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莲城此时才将目光聚焦在眼前女子身上,看她明媚清澈的眼眸中流出一点清高,也算得上是乖巧动人,而且是所有女子中最胆大出众的一个,敢站出来与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对视一番,或许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这一份勇气,总是对奇异的感觉充满了好奇。慕容莲城听她那句“来自江湖”不禁有所触动,在横心之前还微笑着与她对了几句话。
慕容莲城道:“不错,我的确来自江湖,你很善于观察一个人。”
那女子扬眉淡笑,将之视为一种赞赏,又道:“听人说,江湖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慕容莲城道:“江湖上的确有很多故事,你似乎对江湖上的事很向往?”
那女子眨了眨眼,又轻轻点一下头,“你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相信一定会非常精彩,不知道我可否聆听到你的故事呢?”说时明眸流转,分明是一种挑衅。
慕容莲城微微一笑,“我的确有很多故事,不过可惜,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
在众室友的惊讶注视之下,那女子脸颊上不禁泛起一片潮红,羞于自己的轻佻,更恼恨眼前这个男人的无情,就像是她当众向一个男人表白心意却惨遭拒绝的感觉。自视清高的她红着脸,又蹙了蹙眉,仍不禁追问道:“为什么?难道我没有资格?”
慕容莲城十分平静的回道:“你未免自视过高,比你美貌十倍百倍的女子我也见过。我说你没有机会,不是因为你的容貌,而是因为你就快没命了。”话音未落,慕容莲城再次挥起衣袖,撩起插在身边的那把长剑。或许那女子心中还在疑惑比她美貌十倍百倍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而席卷的剑锋已然掠过她颈下,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掠过其他所有女子的颈下,慕容莲城纵身跃出屋顶的缺口,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血腥的气息。
返回藏经洞不过片刻间事,慕容莲城脸上又蒙上了黑巾。
但见姜羌老人亦没有离开,坐在墙壁已然破败的石室内,而毒发昏迷的小耳正躺在他身边的石榻上。姜羌向小耳体内输入了一些真气以压制毒发,她昏迷了好一会儿,所以错过了接下来姜羌与慕容莲城之间的一番周旋,后来便无从理解姜羌想要传授她内力和剑气心法的那种急切感,更加不曾预想自己将会成为影响江湖大局发展的关键人物。姜羌似乎是嗅到了慕容莲城身上沾染的血腥之气,他应该刚刚杀过人,那或许是金旗的血,而再次回来他眼中的杀气更重了。姜羌不禁皱起眉头,道:“阁下去而复返,看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慕容莲城开门见山道:“他所使的那一指剑气,想必是你教给他的?”
姜羌慨然道:“教他一招半式,也算是履行了当年对他父亲的承诺。”
“这一招叫什么名堂?”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叫什么名堂。”姜羌眉头一展,捋着长须微笑了起来,“创出这招奇异的剑法,乃是无意之中的事。我还记得那天静坐练功之时,自行运转的真气流经三焦六脉,忽然有一种从指尖穴道冲决而出的冲动,于是我就放任真气冲出指尖,结果化成了一道炽热的劲力,竟然将我最爱的一坛酒击了个破碎流溢,为此我还苦恼懊悔了好几日呢。同时我的手指也受了伤,血线喷涌,等到伤好了之后,我开始思索控制真气聚于六脉之中的方法,以及真气冲出指尖化为剑气的诀窍,遂练成了这一指剑气,实属偶然。”
听这一位百岁老人讲起当时的情形,却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惊奇感觉,慕容莲城更加确信了之前的猜测,果然是出自姜羌之手,江湖中确实出现了一种超过太祖秘笈的武学,这是大宋开国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变局。慕容莲城语锋忽一转,严词厉色道:“前辈创出如此高明的剑法,本是武林幸事,然而不幸的是,你传给什么人不好,偏偏要传给金旗?他是大魔头金禅的儿子,当年被人称之为邪之子,如今他学会如此厉害的剑法重出江湖,岂不是要像他父亲一样,再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前辈忍心看到如此情景?”
“其心不正,其功必魔!”姜羌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他学成剑法之后只是为了报仇和杀戮,那么他必将会走火入魔,自生自灭。况且有像阁下这样的高手看住他,谅他也不敢乱来。阁下武功之高,三十招之内我尚且可以应付,但是三十招之外我也没有把握。”
慕容莲城亦皱眉摇头,“眼下我尚且可以应付他的剑气,但是等到他内力不断增强,恐怕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连我也没有把握。”
“哦?”姜羌又捋一把长须,“那么依阁下高见,该如何是好呢?”
