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雪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哪怕是一丁点的关于宁王的记忆,可惜所获甚少:宁王李成器,为相王李旦的长子,李隆基的哥哥。少年时才气过人,成年后精通音乐,尤其对西域龟兹乐章有独到的见解。
高宗李治初封李成器为永平郡王。文明元年,立为皇太子,当时他才六岁。到睿宗降为皇嗣,则天皇帝册授他为皇孙,与他的五个弟弟同一天离朝廷到封地做藩王,开建府署,设置僚属。
长寿二年,改封寿春郡王,长安年中,调任左赞善大夫,加银青光禄大夫之荣誉职。中宗即位,改封蔡王,升任宗正员外卿,加赐实封四百户,加上原来的共七百户。成器坚决辞谢表示承担不起大国的封邑,依旧为寿春郡王。
这些都是外人眼中的宁王,在自己的记忆中,宁王留给自己的印象很模糊,记得自己刚从君山回来的那年在则天皇帝寿宴上见过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印象。
只记得在寿宴上,曾有人献上百炬蜡烛,其质感似腊似脂,不知道是由何物所制造,于夜晚大摆席筵时,那些蜡烛昏暗得像是有东西挡住光线,但是席筵结束又会恢复光明,当时令自己很是感到很惊奇,只觉得他是一个奇人。
在张明雪看来他才是最为淡薄之人,现在李隆基都回到了长安,为自己以后做打算了,他仍然坚守洛阳,不肯回帝都,可见其心有多坚。
可是,这次的事情,又怎么牵扯到了他的身上,神木王鼎怎么会在他的身上?苏榭又是如何知道的?
张明雪看着苏榭,试探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榭回过神来,看着张明雪道:“这话你该留着问王爷,是他告诉我的。”
张明雪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苏榭没有听明白张明雪的意思,问道:“你不是说我们志同道合吗?告诉你又有什么不可以?”
心中犹如扎进了一根极细小的刺,有些不舒服,刚才的兴奋劲顿时没了大半,悻悻道:“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只告诉我一半。”
苏榭感觉有些好笑,看着张明雪显得甚是委屈的脸,道:“那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张明雪兴奋地望着苏榭,看着苏榭好整以暇的表情,忽的没了兴致,垂头丧气道:“算了,我想知道的,你未必解答的了。”
苏榭笑笑:“那我可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张明雪想起了什么,心中忽然像闪过一束阳光般透亮,抬起垂下的头问道:“你跟子鸢到底什么关系?”
苏榭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张明雪这问题问的实在是太突然了,一时之间无法回答,抬头望向天幕,想了一会,自己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张明雪眼睛紧盯着苏榭,试探道:“不方便回答吗?”
“不是不方便回答,只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苏榭的眼睛望着那一轮皎洁,眼神飘渺遥远,张明雪感觉在那一刻苏榭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令自己不忍心去打扰。良久苏榭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很想知道吗?”
张明雪小声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管你的闲事,只是想知道如果你去求一下子鸢看有没有可能把神木王鼎借我们用一下。”
苏榭道:“暂且不论神木王鼎并不在他的手上,就算在,他也不可能借给我。”
“为什么?”
苏榭苦笑两声道:“他恨我。”
张明雪淡淡道:“哦。”知道不便再问,便住了口。
苏榭回过头来看着张明雪道:“怎么不继续问了?”
张明雪道:“那是你的私事,告诉我没关系吗?”
苏榭看看张明雪的眼睛,眼睛里有莫名的情绪流淌,他知道他是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的,这个故事本来就是因他而起,虽然他不知情,但是他有权利知道,总有一天会知道。早知道晚知道只是时间的问题,提早做好心理准备,将来跟他解释的时候好让他有些心理准备。
苏榭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张明雪看着苏榭有些异样的眼睛,点点头。
黑暗,无底的深渊!
吃力睁开眼睛,没有一丝光亮照进来。
惊恐,未知的彷徨!
努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如同一只在囹圄中苦苦挣扎的困兽,除了浑身的疼痛,只有无尽的绝望。
这无底的黑暗只是让少年害怕,而令少年感到绝望的是,想置他于死地的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不很清楚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人彻底抛弃了,父亲不要他了。
这是在哪?小小的少年颤颤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一阵风过,消弭在风声里。
有风,这是在外面。多年之后,少年想,自己真正开始长大似乎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
不知是从身体的哪里发出的莫名的镇静,小小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泥土的腥气窜入鼻腔。
灵台空明,渐渐地开始安下心来,竟然还感觉到一丝暖暖的暖意在胸间缓缓流淌,还能感觉到寒冷,还能闻到气味,这足以说明一个问题——自己还说着。
自己竟然没有死,这是天意吗?
