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北溟有鱼》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
三百年后。
长鱼酒静默地行走在这片尘埃云气弥漫的大陆上。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不知名的花开满了山谷,饱含水分的空气沾着湿漉漉的野味。一丛丛的杜若如同大地的衣裙,在微微的风中上下浮沉着。日光一线一线地穿过露水,不同层次的晶莹透明交叠在一起,梦境般光怪陆离。
蝴蝶停驻在栀子花上,做着它缥缈安逸的美梦。鹪鹩衔起掉落在草丛中的树枝,用它们来为自己筑一个新家。几只鼹鼠在河边饮水,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圆鼓鼓的,煞是有趣。即使是生命只有一日的朝菌,也卯足了劲不断地向上生长着,微风拂过,它们随风轻轻地摇曳,唱着这半日来的故事。生命只有一个季节的蟪蛄,还依旧精力丰沛地鸣叫着,发出“知了,知了——”的声音,似是要将它的歌声永远地留在这个季节。
可惜沐浴着清晨的日光出生的朝菌,永远无法看见那繁星点点的夜空,而活跃在盛夏的蟪蛄,亦永远无法看见百川灌河的秋水。然而它们依然就这样存在着,以它们各自的方式。
长鱼酒环顾周遭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突然觉得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他已经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流浪了大半年了。几个月前,他离开了他的故国,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沿着三百年前公子重耳逃亡途中走过的那条路,一路向南,一直行走到了他脚下的这片土地——韩国屯留。
这里曾经是古代留吁部落的领土。三百多年前,晋国大将荀林父趁着灭掉潞子婴儿国的大好时机灭掉了留吁部落,并将这地方改名为“纯留”。“纯”具有“大”、“善”、“美”之意,由此亦可以看出晋国人对这片土地的讴歌与赞美。
不知道重耳当年经过此地,看到的是否也是这般生机勃勃、万物自由生长的景象?这个美丽的小山谷勾起了长鱼酒的万千思绪,令他禁不住一阵感慨。不过,那毕竟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三百年时间,确实可以改变许多东西。
当今天下九州辐裂,广厦将倾,周朝天子之位早已形同虚设,天下诸国经由大大小小的战役相互吞并,数量急剧减少的同时,逐步形成了区域上的局部统一,最终演变为当今年代七雄争霸的格局。
秦国、齐国、楚国、燕国、赵国、韩国、魏国,天下七雄。另外还有一些诸如宋国、卫国、中山国这样的小国零碎地分散在大国之间,这些国家的势力远远比不上前面的七个国家,因而只得在大国的夹缝中苦苦挣扎。除此之外,北方还有匈奴、楼烦等异族人的存在,他们对中原地区虎视眈眈,随时将会一举侵入,夺取这大片的膏腴之地。
如今,他脚下的这个地方被世人唤作屯留,是属于韩国的屯留,而不再是昔日的纯留。长鱼酒闭上眼睛,极力地驱逐着心中的烦躁感。
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斑驳的光影。长鱼酒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走着。他踏过大片的宿莽,它们弯折下去又一株一株地弹了回来,叶子在摩挲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却衬得四周更加寂静了。一只燕雀扑楞着翅膀从他身边匆匆掠过,带起一阵柔和微风,吹起他漆黑如夜的衣袂。
长鱼酒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景象似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好像和平常的景象没什么差别,可是神经紧绷的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甚至已经渗透了进去,寻常之人根本觉察不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气息?
