,朝陆子锋举杯笑道:“听闻子锋高才,谷秋刚才那首诗不知如何?”
陆子锋不用看,便知他那点小心思,他一直坐着未发一言,陆谷秋定然发现他不善诗词,所以才过来挤兑他,替陆凌出头。
陆子锋满脸笑容,毫不客气地品头论足道:“虽算不上好,但也还勉强过得去,比起我家四弟要强上许多。”
顿了顿,语气一转道:“不过再过七、八年,我四弟与你一般年纪,想来那诗歌做得应该就不会比你差了。”
羞辱,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竟然把他同一个十来岁小毛孩相提并论,是可忍孰不可忍,气得平日听惯谄媚好话的他,差点想把手中酒杯的酒泼在陆子锋那张该死的笑脸上。
“那请子锋兄赐教。”陆谷秋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他不知自己要是再被眼前的少年刺激,会不会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来。
“赐教实不敢当,说到作诗,在下倒想到了一个故事。”陆子锋发觉自己对讲故事很上瘾,自从给陆江讲了后羿射箭的故事后,他就在瞅着有没有机会,再给人讲故事,这不陆谷秋又送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
不顾众人反对与插嘴,陆子锋目光扫过众人,故作深沉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没了下文,本来准备听陆子锋讲故事的众人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见他还在陶醉在他那很久很久以前中,至于到底有多久就不得而知了,不由皆对他怒目相视。
回过神来的陆子锋对众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像小姑娘受了委屈般羞涩地小声辩解道:“真的是很久以前了。”
苏家兄妹相视苦笑,这个少年真的很让人头痛。
不过这回陆子锋倒未再敢停顿,因为众人的眼神明显透着杀气。
“有一天,一秀才,一县令,一财主在亭中煮酒,三人喝道浓处,便提议吟诗作对,秀才先吟:‘大雪纷纷落地。”
众人听第一句,觉得平淡无奇,陆谷秋更是冷笑一声,冷嘲热讽道:“这句还真不错,不过我估计三岁小孩都会。”
陆子锋不理他笑道:“县令自恃有才,便接道:这是皇家瑞气。”
“这县令是个马屁精,下雪与皇家有什么关系,若是在并州,我定让陆伯伯摘了他的乌纱帽。”苏岩左边的绿衣少女天真无邪笑道,众人为之莞尔。
“财主见此情此景,眯眼接了句:再下三年何妨。”陆子锋说完停住不言。
众人才发现三人都作了一句诗,加起来才三句啊,而且从陆子锋的语气看来,故事定未完,一好奇心重的少年催道:“接着往下说啊。”
陆子锋端起身前的酒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笑道:“这时恰巧一旁有个冻得哆哆嗦嗦的乞丐,听了几人的话,探头入亭中,对了一句,刚好凑成了一首诗。”
绿衣少女目带怜悯,道:“这乞丐都快冻僵,他怎么还有心情作诗?那他到底对了一句什么啊?”
“能乞丐都会作诗了,真是天大的笑话。”陆谷秋不顾仪态的大笑道。
陆子锋盯着对面的陆谷秋,声音不大不小道:“放你娘的狗屁。”
闻言,陆谷秋刷地站起来,面带青筋道:“你…你怎么骂人?”众人也是一愣,不知为何陆子锋口出脏言。
淡淡笑容的陆子锋气定神闲道:“谷秋兄何必生气,正如你所言,这乞丐是不会做诗,所以才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恍然大悟,只有陆谷秋自认倒霉地被白白骂了一句,又不好与陆子锋翻脸,他现在与杜源有一样的感觉,自己是凑着往上让他骂,骂完后,且不能还口。
北狄边界不宁,国库日益空虚,五大世家仍在明争暗斗,而当今天子则想集权,官场腐败臃肿,官吏横征暴敛,加上近年来天灾不断,南方河道失修洪水泛滥,闻名天下的鱼米之乡快成了饥民之地,一年前,东面的齐州激起民变,经数月才平息,这一切令人担忧。
一场赏雪聚会,在陆子锋的故事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