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面无表情地走到海棠身边,俯身行了一礼道:“我家公子说,海棠姑娘不必再跳了,邀姑娘共奏一曲《高山流水》,不知海棠姑娘可否赏光?”
话音刚落,不等海棠答话,一曲悠扬清韵便从二楼正中间一个客厢里铮然响起。
罩着水晶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帘后,公子子鸢披纱抚琴,上好的伏羲式九霄环佩椅桐木瑶琴。
‘椅桐梓漆,爰伐琴桑。’
圆形龙池、长形凤沼,冰纹断,墨色漆灰,玉徽、玉轸、玉足。琴底颈部刻‘绮情’二字,龙飞凤舞乃行云流水之行书。
子鸢虚指一按,‘叮咚’轻响,如流水。
大音希声、清微淡远。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虚实相生,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空谷啼莺。空灵飘渺,清冽透彻。
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苏榭浑身一颤,犹如后背流过一道冰泉,彻骨的冷,就跟子鸢给他的感觉一样。
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张明雪倒是觉得这琴音宛如天籁。淡静、虚静、深静、幽静、恬静,苏榭有一瞬间失了感觉,仿佛听不到声音般完全沉浸在‘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的思绪中。
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孤秀。
台下静的没有一丝杂音,人人仿佛入定般,陷在这段绮情里。
忽然,清韵中掺杂进了一丝琵琶音: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知何时,海棠手上多了一只琵琶,轻轻抱进怀里,调弦定音,轻拢慢捻。
如果说刚才那支舞是为了心爱之人而跳,那么这支曲,便是为知音而奏。
半月分弦出,丛花拂面安。
曲中蕴情,声声含悲。
清脆如小溪叮当,浑厚似隔窗闷雷,急切如雨打残荷,舒缓似细雨绵绵,激烈如金戈铁马,委婉似梁间呢喃。
琴音、琵琶音,一时之间响彻在整个大堂之间。
时而琴音高耸如云,琵琶音低沉如呢语;时而琴音飘渺如风中丝絮,琵琶音沉稳如松飒崖,时而琴音激扬,琵琶音空蒙。分分合合,合则流畅如江流入大海,分则灵动如浅溪分石。
息心静听,宛然身坐不系之舟,天地间漂泊任自由,这是水的灵动,也是水的性情。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遗韵悠悠,余香绵绵。
海棠突然从台子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跨上台阶。人们如中了魔咒一般,竟然没有人去注意,苏榭注意到了,张明雪注意到了,吴淞注意到了,他们都是局中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看着开局之人一步步如何走。
海棠如同飞天的仙子,一个轻盈跃身,飞身至楼上。
苏榭的拳头紧了紧,微微向前移过去一点,张明雪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也跟着往前移了移。
想起尊在客厢里面,苏榭稍微安下了心。
海棠站在客厢外面,曲子还在继续。两个人隔着一床水晶帘,奏着同一支曲子,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就在苏榭稍稍安下心来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琵琶声也戛然而止。人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大堂里寂静的令人感到害怕,气氛很是诡异。
良久,水晶帘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便有吐血的声音。苏榭暗道一声‘不好’,便展身往子鸢弹琴的客厢奔去,如一支离弦的箭。
接着一个人却从里面被横飞出来,拦腰撞在栏杆上,然后头朝下折了下去,仔细看那人,脖子上赫然插着的竟然是子鸢那把蝴蝶小刀。
是刺杀!
台下一片哗然,惊见变故,人人自危一时之间乱了套,人人都往门外涌去,桌子、椅子倒了了一地,门口人满为患,你推我嚷,手忙脚乱大喊着往外面挤。有不少人因不堪推搡,被人从后面一推,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声,惊叫声,咒骂声,喊叫声,混合在一起,跟刚才的天籁之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明雪回过头去看苏榭,却早已不见了人影。还有海棠也不见了,刚刚还弹奏着曲子的琵琶落在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海棠姐呢?”
吴淞呼哧呼哧跑上来,急切的询问道,却不等张明雪回答,急急往客厢那边跑去,张明雪追着吴淞跑去。
水晶帘内,一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表情都很祥和安静,看来死之前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子鸢斜倚在榻上,衣裾上蔓延着大朵大朵绯色桃花,铺排在榻上,好似一片花海。衣衫半退,露出精致小巧的锁骨,但在那锁骨之上却有一片触目惊心的伤口。妖冶的红与胜雪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尊在用自己身上扯下来的布条给他止血,鲜血却汩汩如注,如何也停不下来。一块接着一块的布条被浸染成了红色,尊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苏榭闯进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看到静静侍立一边的海棠,苏榭恨欲狂,一把抓住海棠的手,咬牙怒道:“是你干的!?”
海棠痛呼一声,怒斥道:“放手,你弄疼我了。”
苏榭不放,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棠。
海棠怒瞪回去,气道:“你不要冤枉好人,真正的凶手就在你脚下,你不去看,反倒拿着活人来出气,刚才的时候怎不见你?”
苏榭想你中心中焦躁,竟然失了方寸,急道:“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用瞎你操心。”
苏榭甩开海棠的手,去看背对自己而坐的子鸢,见到人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暂舒一口气,蹲下身去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
张明雪跟吴淞闯进来,吴淞看看海棠没事放下了心。
张明雪看看正在一边帮子鸢处理伤口的尊还有沉默不语背向而坐的子鸢,再看看在地下检查尸体的苏榭,忽然‘咦’了一声,道:“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线?”