长鱼酒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正当长鱼酒大脑飞快运转之时,他脚下的大地忽然凹陷下去,大片的宿莽丛旋即迅速合拢,似是要将他一口给吞下去。
他心下骇然,猛地飞身鱼跃而起,险险地躲过了来自脚下的偷袭。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的形势,一条葛蔓便扭动着开满紫花的身躯游了过来,一圈一圈地绕上他的身子。
长鱼酒身形一动,在半空转了个圈,轻巧地从葛蔓的层层包围中抽身而出,落在地上又滚了一圈,沾了满身的泥。另一条葛蔓趁着他不注意,贴着地面从草丛中蛇一般游了过来,一直游到他的脚底下。
“咔——”
刚要抬头的葛蔓被长鱼酒一脚踩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地扭动着身躯作徒劳的挣扎。丝毫不理会香草的哀怜模样,长鱼酒无情地又是一脚。
“咔擦——”
青嫩的葛蔓立即碎成了渣滓,紫色的小花被踩得都流了汁水。
葛蔓见势不妙,当即狠下心来,一把扯断了与顶梢的连接处,舍弃了它充满智慧的“头脑”,这才拖着它残破的躯体仓皇而逃。
幽兰迈着缓缓的步子挪了过来,那芬芳诱人的香气搅得长鱼酒心神不宁的。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当他再度抬起头时,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山谷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山谷了,整座山谷只呈现出黑白两种色调。
溪水干涸了,几条鱼在那里无助地翻滚着,树木光秃秃的,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天空是黑色的,太阳是黑色的,鱼和树也是黑色的。而剩下的一切均为空茫的白所填充,黑漆漆、白茫茫,整个山谷一片萧然,让人禁不住发出幽泣。
长鱼酒连忙凝神闭气,在体内搜寻着异常。果然,不多时他便发现了一团奇异之气凝滞在百会穴,使得他体内的清气无法正常周转。
他连忙就地盘腿坐下,尽力压制住体内不适的感觉,又定下心神,开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输送至百会穴,一点一点地把那道属于幽兰的致幻气息逼出体外。
等到再度睁开双眼之时,眼前的山谷已然恢复了向时的生机,树上的叶子长了出来,鱼在水里欢快地游着,而一朵幽兰正伸长脖子东望着他。
见到这滑稽的一幕,长鱼酒差点笑出声来,他已许久未见如此惹人喜爱的事物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花也真够精怪的,差点让他陷入了幻境无法自拔,留着必将是个祸害。
他冲过去对着那花便飞起一脚,将它踢得“花容失色”。幽兰痛苦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一动不动了。
霎时间,江蓠草与幼艾草从天而降,挥舞着它们鲜艳嫩绿的叶子冲向长鱼酒,试图与葛蔓联手攻击他。
这一次,长鱼酒有了良好的心理建树。他身体微向左偏,足尖点地向左掠去,江蓠草与幼艾草立即改变方向跟了上去,草木所到之处洒下阵阵清香。
当是时,长鱼酒陡然转身,反手抽出腰间的大夏龙雀,朝着一众草木“头上”削了过去。
江蓠草与幼艾草急忙后退,然而两株香草忘了它们是缠绕在一起的,并且于大难临头之际选择了相反的方向逃窜,结果又各自被拉扯了回来,撞在一起,头晕目眩。
想要再重振旗鼓,齐心协力地逃跑也已经是来不及的了,两株香草无暇躲闪,被削了个正着,草根的上部被大夏龙雀齐齐地切去,还留下的那一半耷拉着叶子悻悻地缩了回去。
指尖轻抚过大夏龙雀的锋刃,这把刀上不知已经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却为草木的芬芳所浸润。
这种香气清新而不浓郁,恬静淡然,沁人心脾,闻起来十分舒爽宜人。那两株香草似乎是回去搬救兵了,四周寂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长鱼酒静静地在原地等待着,等待那些滑稽可笑的香草发动下一轮进攻。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
不多时,四周便响起了“沙沙”的树叶摇动的声音,那声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从他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传过来,随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就在他的耳畔回响着。
不过长鱼酒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心下揣度着那些香草大概是想要从四面八方包抄他吧。
对方终于要使出杀手锏了吧,还真是有趣得紧呢,长鱼酒勾唇一笑。他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操控这些草木。
在前几轮的交手中,除去头一回因为缺乏心理建树吃了亏,后两次的交手中他均占了上风,而对方几乎使出各种解数,却始终占不到一点便宜。他估摸着对方约莫是怒了。
果不其然。
霎时间,江蓠、辟芷、杜衡、薜荔、辛夷、女萝、菌桂、揭车等香草一齐砸了下来,张牙舞爪地纷纷涌向他,像蛇一样歪歪扭扭地缠绕在他的身上,有的香草还用身上又细又软的、像毛一样的刺来扎他。
长鱼酒不慌不忙,抽出大夏龙雀,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劈了过去,简单干脆。脆弱稚嫩的香草们几乎是刚一接触到刀锋便断成了两截,而刀锋上裹带的真气更将各种香草震得支离破碎,数以百计的残破叶片从他的身上脱落,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犹如一只只失去生机的绿色蝴蝶。
不堪一击!
长鱼酒冷笑着将大夏龙雀收回了刀鞘中。然而就在这时,那数百叶片一齐坠落形成的绿色幕布中,突然凭空伸出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