“那个少年就是我,当时我想,不知道那个人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是该高兴呢?还是害怕?”苏榭用脚随意地踢着院子里的小石子,‘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明雪看看他,心下黯然,苏榭的表情很平淡,不知内心又起了什么样的波澜。
发现自己还活着,心不再彷徨,而是多了一份得意、讥讽与彻骨的恨。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报仇!
总有一天,我要让抛弃我,对不起我的人付出十倍的代价,不管是谁,都阻挡不了仇恨在我心中的蔓延。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晚上,不知何时,开始有冰凉的雪从天空飘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化不开。
也许我早已没有了正常人的体温,与这漆黑的寒夜融为一体。
麻木的任由雪一片一片覆盖我的身体,无意拂去,天地间安静极了。这样的话,也许侥幸活下来的我又会再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是我没有办法,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眼睛或许出了问题。我该到哪里去呢?只能是在这里等死,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老天爷真的是很爱跟人开玩笑,在你身处地狱的时候,给你一丝希望的曙光,然而就在你欣喜若狂以为自己到达天堂的时候,又会毫不留情的把你推向无尽的深渊。
刚刚燃起的一丝生的念头,就被这些天地间纯净雪打湿,湮灭。
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簌簌簌簌,一夜雪婆娑。
‘噗噗噗噗’,突兀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很轻很轻。
有人来了!
脚步声很轻,很轻,来人来到我的身边,停住了脚步。
忽然,我感觉到有一双小手覆上了我的脸颊,轻轻拂去我脸上覆积的雪花。然后,我听到轻声呵气的声音,那双小手再次靠近我的脸颊,整个覆盖在我的脸上,很小的一双手,但是很暖。
“哥哥,你醒醒,睡在这里你不冷吗?会生病的哦。”
是小女孩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甜甜的。
一股暖意重新在我的胸间汇聚,瞬间从我的脸上蔓延至全身。
我很想看清楚发出这样好听的声音的人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当我在再一次打开眼睛却发现仍旧是徒劳的,我确实看不见了。
喑哑破碎的声音冲破冻僵的嘴唇,到最后却成了模模糊糊不真切的呻吟声。
“哥哥,你不会讲话吗?”
小女孩在等待着回答,我摇了摇头。
“我先扶你起来好不好?”
小女孩扶着我站起来,我摸到了她的骨骼,比我还瘦,身子骨好像不太好,我虽然很虚弱,但我没有把身体全部的力量全部倾注在她的身上,我怕把她给压坏了。
我很吃惊,那么小的小女孩,一个人该怎么生活,想问,依旧是无能为力,只是破碎的呻吟在嘴唇颤巍巍的发出。
扶我起来废了很大的劲,我的身子半倚在她身上,一股清新的水果的香飞入我唯一还算是灵敏的鼻子,在我的鼻端就像掀起了一场风暴,我贪婪的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干净的味道,深深吸了一口气。
“哥哥是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
“真的!?”小女孩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似乎听到这个答案很高兴,真是个孩子,一点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她难道不知道这种‘幸灾乐祸’的表现是很失礼的吗?
我点点头。
“太好了!”
“……”
“我也是一个人,如果哥哥没地方住的话,可不可以跟我待在一块?”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因为我失去了声音,我停下来,伸出右手手指,在她的面前晃晃,‘啊啊’发出两个意义不明的声音。
没想到小女孩竟然懂了,伸出左手手掌。
“哥哥是要写字么?”
来不及点头,我的手寻着热源而去,很轻松的抓到了她的手。
你的家人呢?
等了好一会,就在我以为小女孩没看懂,准备再写一遍的时候,小女孩开口了,不过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很悲伤。虽尽力掩饰,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说:“他们不要我了。”
怪不得,原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伸出手指在她的手心里勾勾画画:“跟我一样。”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到我的手上,滚烫,几乎灼伤了我的肌肤。
“那我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好不好?”
我点头,好。
小女孩破涕为笑:“哥哥放心我有房子,我也可以照顾哥哥的,从此以后我就是哥哥的眼睛,好不好?”
其实我很想问她的家人是死掉了吗?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抛弃,但我觉得此时此刻一切的语言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于是我只是点点头,终究没问出来。
感动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好像我跟这个小女孩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我可以理所应当的让她来照顾我,不用感谢的语言,不用愧疚的表情。
小女孩开始搀着我往前面走,一步一步,很吃力。
我的心里依旧在担心,小女孩能照顾好我这一个又瞎又哑的废人么,可我却私心的想留在她的身边,这是一种新的羁绊,我不忍心斩断它。
“哥哥,你不要不开心,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我很吃惊,小女孩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咿咿呀呀的,我听不懂,只能尽量感受那只曲子所要传达的感情。
后来我知道那不是歌,而是一段唱词,小女孩用清澈的嗓子唱出来,并未显得不和谐。多年以后,最喜欢的依旧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只不过只是怀念,虞姬的歌声早已在四面楚歌的掩映下淡了颜色,魂魄悠悠飘转在那十里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