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时有梦魇,母亲一边安抚我,一边鼓励:“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母亲相信冥冥之中有不可捉摸的东西,说破了,就平安了。
那么就说出来吧!
一
那年我四十多岁。
去公司开会,要坐轮渡,那天散会很早,我从汉口王家巷上船,到武昌汉阳门回厂。
大约是上午11点,旅客稀少,我走上二楼,整个二楼只有寥寥几个人。因为抽烟,我离开座位,走到前面驾驶室旁边的走廊蹲下,背靠木壁,面对栏杆,栏杆外是滔滔大江。
船在波浪中驶进江心。一个男子踩着甲板走过来。他大约五十多,灰白面孔,瘦瘦的,穿一件灰色中山服,领口扣得齐齐的。他走到我面前,背对我,扶着栏杆看江。稍过一会,他掏出一条手绢,将面前的栏杆擦了又擦。我觉得好笑,栏杆上面总有灰的,你擦得干净吗?
一会,这人做了个奇异的动作:他慢慢将腿迈上了栏杆!
多大年龄了,玩这个?太不稳重了吧!
那人将一条腿放在栏杆外,一条腿在栏杆内,跨坐着,足有半分钟。又过一会,他慢慢将另一条腿往上提,极其缓慢的移到船外,这样他就整个坐在栏杆上,两手握着栏杆,两腿都在船外,面对江水,不知想什么。
只要一松手,就会掉江里去了呀!忽然我恍然大悟:不好,这人要跳江!说时迟那时快,我腾地一下,借着背后板壁的反作用力,斜着向上冲起,一把抓住那人后衣领,刹那间,那人松了手!身体整个扑往栏杆外!几乎同时,我的另一只手已经绕过他的身体,抓住他前胸的衣服。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在船外,几乎悬空,所幸他的衣领扣得紧,我得以死死抓住,并且死命往后拉,迫使他后仰。趁空,我另一只手下探,抓住了他的裤子。那时候我的力气真大!一声怒吼!我将他从栏杆外提起,拖了进来,“轰嗵”一下,我和他都跌落在甲板上!
老远的,一位妇女看见了,她走过来,和我一起将男人扶起来。我看那男子,天哪,那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啊!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是白的,直愣愣,不看任何东西。这绝对是一副已经看见死神的人的脸!那妇女也有五十多,一口普通话,很和蔼,很健谈,她温和地问男子,为什么要这样?你的命大啊,关键时候遇到好人,证明你不该死啊!这话起了效果。男子慢慢说话了。他住中华路,因为和大媳妇闹矛盾,不想活了。他把他家的方向指给我们看,大约是在武昌中华路北边靠近江边的地方。
说话船靠岸。我们不放心,跟着男子上坡。还没到出口,岸上一个婆婆带着几个人大呼小叫跑下来,抓着男子就哭骂,说他害一家人不能安宁!妇女立即上前,说了这男子跳江的情况,又把我指给他们家人看,说就是这个同志,救了你家爹爹的命!我见男子已经回到家人那里,没有搭理他们,钻在人丛中走了。
走在马路上,妇女追了上来,说了我不少好话。说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读大学,做大官!我急着回厂,寒暄了几句就快步离开。
妇女说儿子读大学,后来确实应验了。可是那时候上大学已经非常容易,就是我不救这个人,儿子恐怕也会上大学吧?至于“做大官,”就是幽默了。
二
2010年8月4日清晨,我在武昌桥头堡游泳,渐渐的,离岸几十米了。
正在水中出没,隐隐听到岸上有人呼喊,还来不及分辨,忽见上游漂下一个人来!是个女人,穿着裙子,脸朝下埋在水中,头发飘散在水面,一动不动,随波流淌。
那一刻只觉得血往上涌!第一反应是这是一具死尸。死尸也要看看!此刻我距那人约十几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游过去再说。游到跟前,果然是一位女性,头上盘着结子,已经散乱,手脚软伸着,顾不得多想,我伸出左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提出水面,忽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猛烈的出气声!毫不夸张地说,那声音,和高压锅打开差不多!她的眼睛睁开了,恐惧地望着我,那景象颇有些瘆人。但毕竟是个活人,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便左手抓住她的头发,右手抓住后背衣服,双脚踩水,一寸一寸往岸边拖,终于将她拖上岸。短短二三十米距离,已叫我耗尽力气,到有人来将她架走,我一阵瘫软,躺在地上。
这里有一个问题:
这人怎么没沉下水底?如果她会游泳,怎能半天憋着气不抬头?须知那样的痛苦是超过人体忍耐的极限的!一位老哥分析,这人并不会游泳,她是一直咬着牙关不肯喝水,肚子里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不沉。时间稍长,她会昏迷,那时就会沉下去。
这分析比较靠谱。
后面发生的事情如同电视剧。这女子四十多,据说得了绝症无钱治疗,便跳江,想一了百了。她老公我也见到了,瘦骨伶仃,粗衣赤足,闻讯捧着一件单薄的旧汗衫来接投江的老婆,到了江边,蹲下捂脸大哭。那时候我已经再度下水游泳,他对着江中作揖打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拥着老婆拭泪而去。
上天在造福的同时,也造了些叫人不爽的东西,比如贫穷和疾病。要是没有这些,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
三
第三次江中救人,我经历生死大劫。
那天是集体渡江,我和一位女士一起游,女士游得慢,眼看大部队越来越远去,我们还在悠荡。那天风大浪大,江水汹涌,随着波涛起伏,麻木了。
忽然发现危险!
