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星月漫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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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二月十四,对于北棠镇“悦宾茶楼”的张老板来说,这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客人和往常一样,没有增加太多的新客,而每天必来的老客也几乎都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底盘。老客之间磨牙,拉拉扯扯的说些一辈子也说不厌倦的陈年旧事,偶尔也有新的谈资,比如昨天王寡妇的儿子终于把媳妇迎进门了,比如前天杀猪的老把式刘二杀猪居然失手没有把猪弄断气,或者是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孙家媳妇和张家后生走到一块去了,等等,等等。当然,有时候会有不属于此地的新面孔出现,这些新茶客常常是一次性的,走了不会再回头,所以张老板从来不曾指望他们会和老客一样去谈论这些邻里间的逸闻掌故,不过,有些结伴而来的一次性茶客却往往会谈起一些他和这里的老客们从未听过或者见过的物事,常常引得大家瞠目:“原来还有肿背的马!”“孩子他叔,他说海水里边可以漂起人来,打死我也不信!”“鸡蛋大的珍珠?你有啊?”……

每天的生活就在大段的琐事探讨和偶有的奇闻争辩中结束。每当张老板送走最后一个茶客,招呼着伙计打扫完店面后,他总会满意的亲手给自己沏上一壶茶——用最便宜的那种茶叶,就着太阳的最后一点辉光,品完这壶茶。

“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您别处请吧。”今天,正在张老板开始品茶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通常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因为老客们都知道茶楼关门的时间,而一般的过客总是早已投店去了。张老板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很平常的灰色粗布衣服,一张脸极为平凡,几乎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汉子的模样。

“小二哥,叨扰片刻,我歇歇脚就走。”来人恳求道。

“这个……”那店伙回头为难的看了张老板一眼。

张老板呷了口茶,道:“给他倒杯茶。”

那灰衣汉子感激的看了张老板一眼,找张凳子坐下,把背在背后的一件东西放到了桌上。那是一个长长窄窄的灰布包袱:约莫有四五尺长,却只三四寸宽,形状极像一把普通长剑。

小二手脚麻利的给那灰衣汉子倒上了一杯清茶,那汉子稍稍吹了吹,仰头便喝,浑似感觉不到这新沏茶水的热度。一杯茶毕,那汉子微微闭了闭眼,然后对着张老板笑道:“多谢老板的茶。这一天走下来,还是头次喝上一口水。”

张老板也见过不少江湖中人,看那汉子行色匆匆,又带着一把剑,心中明白了几分,当下拿起手中茶杯,对那汉子举了举,道:“哪里。客官一路辛苦,可曾在本地找好落脚之地?”

那汉子又饮了一口小二新添的茶水,道:“多谢老板关心,在下还要赶路,不能在此多做逗留。”顿了顿,又道,“借问老板,汲水崖离此处还有多远。”

“还有四十余里地,今天客官怕是赶不及了。”张老板答道,“出了我们北棠镇,这一路可就没有人烟了。客官还是先在小镇住上一宿,明天再去罢。”

那汉子微微一笑,饮尽杯中茶水,才道:“等不及明天了。”然后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拿起那灰布包袱,对张老板抱拳道,“打扰了。”

二月十四傍晚,南棠镇上来了一位引人注目的外乡人。傍晚时分的南棠镇,本是一片寂静,大小店铺早已打烊,男人们通常都回家吃饭休息,疼老婆去了。那人的到来,却让不少人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交头接耳。

“阿毛他爹,你看他那衣服,这么鲜艳的红色!我可从来没央你买过什么,咱家阿毛出嫁时可也得穿上这么一套红红的衣服,你倒是去问问人家,这布从哪里扯的,我们也去扯几尺回来。”

“哎,你瞧见过这么高的人没有?我看那张飞张翼德将军也不过这么高罢。”

“一个大男人,怎么穿这么鲜红的衣服?”

“这人八成是个新郎官吧……”

“呸!你见过哪个新郎官一个人出来瞎跑的?”

“你看他背上背那一大团东西,肯定是给新娘子的聘礼。”

“这世道莫非变了,新郎官自个儿背着聘礼到新娘子家去?”