“什么线!?”苏榭问道。
海棠跟吴淞也都疑惑地看向张明雪。
张明雪往前走了两步,在虚空中摸了摸,道:“你们看不见吗,就在这里啊。”
苏榭走到前面去,正要用手去摸,一声轻喝打断他的动作:“不要摸,有毒。”
尊已经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公子子鸢披上衣服,转过身来,眼睛淡淡地看向苏榭,开口道:“这丝叫做天蚕阴阳丝,只有能看得见的人才可以摸,看不见的人摸了就会中毒,立刻暴毙。”
吴淞拉着海棠后退了一步,还好没有进去,不然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为什么我能看见?”
子鸢道:“大概你是阴阳眼吧。”
“阴阳眼,就是传说中能看见冥界的眼睛吗?那是真的吗?”
子鸢道:“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神奇,每个人生来就有阴阳眼,不过只有极个别的人才会发现自己的能力。具有阴阳眼的人确实能比别人看的多,就比如这天蚕阴阳丝。”
“你也能看见吗?”
子鸢点点头。
张明雪还想再问,却被苏榭打断,苏榭指指子鸢的肩膀处,声音有些颤抖道:“你的伤?”
子鸢看看苏榭,淡淡道:“不碍事的,只是一些皮肉伤。”
“皮肉伤会流血不止?”他刚发现子鸢的伤很严重。
绯色衣衫上朵朵桃花如泣血的杜鹃,慢慢晕染,越来越大。
尊跑过来,惊奇地看向子鸢,急道:“怎么回事?血明明止住了的啊?”
子鸢道:“这是五毒神砂,没办法的,除非有解药。”
海棠惊道:“五毒神砂,难道是唐门!”
子鸢似是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般,微微侧过头去。
苏榭道蹲下身去,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身上胡乱搜起来。
“你干什么苏榭?”张明雪看着苏榭有些古怪的动作问道。
“当然找解药啊,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流干吗?”
“你傻啊,哪有施毒之人随身带着解药的?”
苏榭吼道:“那怎么办?”
子鸢道:“那天蚕阴阳丝不是他们布置的,是另有其人,把我困在里面,只是方便他们下手而已。他们武功不高,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已,他们第一手准备是用天蚕阴阳丝让我中毒,可是他们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样,我是能看见这丝的。”
“所以,他们忍不住了,就开始第二手计划,打算引你出来?”
子鸢点点头。
“他们既然进不来,怎么下手?”张明雪问道。
海棠道:“是暗器。”
“是我晚了一步,没保护好公子。幸好公子有无声袖箭防身,否则的话……”
“你不必自责。要不是你的漫天花雨练得出神入化,可以连发二十六针,恐怕我也招架不住。”
“公子明明可以躲开那毒砂的。”
子鸢回过头去看看平放在那里的琴,淡淡道:“五毒砂腐蚀性极强,我不想让他们毁了我的琴,那会比杀了我还要让我难受。”
“呵,”苏榭忽然对着子鸢笑了起来,子鸢淡淡地望着苏榭的眉眼:“你笑什么?”
苏榭道:“我笑你啊,你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怎会表现的如此淡漠?”
子鸢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就不惧怕死亡。”
苏榭浑身一颤,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过去吗,否则眼睛里又怎会现出那样伤感的神色?
“啊!”张明雪脑海中忽的略过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灵光一闪,失口道:“我想起来了,也许真的有人身上有解药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他,苏榭一把上前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谁?”
“是牡丹。”
吴淞脑海里亦闪过那个天外飞仙的美人,黄绿相间的长裙,暖黄色轻纱。
“可是,就算是她,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她呢?”海棠道。
一瞬间的惊喜瞬间跑没了影儿,所有人一瞬间又陷入了尴尬。只有子鸢偶尔咳嗽两声。
苏榭忽然想起了那句诗:“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东。”
如果自己的猜想被证实了的话,那么自己就欠他一个人情,不,是欠张明雪一个人情。临淄王果真把张明雪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再加上他聪明的头脑,要办成这样一件事真的不是很难,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算好了心地单纯的近乎傻的张明雪会把那封看不懂的信交给自己看,也算准了自己可以领会他的意思,还有自己跟子鸢的关系他也必定已经查的一清二楚了,甚至在自己都还不清楚之前。
可是令自己吃惊的是,他竟然算准了,子鸢会遇刺,难道就连中毒……
苏榭不敢再想下去,回过头来问海棠道:“这附近可否有什么桥?”
海棠从沉默中抬起头来,看着苏榭,不知道他为何会问这个,答道:“江南地方最多的就是桥,你问的是那一座?”
“渭桥。”
张明雪心中一动,转过头去看苏榭,他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海棠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一座,不过很老了,那地方也甚是偏僻,一般没人去的。”
“在什么方向?”
“花满楼西边。”
正是了,原来探丸借客渭桥东指的不是海棠,而是牡丹。他既然只是想卖自己一个人情,那想必牡丹现在恐怕已经等在那里了吧。
“带我们去吧。”
张明雪道:“我也去。”
吴淞道:“我带他们去吧,海棠姐你刚才摔伤了脚,不方便行走,还是多休息休息。”
海棠点头道:“好。”
张明雪回头问子鸢:“这丝要不要我帮忙扯掉?”
子鸢冲张明雪感激笑笑:“不用了,这样想必更安全一些。”
张明雪嘀咕道:“也是哦。”转身走了出去。
苏榭回过头去看一眼面色苍白如纸的子鸢,一个人怎会对自己的生命冷漠到这种地步,轻叹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说完亦转身走了出去。
子鸢看看苏榭的背影,没有说话。感到有些乏了,转身回到榻上,斜倚着身子休息,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懒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