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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号北京下了一整天的大雨,整个城市都被浇的湿漉漉的。
唐儒抱着杜梅珍的骨灰盒在二环的高架上堵了三个小时。
下午五点的时候唐岩小声说了一句,恐怕要赶不上飞机了。
从杜梅珍去世到现在一直面无表情的唐儒忽然泪流不止,最终没有如她遗愿送回M市安葬,如果变成了灰尘,她还能认出来吗?
唐儒将视线投向窗外,大雨和提前到来的夜幕笼罩了整个世界,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与他相关的人了。
再也没有了。
最终还是赶上了因大雨延误的航班,飞机会在凌晨抵达M市。
抵达安葬、死亡和故事的最后。
“雨停了。”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教室里只有笔和卷子摩擦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偶尔有几声咳嗽和窸窣的讨论,然后又迅速恢复宁静。
同桌陆过用胳膊肘推了推苏煜,正在写数学题的苏煜侧头看向窗外。
半空中的乌云慢慢散开,连风都平息静止,水泥路两旁的杉树和梧桐被雨水冲刷的干净的发亮,下了一天的雨居然在放学前停了下来。
“等会儿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你自己去吧!”
苏煜掏出手机看见界面显示晚上还有雨,陆过对他的态度不满,“我说,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什么?”
“你最近老是自己一个人啊,独来独往的。”
“没有啊。”
苏煜将数学题的最后一步解开,淡淡地说。
“苏煜。”
陆过看着他笑,明明是长相干净的男生,笑起来却有一种痞痞的感觉,但却也不招人讨厌。
“你最近老去圣川干嘛?”
“路过。”
“怎么了?”陆过懵逼脸。
“我说我是路过的。”
“嘁,你少废话,就你还能瞒过我?那天嚎叫着让我给你订机票,那车飚的我在电话里听着就腿软。”陆过直接了当的戳穿苏煜,“回来之后就天天往圣川跑。”
“少看点少女漫画。”
“你就接着装吧你!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不过我告诉你啊!”
苏煜低着头看题佯装镇定。
陆过接着说,“再过几个月高考以后,大家真的就东南西北各自飞了。其实呢,异地也并不可怕,可是你们一样吗?如果异地,你连给他们打电话的理由都找不到,你还以为跟现在一样啊!随便找个人去撩一下他们,就能去见面啊?醒醒吧!苏傻煜!”
陆过托腮看着苏煜。
“过去的事有什么重要的。”
苏煜的笔尖忽然停住。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算了吧!我想薇薇也不希望你这样。”
“那么多年?”苏煜的眼神复杂,像是被戳到了致命点,“苏薇是八月离开的……”
陆过叹了口气。
苏煜将写好的卷子塞到抽屉,抽屉里安静地躺着两把一模一样的深蓝格子雨伞,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靠在一起。
如果每天都下雨。
唐岩打来电话,航班因大雨取消改签到了明天清晨,酒店的车也已经到达路边,唐儒收回石化般凝望远方的视线,夜幕已经降临。
“先生,饭菜是不合您的胃口吗?要不要帮您再准备一份?”
酒店服务员看见桌子上的饭菜丝毫未动,问道。
“不用了。”
“好的那我帮您撤掉了,如果您有需要的随时吩咐。”
服务员收拾好后走到门口,一直站在落地窗面前的唐儒忽然回头叫住他,“你们有煎饼吗?”
“什么?”
“冰激凌呢?”