“……”

镇里人的议论,那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仍是自顾自的走着。他身高八九尺,身材极是魁梧,便是将他放在千万人中也可一眼认出。更何况,他竟然穿着一身大红衣服,便如新郎官似的,无怪这南棠镇上的人大惊小怪。

南棠镇只一条两百步左右的长街,从南到北,出了这街,也就出了南棠镇。那红衣大汉走得并不很快,但是步子却大,约是常人两倍左右。所以,镇里人犹未说得过瘾,他已经走到了镇子的尽头,略无滞留,继续前行。

“我说是赶着成亲去吧?你瞧瞧,天都快黑了,不是去讨老婆,那用这么着急?”

“你怎知人家不是去奔丧?”

“那有奔丧穿一身大红衣服的,阿四你不要胡说。”

“嘿嘿,你又怎知没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告诉你,上回我在京城还看到过穿白衣成亲的呢!”

“你又在瞎扯了。”

在南棠镇人不知疲倦的争论中,那红衣大汉渐渐去得远了,终于连背影也消失在二月的薄暮之中。

汲水崖,崖高数百丈,位于南棠镇和北棠镇之间。崖上有一水潭,一线泉水顺崖而下,注入脚底山涧中,是名之汲水崖,虽不甚高,但山势险峻,无路可上。寻常只有采药的药农才偶尔上得崖来。最近一阵,好几个药农不慎从崖上跌下,崖下乱石遍地,以致失足者绝无生还。于是有人传言崖上有妖怪作祟,药农们也不敢再上崖采药,附近山民本就稀少,这样一来更是没了人迹。

已近午夜,这山崖在黑暗中兀然耸立,山风阵阵,直吹得山上树木枝叶翻滚成海,猎猎作响;而山崖上倾泻而下的泉水在风中呜咽,竟似小儿啼哭;惟山石在风中岿然不动,其形或盘山而伏,或直指夜空,又或危立一隅,便如夜色中埋伏无数巨兽待择人而噬。又有低低传来的不名野兽叫声,在山风中几不可辨,却直刺耳膜,合上虫鸣声,夜鹄喋喋声,这夜晚的汲水崖愈显神秘肃杀,加上前日药农坠落的事情,让人不得不相信这里确是有妖怪作祟。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来到汲水崖下。皎洁的月光下,可以清晰认出来人正是在北棠镇“悦宾茶楼”出现的灰衣人,他抬起头来朝崖顶看看,月光照在他平板无奇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汲水崖,果然好地方。”灰衣人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喃喃自语道。

他纵身跃起,径直向崖顶奔去。若此时有当地人在此,看见这灰衣人的动作,只怕定是将他当作鬼魅了。要知纵是行惯山路的药农上这汲水崖,也得手脚并用,而且还要依靠绳索才能顺利攀爬,但这灰衣人却是如履平地,脚下绝无停顿,遇到不可立足的山壁,只用手稍微借力,身形便又纵上数尺,他一路奔去,竟是不用一盏茶功夫便上到了崖顶。

汲水崖顶甚是狭小,左右不过十七八丈见方,而南边一潭水却占去了大半的面积。崖上尚有几株大树,又占去不少空间。灰衣人人绕着崖顶缓缓走了一圈,又拾起几块石头投入水潭,仔细听了听,最后回到一棵大松树前,慢慢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在这山顶,风声和夜鸟的鸣叫听得格外仔细。片刻之间,这灰衣人的身体剧烈颤动,发出炒豆般的噼啪声响,似是正在运行一门奇特的功法。这番用功直花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方才停止,而他的呼吸亦随之变得细微而悠长。

又过得约莫一柱香功夫,灰衣人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山崖东面。很快,一个须发皆重的头颅露了出来,跟着,一条红色的身影飘然而至,来人正是那在南棠镇引起骚动的红衣大汉。那红衣大汉身形甫定,直直的看着先到的灰衣人,忽然仰天长笑。他笑声清越,盖过了夜风的吼叫,仿佛十里之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这样洪亮的笑声,而且他笑声越来越高亢,竟似毫无停下来的意思。这灰衣人却似毫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的看着那红衣大汉,也不说话。待笑声终于停下来,灰衣人才开口道,“雷七爷邀我子夜上这汲水崖,莫非就是为了让我听听你的笑声?那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红衣大汉雷七面容一整,两眼精光四射,盯着灰衣人道,“秦月萧,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规矩。我问你,那几宗公案到底是不是你做下的?”

