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刚才为何要跑?”
“小郎君可是此间山人?”
“小郎君二人孤身至此,无依无靠,岂不危险?”
一念之间,仿佛已从生死边缘走过,王赫听着两个汉子仍在喋喋不休地询问。
他们的确不是百越人,百越人是清一色的板寸头,因为他们从不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们被彻底汉化要到数百年之后,至于此时,应该拿一床被子当中剪个窟窿,然而把头伸进去当做衣服。
华夏几千年服饰文明,这‘贯头’之说绝对是一朵奇葩。
可眼前的两个汉子并非如此,头发长得像刺猬,被百越人看到是要活剐了的;
上身袍衫,下身长裤,头顶的幞头大概是弄丢了,标准的唐代男装;
最重要的是,两人腰间都系着兵器,那两柄长刀和影视剧中不同,细长笔直,刀身渐窄,如无意外,应该是大名鼎鼎的唐横刀。
但王赫心里也有许多疑惑:这两人的口音依稀是关中方言。两个关内人万里迢迢来岭南做什么?
闲游?探亲?还是行商?
就算真有其事,那也该走旁路,哪有一头扎进这茫茫大山的道理?
实在让人想不通。
不明情况的时候,最保险的办法便是装聋作哑,王赫面对盘问不发一语,默默给彬儿打手势,彬儿居然也看得懂,还轻轻摩挲着姨娘,让那老狗也紧闭尊口。
两个汉子看得莫名其妙。
王赫认定他们有古怪,他们又岂非如此?最大的奇怪就是两个小小孩童居然在这大山里四处游荡,而且看起来还是一副安然无恙的神色,让他们这些高大健壮,偏偏满身狼狈的成年人如何自处?
“请问小郎君名姓?为何竟身处大山?”
“小郎君可认得离山之路?还有这女孩儿,她是你妹妹?”
一连串的质疑,王赫仍旧置若罔闻。他低头将彬儿的裤腿扎紧,是为了防蚂蝗,又用一柄生锈的短刀斩下两根树枝,将一头削得尖细,是当做防身的武器。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本已失望,这时又复有些兴奋,低声道:
“怎么办?好像是两个野孩子。”
“他们不说话,难道是哑巴?”
“管他呢,野孩子更好,希望他们认得离山的路。”
是啊,有希望总是好的,但凡第一次来这大山的人总会发誓再也不愿呆在这里。
那两个汉子早已受尽了苦楚,沉吟片刻,终于向王赫一拱手:“小郎君请了,我家主人想与两位一叙,还请移步。”
王赫只是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沉默。
无论如何,在这大山里遇到文明人总是安慰,姨娘嚼完了花瓣,在汪汪乱叫,彬儿一路笑逐颜开,大概也逐渐明白自己不用去吃老鼠。
只有王赫仍心中警惕。两个汉子绝非寻常人,他们衣衫凌乱,但并不颓废,面黄肌瘦,似乎很久没有吃过一次饱,却仍旧满脸精悍之色。更何况,哪有寻常人佩带长刀的道理?
两人渐渐放松戒备,这让王赫从他们沿途谈话中依稀明白许多事情:
这是来自长安的一伙人,数量庞大,共有五十余;
一个月前,他们自‘关内’进‘山南’,‘山南’下‘江南’,再由‘江南’而入‘岭南’,终至这茫茫山野之中;
然而就是在这北方人所谓的不毛之地,五十余人受尽挫折,他们遇瘴气而得疟,逢溪水而受寒,此后又先后遭遇蚂蝗、猛虎、野人,几天下来竟是死伤惨重;
半月前,为了救治伤重的兄弟,当中首脑带同两名从人冒险进入深山,希望能找到本地土人相助;
可就在遇到王赫前几日,他们四处乱窜,终于在山中迷失方向……
“原来是一伙奇怪的迷路人。”王赫心想。
背负着彬儿重到山谷,不多时便看到一个焦急踱步的人影。
这是个胖子,三十余岁年纪,身材矮胖,气态雍容,即便落魄多日也未见如何消瘦,彬儿看到他的第一刻便是低声惊叹:“哇,好胖的老鼠!”