服务员有些发愣,然后反应过来,“如果您需要我马上帮您去买。”
“算了。”
淡淡地说完转过身,从九楼的落地窗看向外面,整座城市都一览无余。
最高的是夜航灯,最亮的那条街道是步行街,最热闹的地方在东巷广场。
他可以看见那个巨大的LED灯广告牌,已经换了海报。
是慕翎寒。
不是安玖熙了。
“先生。”
或许唐儒都不知道刚才自己说出“算了”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有多隐忍,服务员着看向回头的唐儒小心而善意地说,“您可以出去转转,现在时间还很早。”
雨天以后,留下满城的雨水,马路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汽车偶尔压过就会溅起躲闪不及的泥水。
国际机场,人来人往。
包裹在片羽忧思里的两个少年少女,有些引人注目。
安玖熙面无表情地坐在机场的蓝色椅子上,看着江挽宸将自己蜷缩在龙飞凤舞的长队里。
钢铁的冰冷无孔不入,麦芒般,刺得安玖熙坐立不安。
好像江挽宸也变了许多,好像不再那么疏远人了。
拐角处,就有些粉丝。即使认出了,也不过是微微一笑,掩面掠过。
她们因为喜欢偶像,所以更不能去打扰。
安玖熙勾了勾嘴角,看看已在订票的江挽宸,又看看被二氧化硅四面体的结构折射得纷繁复杂的阳光。
末了,她轻轻起身,走进了旁边的一家CD店。一切,静若止水,无影无踪,不痛不痒,亦颦亦舒。
安玖熙的身影轻巧地旋转在一排排木质的台架边。
蓦然回首,她的大脑石破天惊地一声巨响。
那里,被灰尘封印的角落,静静地躺着她的专辑。
安玖熙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奇异地呈现着六边形的灰粒,而店里的暖气又使它们翻云覆雨地重新铺满。
不足为外人道也。
梵音混合着印度特有的香气,载笑载言地掠夺着每个人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已在这里迷失良久,安玖熙惊慌失措地快步离去。
很快人群里就浮现了那个身影。
安玖熙挤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
“你到哪里去了啊!我找你找得都快走投无路了你知不知道。”
江挽宸给她一张飞机票,然后扭过头去。
安玖熙自知理亏,都是自己的错,不该擅自跑掉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
江挽宸的改变,是因为,他的玖熙,是被时光的齿轮碾轧得遍体鳞伤的人。让她一个人承受自己所有的不快,委屈,和无助——
他做不到。
江挽宸愣了愣,用尽可能轻柔的语气说道:“对不起,失态了。走吧,马上要检票了。”
“好。”
安玖熙就像被抽走了意识一样,被江挽宸拉着,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然后找到那几个陪同去的学霸。
安检,检票,登机。
“玖熙你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挽宸试探着看了看安玖熙。
安玖熙猛然回过神来,“什么事啊。”
“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我能怎么不对劲,别想太多啊。”
“哦。”
此后,沉默蔓枝生长。
逸宸,这边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只是,这里的落寞,没有可以消愁的酒。
安玖熙脸上泛起苦涩的微笑。
……
呼啸着掠过,洁白的尾翼,停机坪上风蚀的白漆。
人流涌动着,像是寻着什么摄人心魄的诱惑。
伦敦的雾气,还是阴沉沉地霸占着整个天幕。冷季的草坪,暗绿色地闪烁着贪婪的目光。
江挽宸拉着安玖熙的手,戴着口罩,缓慢地穿行在浩大的国际机场。
出口的灯光暧昧不明,招摇过市,刺痛每一双眼睛。
走出机场,满蘸着湿润的空气笑面相迎。
来自大西洋的海风,就这么仓促地向安玖熙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慢慢就适应了。”
江挽宸慢条斯理地说道。
安玖熙差点都忘了,江挽宸在这里生活过。
车站。
金发碧眼的人种,秩序井然地等候着双层的老式巴士。
已经鲜有人知了,但是总有人会在这清晨第一缕胆怯地窥探的霞光里守候,可守候着什么,他们也不明白。
或许这就是英国人骨子里炽热的信仰吧。
“车来了,上去吧。”
江挽宸轻柔地把安玖熙推上了闪烁着昏黄灯光的车门,然后自己也慢吞吞地走了上去。
关门,启动。
路边的灌木和行道树,都是不同于法国的异域风情。
“回家好好款待你。”江挽宸挑挑眉。
“什么?”
不是先去酒店休息,明天一早再去学习的吗?
“我们不回酒店,我家在这儿有房子。跟老师说过,明天酒店门口聚。”
安玖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饥饿,可以用食物填饱;可是心饿,能用什么来填补呢。
原来我们只是在画饼充饥。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画地为牢。
甚至把自己都箍进去了。
我已无话可说。
江挽宸此刻推了推迷迷糊糊的安玖熙,“到了,下车吧。辛苦你了,一晚上没睡。”
两人走进一栋简约的别墅。“这里是我表姐家,以前我一直借住在这里,她人很好。”
“谢谢你。”
“说什么呢,走吧,我们是……好朋友啊,帮助是应该的。”
这套陈词滥调早已兜兜转转万千轮回,只是现在谁也挑不出瑕疵。
果绿色的外墙散发出悦目的光芒。
江挽宸静静地走上白色的台阶,按响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