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烟花柳巷是随着开埠而繁荣起来的。尤其是洪杨太平军纵横大半个中国,定鼎金陵,东克苏常,南破杭州,苏浙一带的富户巨室,无不携巨款奔赴上海。因为上海有洋人租界,太平军不敢惹也不想惹,租界因之空前繁荣,以至一屋难求。有眼光的中外商人,都大造其屋,以高价或售或租,无不大获其利。“石库门”在此时大行其道,弄巷一条接一条,上海的人口也因之迅速膨胀,再加太平军禁娼,苏州、常州的烟花女子纷纷投奔上海,高张艳帜。租界工部局认为娼妓业既能创一笔可观的税收,又可吸引人气,因此也是大力支持。
人分三六九等,烟花女子也是如此。在上海公开合法的妓院有书寓、长三、幺二、野鸡等名头,分属不同等次。书寓是最高档的妓院,她们沿袭中国历代曲部教坊官妓遗风,专门为客弹唱、献艺,自幼要拜师学艺,能操琴、会说书、善唱曲,俗称的卖艺不卖身,称之为“先生”、“词史”。平时到书场去说书、操琴献艺,有醉翁之意不在酒者,也可跟随同到住处――一般挂某某书寓的牌子。“先生”也不拒绝,就此相识后,便可随时请赴府宅、酒馆、妓院、戏馆应征,称堂唱,也叫出局,自带琵琶,坐一旁弹唱,不入席侍酒。如两情相悦,也只能深藏不露,绝不现之于人前,宣之于口舌。这是早期纯正的书寓,到了后来,有些长三也冒挂书寓的牌头,这些规矩便形同虚设,书寓里也是卖艺卖身兼而有之。长三是身份略次于书寓的**,因为出局陪酒、留客过夜都收银洋三元而得名。她们仅能唱曲,琴艺也不精,说书更不可能,而且嫖客可以留宿。幺二则属中等**,因为出局、留宿都要银洋两元而得名。与之相仿的还有二三,出局二元,留宿三元。野鸡则属下等妓院。此外还有花烟间,名义上是鸦片烟馆,其实侍侯烟泡的女子也兼而卖肉,是挂羊头卖狗肉。此外还有为良家妇女苟且提供方便的台基、专为侍侯洋人的咸水妹,还有苦力、脚夫等人光顾的最低等的的“钉棚”,连妓院也称不上。
书寓、长三只有富商、买办和宦囊极丰的官员才得以光顾,因为所费不菲。口袋里银子不多,到上海来碰碰运气、看看热闹的人,是没资格留恋书寓、长三的。但也有例外。比如袁公子。
他到上海本来是投奔一位当道台的故友,想寻找发展机会,不料故友已经调到广东,满怀希望扑了个空,心情极糟可想而知。于是到书场中打发时间,不想为“先生”沈玉兰摄去魂魄。他爱面子惯了的人,出手阔绰,结果被误为是阔公子,书场的明白人便劝他跟沈姑娘到书寓去,结一份善缘。不料这一去竟然欲罢不能,到了一日不见食宿俱废的程度。沈玉兰也是如此,望他的一双眼睛,含情默默,绝非卖笑人的做作。这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因为这位袁公子要钱没有多少,要人物更谈不上。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沈姑娘说,她就是迷恋上了这双眼睛,她说袁公子绝非凡夫俗子。不是凡夫俗子又能怎样?眼前就几乎难以为继了。
妓院有诸多让嫖客花钱出血的办法。要认识书寓、长三,先要“打茶围”,坐下来喝杯茶,除要付不菲的茶资外,还要对“先生”以及侍侯“先生”的姨娘打赏;然后是“叫局”,因为中国良家女子是不能出头露面的,因此请客吃酒、打牌或看戏,便请“先生”到场侍侯,一局除三元的局费外,还要对“先生”的跟班打赏;接下来是“吃花酒”,就是宴客时到相好的“先生”院里去办,酒菜都请书寓准备,相好的“先生”侍侯来宾,说明彼此情分已深。经过这三道场面,花费近百元后才能“落水”――得以与“先生”肌肤相亲,俗话称“借湿铺”。道行深的“先生”,往往是经过了这三局,依然只给嫖客“灌米汤”,不肯让人得手,为的是吊起他的胃口,让他多破费。沈玉兰便是此中高手,有人花了上千元而借不成湿铺,很为“本家”――开妓院的老鸨所赞赏。谁料竟然载到这个姓袁的手里,不但三局没走完就让他“借湿铺”,而且眼见得有倒贴的可能。