秦月萧淡淡一笑,“不知雷七爷指的究竟是什么案子?北棠镇的大姑娘被蒙面人非礼?南棠镇的包子铺给人打劫?还是这汲水崖附近的山民无故走失了几头猪?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回雷七爷,这些都不是在下干的。”

那雷七被秦月萧一顿抢白,甚是尴尬,当下高声道:“秦月萧,你不必强辩,你明知我指的是什么。少林达摩堂主持天心大师,崆峒掌门人穆青夫,苏州府李原一家十三口,南阳府林衣钟一家十七口,还有邬邻风,周克爻,赵晋,这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邬邻风?就是那个‘折翅鹤’么?这名字本来就该死。”秦月萧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有这个周克爻,好好的去练什么‘血逝手’,也是该死,至于这个赵晋……”

“秦月萧!你只要回答我,到底是还是不是。”雷七一声怒喝,打断了秦月萧的话头。

“是!”回答只有一个字。

汲水崖上突然静了下来,似乎连吹个不停的夜风也睡去了,虫鸣声变得几不可闻,只余下两个站立不动的人影和几株数十年来从未动过的大树。

“哈哈哈哈……”雷七突然又是一阵大笑,笑声竟是说不出的欢畅,“好!敢做敢当。”

笑声一停,雷七厉声道,“秦月萧,亮兵刃罢,让我看看这数年来纵横江湖的‘戮月’到底有多大本事!”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身后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两把通体漆黑的斧头来。

秦月萧略显诧异的看着那两把斧头,道:“人说雷七爷武功通神,与人对敌从不使兵刃,世间万物皆是雷七爷的武器。这两把斧头不会是用来砍柴的罢?”

雷七冷冷一笑道:“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资格让我动兵刃的对手。”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两把斧头——尺寸大小与平常砍柴的斧头并无区别,只是颜色漆黑,竟然一点都不反光。“它叫‘雷霆无双’——一名‘雷炽’,一名‘渊霆’。”

秦月萧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一言不发,缓缓从包袱中取出一把长剑。

这剑长四尺五寸,剑柄乌黑,奇的是剑身——这剑身竟是透明的!雷七的目力甚好,借着清亮的月光,他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到这把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大凶之器——戮月。月光下,这剑像灵蛇般微微颤动,透明中略微带点红色,而这点红色竟似在剑上倏忽而动,便如有生命一般。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手中的“雷霆无双”居然发出轻微的震动,好像在兴奋的应和秦月萧手中的“戮月”,又好像流露出对它的敬畏之情,这种情况是他从未碰到过的。

“剑名戮月。”秦月萧肃然道,“截至今日,它已饮尽七十一人之血。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该死。死在戮月之下,他们一点不冤。”

“该不该死,是你一个人决定的么?”雷七森然道,“你凭什么去裁决这些人的生死?你倒是告诉我,李家三岁的儿子,林家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该死?”

秦月萧冷笑一声,道:“他们本身无甚罪过,可惜投错了胎。”

雷七大怒,沉声道,“出招罢!”

但秦月萧并不出手,却道:“雷七爷,当今武林,能够让我佩服的人不多,而你是其中一位。想不到今日我必须和你生死相搏。”他又道:“雷七爷,动手之前,秦某有一事相求。”

雷七有些诧异,似是没有想到这满手鲜血,传言中狠毒无情的对手居然还会出言相求,“你说!”

“秦某有一妻一子,”秦月萧缓缓道,“如果在下死在雷七爷手下,绝无怨言,但请雷七爷替我保全他们。在我身后,望七爷能至逾岚府照应一下。”

“好,我答应你。”若换作别人,只怕会大感荒谬,哪有自己妻儿托付仇人的?斩草需除根,天下怎么会有愿意养虎为患之人?而这个雷七却似对此毫不介怀,一口应承下来。

“谢了。”一丝感激从秦月萧眼中闪过,再不多言,他随手举起“戮月”,缓缓向雷七走去。他的脚步非常慢,仿佛每跨出一步都要思考很久。那把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不祥之剑在微弱的月光下透出不可捉摸的妖异色彩,剑尖轻轻颤动,似乎合着某种神秘的曲调。雷七面沉如水,死死盯着对手,尽管是在夜里,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微动作仍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夜风中,两人的衣袍簌簌作响。