在下游,横立着一排高大的趸船!江中游泳,最怕趸船,它是平底,人很容易被吸进去,进去必死无疑。再看那趸船,一条紧挨一条,几十米宽,没有缝隙,江水正把我们向趸船下推去,我们离它们只有几十米了!必须游过去,游出趸船区,才能获救。女士在我身后,我回头大喊:“快游,冲过去!”说着我拼命划水,一会我就到了趸船区边缘,马上就安全了。身后却传来女士的呼救声:“付师傅,救救我,救救我呀!”再看她,游了一半不到!毫无疑问,如果我不管,她将被水冲进趸船底。
来不及多想,我毅然决然回过身,向女士游去,游回了死亡区!
这个举动,我自己认为怎么评价也不为过。从鲁智深到吴天祥,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个样吧?
其中一条趸船上,向下垂着一个铁网,本来也是防止游泳者掉进趸船底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网子离水面很高,人只有高举起手,才能够着,爬是爬不上去的。中国人的不人道,在这个网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它是我们俩唯一的生存希望。说时迟那时快,汹涌的江水,将我们冲到离趸船只有几米了!“抓住网子!”我大喊,几乎和女士同时抓住了网子。人却不能自由,江水浩大,箭一般直往趸船下面呼呼的进,我们两手举过头,反身拉着网子,整个人体已经被激流冲过了网子,在水中乱摆,脚已经靠近趸船!我知道这样拉是拉不久的,很快我们就失去力气,手一松,一切都完了。
感谢老天,让我在船厂做了十年造船工人!
在钢梁上攀爬,船舱内攀登,练就我引体向上的本领。虽然老了,但愿还能行?我用全部力气,奋力向上拉,居然将身体拉过了网!脚搭上去,一下去翻在软绵绵的网子上!我得救了,女士更加恐慌,不住地叫着:“付师傅,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我对她说,我一定把你救上来,你千万不能松手!爬上趸船,看见竟有一个守船的!他早已看见了我们,只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网子太高,又软,不可能把江里的人提上来,没有任何设备,怎么办?忽然我看见了一根晒衣服的绳子。这玩艺,我最会用了。立即叫那人找来菜刀,唰唰割断绳子,将绳子一头栓在趸船上,我拿着另一头下去。此刻我很慌,因为女士已经不说话,只有两手抓着网子,随浪翻动。我将绳子打了个活结,套在女士头上,但是女士已经近乎昏迷,完全不能配合,眼看那绳套收拢,绞索一样勒住她的颈子!赶紧松绳子,解开,我俯下身去,将绳子艰难地穿过女士腋下,从肩头拉上来,再系成一个套,这样她的上身就被绳子套住,再不会被江流冲走了。我再度爬上船,又在那人屋子里找了根绳子,再俯下去,又从另一个方向穿过女士腋下,再做个套,嘱咐船上人:给我牢牢系住啊!万幸!两根绳子捆住,女士已经完全松开手,人昏迷着,在江水里荡去荡来。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些,不堪设想。
工人,只有造船工人,能够在这样的绝境里找到生存机会。能够迅速合理的使用绳索。
打电话报警。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救援小艇才到!却不知如何将女士弄上来。水太急,趸船头靠不拢去,小艇只有靠在趸船侧边,几个人小心翼翼解开绳头,牵着女士,一艘艘趸船的迈过,从水里将女士牵到小艇旁边,又是我跳下水去,将女士抱起,送到梯子旁,向上举,上面几个人拉,通一下将女士卸在甲板上,她竟然哼了一声!从救生艇到达,到女士上甲板,用了四十分钟,可见救援的艰难。
后面的一些事情却叫我目瞪口呆。我随大家一起去医院看她,她第一句话是:“你让我喝了那么多的水……”再后来,听个别女人说,你用绳子捆着她,她身上有很深的痕迹哩!又有女人对我说:“其实她不怎么怪你……”
游泳队里,没有一个人赞扬这事,只有一个退休的派出所长,几次当着众人大声对那女士说:“你的命,是付师傅救的!”女士不吭声。再后来,她不跟我说话了……
必须郑重声明,我和她素昧生平,现在,她姓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的伯伯曾告诉我,中国人,跌倒了想命,爬起来想钱!
同胞啊,我弱势群体的同胞啊,你,你们,你们一大群,真是这样的么?
三次为他人排险,没有一点成就感。我居住的城郊结合区,颇有高人,一位老人对我说,你切切不可再有第四次了!记着啊,再搞不得了!问他原因?不说。我知道他是术士。
这就给了我难题:假如再看见有人落难,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