王赫也很诧异,他原以为那五十余人的首脑会像两个汉子般高大精壮,仿佛军人;如今看来,他像是个离家在外的权贵豪富,专门请了人做保镖。
不要装作什么寻常人,那套在凌乱袍衫内的铠甲异常突兀,是明光甲?
“回来了!可回来了!”
满心忧愁的胖子见到四人,一脸容光焕发,只是眼见王赫二人年幼,不免愕然。
两个汉子在耳边一阵低声细语,很快,胖子笑容可掬地走来:
“小郎君莫怕,请问两位是何许人?”
“小子王赫,这是小妹。”
“听口音,小郎君并非此间土人?”
“小子原非土人,数年前与小妹迁居岭南,居于深山。”
胖子大为惊叹:“深山可活?”
“自然可活。”
“然则山中孤苦,父母亲人何在?”
“父母双亡,已是多年之事。”
哦的一声,胖子脸上的失望终于难以遮掩,一时怔住。
两个汉子却早已大惊:“你不是哑巴吗?”
王赫躬身致歉:“山中少见人迹,若有生人,不得不防,还请见谅。”
火堆点燃了,在河床下的土坑里。
仔细问过胖子,这些天之所以落魄是因为吃不到热食,初春寒气入体,难怪;而之所以吃不到热食,是因为一旦生火起烟便会引来可怕的野蛮人,与其这样,宁愿饿死。
王赫闻言一阵长叹,想这些人真的很不容易,万里迢迢远来,人生地不熟,连近在眼前的野兽也不敢捕食,若再不能逃生,只怕真会客死他乡。
河床下的土坑是最隐蔽的生火点,再把浸过浓醋的衣服搭在上方,大半浓烟便都被吸收。
三人见到这神奇的一幕不由惊喜交加,不多时,两名汉子已用随身弓弩捕来一头梅花鹿。
这是他们半个多月来头一次吃到热食,浓香的鹿肉含在口中,不由热泪盈眶,说若是早知如此,那许多兄弟也不会死伤惨重。
王赫置若罔闻,顺口询问他们来历身份,到这岭南大山中有何贵干。
胖子一边嚼着鹿肉,一边仔细打量着他,这时道:“我们是长安来的商客,家主姓李,专做药材生意。在下孙无忌,是家中管家,数月前奉家主之命来此处采集药材,只是无意间进入深山,这才沦落至此。”
长安商客?岭南采药?不辨方向?从者带刀?
胖子不会想到自己精心编制的谎话在王赫眼中漏洞百出。
这还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孙无忌’?这名字好熟。
主人姓李,还来自长安?莫非你家主子算计的是万民福祉,买卖的是天下皇权?
王赫内心如惊涛骇浪,咆哮不止,两眼仔细盯着对方,越看越像,到最后不由暗骂:死胖子,好好的朝堂不待,来这里诓我个小孩?看看现在饿死鬼的模样,以后上了凌烟阁岂不贻笑大方?
两对大眼小眼碰撞出激烈的火花,胖子和王赫都默默无语,胖子在想如何指望这两个孩子离开此地,王赫则在想怎样与他们同去长安,反正也只是搭个顺风车而已。
火堆旁只听闻姨娘的喊叫声。突然,一个汉子浑身抽搐,猛地仰倒在地。
另一个汉子大惊失色:“常兄弟!常兄弟!”扑上前去,虎目中满是泪水。
美好的午餐就这样被打断,彬儿见到这一幕立刻藏在王赫身后,身躯微颤,似乎记起曾经的噩梦。
胖子则随手丢下鹿腿,眼见那姓常的汉子浑身燥热,脖颈僵直,更甚者呕吐不止,不由双眉紧皱。
“是疟疾?”
“何谓‘疟疾’?”
王赫一脸平静:“北人入南,于深山中遇蒙蒙瘴气,更因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瘴过而患疟;疟有日疟,间日疟,三日疟,骤寒骤暖,周而复始,痛苦难当……”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胖子惊喜万分,一时间竟傻傻地呆住。
还是那另外的汉子反应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小郎君救命!小郎君大发慈悲,请救救常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