恍如天边迅捷划过的一道流星,那抹妖异的红色突然爆起!在茫茫夜色中,只看见一缕淡淡的猩红直向一袭红衣的雷七逝去。而一直缓缓而行的秦月萧化作一道浅浅的灰影,几乎整个融入夜幕中,紧紧跟着那道妖红扑向雷七。他出手的过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从慢到近乎凝滞不前变成快到近乎闪电惊见,中间根本看不出过渡。首当其冲的雷七好像来不及反应过来——这样的剧变,原本就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出反应的,他只是将头微微向左边侧了侧,右手的‘雷炽’轻轻扬起,左手‘渊霆’向身后微微突出——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反应。

浅红突然转向,秦月萧那本来看上去一击必中的进攻出现了波动,而他身影也明显停滞下来,但只是一顿,红光又起,更加迅捷的逼近雷七。雷七这次终于动起来了,他整个人仿佛蝙蝠般无声的向后跃起,‘雷霆无双’同时出击,迎向正面袭来的‘戮月’。那淡淡的红色方向突然又变!夜空中,这淡淡的红色斜斜向上,速度不减,好像它根本就是朝那个方向刺去的一样。雷七心下一惊,匆匆将左手的‘渊霆’上移,真气催动之下,右手‘雷炽’竟然脱手而去,根本就没有做出向后发力的准备动作,便如同他衣袖里有机簧推动一般。这一系列动作简直是在眨眼之间完成的,眼看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秦月萧一剑飞刺,不留余地,雷七匆忙变招,单凭‘渊霆’难以封住这石破天惊的一剑;而鬼魅般飞出的‘雷炽’亦是大大出人意料,秦月萧这一剑虽攻得猛烈,自己面门要害正处于‘雷炽’的威力笼罩之中,万难抵挡。

便在这电光火石间,秦月萧身形折落下坠,淡淡的红线撤回,借着坠落之势,在那奔袭而来的‘雷炽’前堪堪划过,把它轻轻弹开。雷七后跃的身体在空中一翻,右手暴长,捞回了无功而返的‘雷炽’,悄然落地。只一瞬间,两人已经是各出平生所能,虽然都毫发无损,却是各自暗暗心惊,生死只一线之间而已。

黑夜,呼啸风中,雷七和秦月萧面对面静立,看不出交手的痕迹。

雷七暗自运气一周,确定内息并未混乱,才放下心来,心中寻思,这秦月萧的武功果然非同小可,一个月前接受少林、武当为首的七大门派联名委托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汲水崖一战会是平生最为凶险的经历。刚才那招“渊封雷峙”和“疾若流星”本不可以同时使用,因为这一守一攻调动的内息完全不同,而且攻守都需要另一只无双斧的配合,但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完全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解围,所幸自己内力充沛,修为已经到了近乎从心所欲的境界,否则,不等那道要命的红线杀到,自己就内息岔道了。

秦月萧虽然面上没有表情,心中也是震惊不已。既是生死之约,他出手当然不会给对手留下喘息的机会,何况这雷七的名头响遍大江南北,俨然战神一般,更让他不敢大意。是以,他一出手便是极厉害的杀招——“泣红飞雨”,这一招看上去只是迎面直刺,毫无花巧,但速度惊人,而且最可怕的是这招还藏有几个极为厉害的后着,出道以来,他用这招杀人从未失手过。可是当他一人一剑快要碰上大红一团的雷七时,对方看似漫不经心的几个动作竟然把他这招完全封死,当时如果他不改变进攻路线,只怕当场就要伤在对方左手的‘渊霆’之下。心念电转,他立刻完全放弃这招,直接使出“炎赤十一式”中的“休洗红”,逼得雷七向后跃出。“戮月”改向也是这“休洗红”本身的一个变化,自从他练成“炎赤十一式”之后,还是第一次对敌人使出这招。他虽然没有把握可以将雷七立毙剑下,但却有八分自信可以让对手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或者内息岔乱,或者中剑受伤。但结果却是,他自己反而险些被‘雷炽’所伤!如果当时他不顾一切使完这招“休洗红”,只怕现在他和雷七都要躺在地上。

压住丹田中翻腾不已的内息,秦月萧抬头默默看着对手,盘算着怎样才能击败他。

雷七忽然退后五步,走到了水潭边上,沉声道:“秦月萧,你是雷某平生仅得一见的高手。雷某要出手了,你小心罢。”

秦月萧握着“戮月”的手紧了紧,他知道雷七下面的出招必定威力无匹,立刻调整内息,严阵以待,口中却道,“动手便了,不必多言。”