“如今唯一的办法,还请前辈将此剑法口诀亦传授于在下,只要我的内力比他高,我就不必惧怕他的剑气,如果他胆敢在江湖中为非作乱,我会亲自出手制裁。”
慕容莲城终于表明来意,姜羌却不免淡淡笑了起来,道:“听阁下的口吻,不禁令老夫想起了很久以前所见到的皇家侍卫,他们总想着将别人厉害的武学据为己有,甚至要练至比前人更厉害的地步,防备可谓滴水不漏。你果然是来自大内的高手!”
慕容莲城眼色一沉,“既然你明知我的来意,更应该交出剑谱,勿令在下为难。”
姜羌“嘿嘿”笑了起来,“当初你们收走各派掌门人身上的秘笈,实为武林一场浩劫,连我华山派也分化成了剑气二宗。江湖上不断有人创出新的剑法,你们收得尽吗?”
慕容莲城又伸出手来,喝道:“其他人的我不管,现在我只要你的剑气口诀!”
“看样子如果我不交出来的话,你是要来明抢了?”
“正有此意!”说时慕容莲城已然冲向石壁破碎的洞口,却见姜羌挥手之间,迎面飞袭而来一块大石头。慕容莲城猛然一掌击破石块,一时间碎石乱飞,却是往他身后飞溅,洞口处有一道强劲狂风吹袭出来,令慕容莲城前行之势受阻。与此同时,姜羌却稳坐泰然,只是挥袖来回拂动两掌,但见先前被慕容莲城一掌击穿、跌进石室的乱石块全都席卷而起,将石壁上的洞口重又封堵住。只不过“思过崖”三个字变得支离破碎,难以回复原样。
慕容莲城不禁恼羞成怒,挥手又是一掌击在石壁上,欲再次将石壁击穿。却听砰然一声震荡,手掌在石壁上深陷下去,却摧而不破,犹如击在一块带着韧性的绵软之物上。石壁又反弹回来,慕容莲城感觉自己这一掌被一墙之隔的姜羌运功抵消掉,掌力犹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慕容莲城蓄气再次发力,突然感觉到掌心处一阵灼痛,同时听见铮然一声,犹似剑刃刺穿石壁的声响,方知石壁另外一侧的姜羌发射了一道剑气。
姜羌这一道剑气非同小可,与金旗的剑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慕容莲城掌心的灼痛感迅速沿着手臂筋脉蔓延上身,伤害甚至波及心脉,胸臆间顿时感觉到一阵窒息,不得不撤掌退开两步。但见石壁落掌处被剑气击穿了一个窟窿,倘若不是因为慕容莲城的内力深厚,恐怕他的手掌也会连带着被剑气洞穿,饶是如此,他自知已然受了很重的内伤。慕容莲城深深吸一口气,感觉再纠缠下去也于事无补,带着惊悚和怅然先行离去。
感受到大内高手的霸道和凶残,姜羌不禁皱眉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黑衣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只会躲在某个地方疗伤,然后寻机再杀回来。而他方才显露了一招剑气,宋剑堂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忽然有一种大限将近的感觉。活到他这个岁数的人,早已看淡生死,只是在临死之际,如何处置他苦心创出的剑法呢?如果让宋剑堂得到剑气诀,只会用来对付江湖中人,实在不愿意看到如斯情景,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可以传承剑法的人。
姜羌很快有了决定,打算将毕生武学修为尽皆传授给石榻上的这个丫头,既然她是无名的徒弟,应该错不了,为了救这个丫头的性命这样做已是迫在眉睫,进而她就可以去救她师父的命,用他一身武功挽救两个人的性命,这么做是值得的。至于将来两个人的命运归宿,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在黑衣人再度返回之前,他必须完成传功。
等到小耳苏醒,姜羌先为她清除体内毒素,如此已耗费了一日,然后将自己百余年修炼而来的深厚内力尽数传输到小耳体内,包括紫霞神功的真气,如此又耗费了一日。短短两天之后,小耳不禁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宛若新生。气行一旦导入气海,竟然化铿锵为氤氲,十二筋脉中果尔有种“天雨降下、河川涨流、沟渠溢满、雾沛妄行、乃流于湖泽”的充盈之感,眼神中不由得闪烁着惊奇的光芒。而当小耳转身看见姜羌恍惚间衰老的模样,又不禁心生悲伤,摇着头道:“前辈,你把内力都传给我了,那你自己怎么办呢?”