进了九月,上等妓院都开始装菊山――在院子里用洋蓝纸扎一座假山,购来大量菊花装点其上,花丛中再点置烛台。菊香幽幽,繁花似锦,叶碧如染,烛火闪烁,正是挟妓饮酒的最好氛围,也是妓院大发利市的好时候。客人进院,不拘是否相熟,下人们都跪地叩头,自然赏钱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菊山装好的当天晚上,袁公子进了院中。下人们习惯性的要磕头,妓院“本家”金姑娘说:“你们磕哪门子头,磕了也是白磕,没的赏钱给你们。”
袁公子尴尬的站在欢声笑语的一群人中,进退不得。这时沈玉兰走过来挎住袁公子的胳膊说:“你们都给袁公子磕一个,赏钱他早就托给我了,比别人只多不少!”说罢从袖管里抽出一张银票,对管理下人的老何说:“这是袁公子的五十两银票,你拿去分给大家。”
金姑娘说:“我的姑奶奶,你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我知道,这五十两是你的私房,他这个穷鬼,把他卖了也换不来五十两银子。”
沈玉兰说:“妈妈这话不对,只要袁公子该出的银子一分也不少,你就该拿他客客气气。”
“真是邪性!”金姑娘一拍大腿说,“从来没在你房里办一桌花酒,从来没叫你出一个局,你倒是贴心贴肺,只怕人家当了驴肝肺。”
“妈妈不能这么说袁公子。”沈玉兰有些赌气的说,“我愿意,何况也没坏了规矩,今晚我还要让袁公子在我屋里借湿铺。”
金姑娘不敢得罪这棵摇钱树,转而奚落袁公子,希望他知趣一点自己消失。她说:“袁公子,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帮趁姑娘家,却要死皮赖脸揩姑娘的油,我要是你,一头撞南墙,也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袁公子挣脱了沈玉兰的胳膊,指着金姑娘用浓重的河南话说:“恁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罢大踏步向外闯,因为他身矮腿短,步子迈得极为夸张,惹得哄堂大笑,唯有沈玉兰带着哭腔呼喊,希望拦住他,但无济于事。
袁公子气咻咻回到栖身的客店,因为已经欠了两天店钱,只怕遇到老板。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一进门正遇到老板从帐房里走出来,满怀希望的问:“袁公子,可借到店钱了?”
袁公子硬着头皮充大方,说:“几个小钱,难道俺会欠你的不成?”
老板立即拉长了脸,说:“小店挣的就是小钱。如果袁公子连这几个小钱也没有,那就卷铺盖走人,小店不侍候了。”
袁公子只好抹下脸皮说:“老板再容俺几日,今天没找到故人,明天必定能想到办法。”
老板极不情愿的说:“在一在二不在三,如果明天袁公子还弄不到钱,就别怪小店不近人情了。”
袁公子进了自己的客舍,冷冷清清,又气又愧,好不烦恼。这时对面房客到了廊上,大声喊:“伙计,有什么好吃的,尽快给我弄几样来。”
伙计顺口报菜名,客人胡乱点了几个。袁公子情不自禁咽下一口唾沫,中午只花了几枚钱买了一只茶叶蛋,灌了一肚子茶水,此时听对面点菜,饿得更厉害了,他也走到廊上说:“伙计,有什么吃的,随便给俺送房间里来。”
伙计说:“老板吩咐,袁公子要菜,没有。”
袁公子说:“菜没有也罢,给我来碗面条也行。”
伙计说:“阿拉上海人不吃面条,只吃白米饭。”
袁公子说:“来碗白米饭也行。”
伙计说:“白米饭也没有。”
袁公子禁不住火起,骂道:“真是势利小人。”
伙计不与他计较,哈一哈腰说:“袁公子,您请便。”
对面客人看不过,走到廊上说:“伙计,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谁都有个手头不便的时候。把我的菜都上两份,拨一份给这位公子。”说罢回了房间。
萍水相逢,一饭相赠,无论如何要过去道声谢。袁公子敲开对面的门,双手抱拳至胸口做揖说:“素不相识,劳您破费,实在不好意思。”
对门的房客也是个年轻人,与袁公子年纪相仿。他抱拳还礼说:“不过一顿饭,不敢劳您感谢。听公子的口音,好像是河南人,敢问贵姓?”