雷七身形疾起,左手的“渊霆”激射而出,让人意外的是,它的目标并不是秦月萧,而是一旁的水潭。“渊霆”甫触水面,激出可怕的啸声,那个小潭中的水在这一击的带动下,竟然呼啸而出,如被飓风卷起的海浪一般向秦月萧扑去。与此同时,雷七在空中急速转了几个圈,整个人藏在这急速前进的一面水墙背后,带着“雷炽”攻向秦月萧。在他多年修炼的“曜炙真气”催动之下,身上的衣袍也如同烧红的钢刀般犀利,而那“雷炽”更是隐隐带出风雷之声——“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哪怕面对他的是一座大山,也会当场被这雷霆一击劈成两片!这正是雷七的得意绝招——“奔雷袭雨”。

秦月萧并无避其锋芒的意思,就在雷七合身扑来的一瞬间,他手中的“戮月”光芒大盛,剑尖掠过鲜红之色,这是他体内真气提至极致的征兆,那鲜红之色曼妙的在迎面扑来的水墙前画出一道弧线,剑气击打在刚硬的水墙上,原本致密如一块钢板的水墙突然像烟雾一样散开,化作无穷无尽的细小水珠,速度不减,依然直扑秦月萧而来。在真气激荡之下,这些小水珠每一颗的力道都不亚于一个暗器高手发出的飞刀,而这千千万万飞刀之后,是雷七的致命一击。

秦月萧却不再理会这许多要命的水珠,他快速回剑,直直朝雷七挥去,真气鼓动,剑尖的鲜红色越发艳丽,仿若血红的夕阳般灿烂,灿烂得让人可以心甘情愿的死在这纤纤细细的血红之中。“残阳照血”——“炎赤十一式”的最后一式,气势磅礴,剑光照耀之下,似乎空气中都渗出鲜血来。这片凄美的血红,径直迎向以雷霆万钧之势压来的雷七。

“奔雷袭雨”,“残阳照血”。当世两大高手以一去不返之气势分别使出,任何一方若是内力稍有不继,或者招式稍有偏差,必是血溅五步。倒下的将会是谁?

***

少林寺,罗汉堂,灯火彻夜不熄。已是子时三刻,堂内几位僧人却毫无睡意。正中坐着一位老僧,双目微闭,手指轻拨佛珠,正是当今少林主持方丈天筱大师。堂中有一须眉花白的僧人,神情焦躁的踱来踱去;两边的座椅分别坐着三个老僧,有的闭目轻念佛经,有的双目圆睁,隐隐露出焦急之色。今夜罗汉堂中这八个僧人,都是少林寺天字辈之人,正代表着少林的最高权威。他们在等待,不眠不休的等着一个未知的消息。

“天嗔师弟,你已经在这罗汉堂中走了一夜,还是坐下歇歇吧。”天筱大师忽然开口道。

“师兄,”那走个不停的天嗔脚下并不停顿,接口道,“你能安安静静的坐着是因为定力深厚;我修为不够,可办不到。”

天嗔转得一个圈子,又道:“这时候也应该结束了罢,信鸽传书过来,我们最迟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其他僧人都不出声,天嗔自言自语道,“‘雷霆无双’已经十年未曾露面,真能敌得过‘戮月’么?”

“天嗔师弟,”左首的一位老僧双目突然张开,眼中精光闪闪,“雷七大侠二十年来从未败过。”

当今武林才俊辈出,而数十年来真正可以当得上“不败”二字的,唯有这个雷七。他武功极高,为人却甚为谦逊低调,偏是嫉恶如仇,武林中这数十年间也有不少武功高绝的野心家、大奸大恶之徒出现,却纷纷折在他手下。他是奸邪之徒的命中克星,除一些武林正派人士的公开邀请助拳之外,他暗中还杀了不少恶名昭著的邪派高手。尤其是这十年以来,他的武功渐臻化境,对敌从来都是一双肉掌,更让明里暗里的许多邪派人士气焰大减,不敢轻举妄动。

***

武当,练剑室,烛光炯炯。正对大门的墙上绘着一幅极大的水墨山水,古柏森森,层峦叠翠,正是武当真武峰的秀美风光。画前有一位白眉白须的老道正在缓缓漫步,却是武当掌门晞言道长。在他身后,是晞字辈的其他五位道人,整个练剑室中另有约一百位武当二代三代弟子凝神静坐在青石地上,这许多人在屋里,却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偶尔烛脂爆裂发出“噼啪”之声。