姜羌微笑道:“我还留了一成的功力,只要真气流转不断,便会慢慢滋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恢复到以前的功力呢,你不必为我担心。”
小耳听了只觉哭笑不得,心想上百年的功力,不知道要滋长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以前的程度,而短短两天的时间,却让人有种已经过了两年甚至更长久的沧桑感,于是屈下双膝跪在了姜羌面前,向他连磕了几个头,以谢前辈救命之恩。
姜羌不禁笑了,“你是无名的徒弟,向我磕头我绝对受得起。但是你今天磕了头,就是我的传人,以后和无名就是师兄妹,你明不明白?”
小耳明白了姜羌的良苦用心,不禁喜极而泣,使劲儿“嗯”了一声。
姜羌又道:“你不妨试试自己的内力,看能否得心应手?”
小耳于是行气运功,脚下撑地而起,想要试一试自己一跃之力可有多高,结果却不料身子猛然上窜,自己一时把持不住,脑袋竟然撞到了石室的天顶上,落下来的时候半空中也稍稍失去了平衡,差一点又跌倒在地上,没想到一跃之力竟有如此之强。
小耳顿时红了脸,伸手揉着脑袋,微笑道:“前辈,我是不是太笨了?”
姜羌亦微笑道:“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懂得如何运用内劲来发力,只不过还没有适应一个新的自己。”说着,姜羌从怀中取出一纸卷轴,然后摊开在小耳面前,又道:“除了内力之外,我还有一套剑法要教给你。这套剑法创出之后,由于杀伤力太大,我本来不打算将之传给他人,与我一起归于尘土,只不过当初金禅将儿子交给我时曾与我有言在先,他将紫霞神功的秘笈借给我看,然后我答应教他儿子一种武功,无论他想学什么,我都必须教会他。后来金旗无意中发现了我正修炼的这套剑法,于是我不得已教会了他。”
姜羌停顿下来,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接着道:“但是此人心魔未除,重出江湖恐怕会制造灾祸。如果发现他用我教他的剑法胡作非为,你一定要替我废掉他的武功。”
小耳认真听姜羌说完,点了点头,然后转眼去看面前的剑谱。却见整篇剑谱中并没有挥剑出招的身影,而是人体三焦六脉的经络图谱,才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称之为剑气的剑法。小耳十分惊奇的睁大了双眼,发现剑谱中所示筋脉剑气皆是右手上,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左手筋脉上的一套剑气,这样丁青也就可以和她一起修炼这种神奇的剑法了。
此一分心,却被姜羌察觉到了,提醒道:“凝神观剑,良机莫失。你要先将剑谱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再行参悟领会。”听此一言,小耳于是收起杂念,认真记忆剑谱。
话说慕容莲城躲在一处隐秘的山崖洞穴里疗伤,整整三日三夜之后,内伤才基本疗治痊愈,功力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于是赶在黎明之前又迫不及待的返回藏经洞。慕容莲城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石室内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死一般沉寂。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有任何动静,似乎已人去室空,于是他推开挡在石室门口的石像,进去一看究竟。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纸片烧焦的气味,但见姜羌依然坐在石桌前,只是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像个死人一般。慕容莲城小心翼翼的靠近姜羌,最后发现他果然已经逝去,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在他脚边的地上有一滩灰烬,这里曾摆放过一纸卷轴,后来被火点燃烧成了灰烬。慕容莲城仔细观察着室内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地上的灰烬正是剑气的剑谱,而姜羌他老人家也是自杀身亡。因为姜羌十分明白,如果不和剑谱一起自绝于此,身为宋剑堂大内高手的黑衣人又岂会放过他呢?到时候恐怕整个华山派都会遭殃。
但是不见了小耳的身影,或许她已经得到了姜羌的真传。石壁上有试剑的剑痕,一道比一道更深,曾有人在这里练习过剑法,慕容莲城不禁猜测,小耳很可能就是一本活剑谱,昔日的杀手蝴蝶已然破茧重生,恐怕连慕容莲城都不是她的对手。而小耳只一心想着回去救丁青,没有心思想更多,其实在接下来的某一段时间里,她曾是整个江湖、包括宋剑堂在内武功最高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孔穴照进石室里的时候,一只黑色的蝴蝶忽然出现在姜羌头顶上方,翩翩起舞,最后落在了老人苍白的发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