袁公子说:“兄弟姓袁,名世凯,字慰廷,小号容庵。请教兄台台甫?”
对方回答:“敝姓阮,梁山阮小七的阮,名忠枢,字斗瞻,安徽合肥人。”
袁世凯说:“哦,是李中堂的小老乡。”
直隶总督、协办大学士、淮军领袖李鸿章家是合肥,因此袁世凯有此说法。
阮忠枢回答:“不瞒慰廷兄,本家父兄皆在淮军寻碗饭吃,受李中堂关照,日子还过得下去。”
袁世凯说:“李中堂不愧为天下督抚之首,眼界非常人可比,他走到哪里,就把洋务办到哪里,天下无出其右者。”
阮忠枢说:“慰廷兄也对洋务感兴趣?那有得好谈了。”
这时伙计把饭送来了,阮忠枢说:“不必送袁公子屋里了,都摆在这里,我要与袁公子边吃边聊。”
两人对洋务其实都没有认真研究,多是道听途说,阮忠枢因为经常出入淮军大营,对淮军装备的洋枪洋炮多有见识,谈起来头头是道。两人谈得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慨。阮忠枢盯着袁世凯看了老大一会儿,说:“兄弟对面相之学略有心得,依我看,袁兄绝非碌碌之辈,为什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袁世凯说:“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不妨长话短说。袁世凯两次乡试名落孙山,对科举视为畏途,既然仕途无望,能做生意挣来真金白银也不失为一途。上海华洋杂处,又是长江入海第一繁华港口,听说给洋人当买办的人都成巨富,因此他到上海投友,不料扑了个空,故人已经调到广东。本来带的川资不多,一盘桓,便捉襟见肘了。至于迷恋书寓沈玉兰的事,当然不宜相告。
阮忠枢摇手说:“我不是说袁兄目前的窘境,这算不得什么。袁兄前途极为远大,钻到钱眼里翻跟头可惜了。”
“那有什么办法?”袁世凯说,“兄弟少年无状,玩心不退,荒废了时光。不过,懂事后也曾经发奋用功,不瞒阮兄说,我曾经看书累到吐血,无奈下场莫论文,两次都是孙山外。如今我对入闱是想也不敢想了。大丈夫难道非要在一张考卷上讨出身?我从小喜欢练武,我最心仪的是投笔从戎,率虎狼之师,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只是如今国家承平,已经没了父辈们与长毛、捻匪作战在军功上讨出身的机会。”
“不然。”阮忠枢大摇其头,他认为,将来中国必有战事,军人必有用武之地。他说:“内乱已不足为虑,但外洋入侵却是日甚一日。俄国老毛子占着伊犁,左大帅正在虎口讨食;法国人又在打越南的主意,越南国王是墙头草,早晚要出乱子;就连东洋的倭寇,也不是省油的灯,北面觊觎我属邦朝鲜,南面又虎视台湾。将来大清必与洋人开兵见仗,所以我说军功上讨出身仍然有机会。”
果然见解不一般。听阮忠枢侃侃而谈,袁世凯深为佩服,说:“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按阮兄的说法,从军仍然还是有前途的?”
“当然有前途。”阮忠枢说,“袁兄的志向好的很,既然不愿走科举独木桥,又有志投笔从戎,怎么又想到商场上混?”
袁世凯说:“家里人不同意,还是逼我下场再试,我是赌气南下的。”
“家里人望子成龙,原也没错。”阮忠枢说,“目前要寻前程,还有条捷径,那就是办洋务。李中堂身边那些洋务红人,不少人并非科甲出身,善长的是办实务,捐个前程,照样被委以重任,飞黄腾达。无论是从军或者是去搞洋务,我建议袁兄先要弄个顶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捐一个。头上有个顶戴,办起事来方便,不然一点点去熬资历太费事。尤其像袁兄这样前程远大的人,更要有垫脚石,才好站得高行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