他们在等,通宵不歇的等着一个消息。

丑时刚过,屋外仍是一片漆黑。

***

崆峒,洗心堂,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大厅中央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三面灵位。第一面写着“崆峒第十七代掌门人穆青夫之位”,第二面和第三面分别是:“崆峒第十七代弟子陆曦之位”,“崆峒第十七代弟子左书因之位”。灵位之前白衣如雪,最前面三位是崆峒仅存的三位长老:殷维言,贾沐,陶疾胜。他们之后是崆峒诸弟子,一两百来号人静静的站在洗心堂中。

他们也在等,毫无倦意的等待着一个消息。

寅时一刻,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意思。

***

南阳府,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大厅里长明灯光芒闪烁,整整齐齐排放着的十七个灵位显得十分刺眼。正中的一个灵位上是九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义兄林衣钟忠烈千古”。厅中只有一个神情悲愤的男子和一个哀伤的年轻女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他们,在这里已经跪了三个时辰,只为守候一个消息。

卯时,天边微微透出亮光。

***

二月十四日这夜,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从少林、武当、崆峒、峨嵋、点苍、昆仑、南海七大门派的长老弟子,到西域的大衍、仑黎、西溯等所谓正教三大分支的各位首脑,到南阳府、苏州府、北豫府、江阴府等各个地方的无数普通百姓或是市井隐侠,甚至远到极北苦寒之地,塞外荒漠、南海一些小岛上的隐士,都在苦苦等候着一个消息,都期望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雷霆无双”能否击败“戮月”?

***

同是在这个夜晚,北棠镇以北四百里的一个小村子里,一间小茅屋中的一点烛火也一直不曾熄灭。吞吐不定的微弱火光暖暖的照耀着四壁,方桌前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借着烛光,可以辨出那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一边的土炕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除了苍白的小脸,他整个身子裹在一床大花棉被中,眉头紧蹙,好像正做着一场恶梦。那女子双手托腮,对着烛火出神。

突然,床上的小孩发出细细的哭泣声,开始在床上用力的翻身,一只小手也从厚厚的被中挣脱出来,而那女子竟然没有立刻察觉到他的动静。终于,小孩的细细啜泣变成了响亮的大哭,一声郁结很久的叫喊冲口而出:“娘啊!”

那女子终于听到,忙转过身来,一手轻轻挽住孩子的头,一手轻抚他的胸,“宝宝别哭。别哭,乖,娘在呢。乖……啊……没事了没事了……”

孩子的泪水无缘无故的滂沱而下,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娘……咳、咳……”由于哭得太厉害,他猛烈咳嗽起来。做母亲的慌了手脚,一边不断的软言相劝,一边扶起孩子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让他好受一些。

抽抽搭搭的哭了一阵,那孩子终于减弱了势头,改成小幅度的抽泣,由于哭泣引起呼吸困难,他一张小脸透出病态的红色。

“好宝贝,没事了,娘一直在旁边呢。”年轻的母亲温言道。

那孩子吸溜着鼻子,渐渐缓过气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四周,“爹呢?爹在哪里啊?”

“爹爹今晚去见一个朋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恐怕今晚都不能回来了。”母亲轻轻揽着孩子,继续抚摸着他的背,解释着。

“我刚才看到有一群坏人要杀爹爹,他们一直……一直追在爹后面。”孩子费力的说着,脸上全是惊慌失措的神色,“我……我……就在爹爹旁边,我想去帮爹爹,我跑不动,一步都跑不动。”说着,小嘴一扁,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娘你为什么不去帮爹爹啊?你不要我和爹爹了吗?”

“宝宝,那是做恶梦啊,娘不是在这里吗?”母亲耐心劝慰着又开始抽泣的孩子,“娘怎么可能不要宝宝和爹爹呢?别害怕,爹爹明天一早就回来了。”

“你不骗我吗?”孩子勉强忍住新一轮下落的眼泪,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臂,半信半疑。

“当然不骗你,娘什么时候骗过宝宝呢?”

“嗯,那明天我要爹爹给我买糖人吃,”突来的恐惧很快散去了,孩子的脸上泪痕犹未干透,已经开始计划明天的幸福生活。

“好,一定让他买。”母亲柔声道。

“要比隔壁二虎子买的大。”孩子抽了抽鼻子,脸上开始涌现出浓浓的睡意。

“好,一定买个更大的。”母亲轻抚孩子的小脸,嘴角荡漾出一丝温暖的笑容,“乖,好好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