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说:“从前虞阏父(是舜的后人,舜又称虞舜)给周朝做陶正,分管陶器制作,以此服侍周武王。武王赖他才有了好的器用。又因为他是舜的后人,周武王就把大闺女嫁给了他的儿子胡公,并且把胡公封到了陈。从而让大舜的后人有个继续。所以陈国本是我们周所封建,至今享受周德。陈桓公死时陈国大乱,蔡国人要立他逃亡的儿子,我们郑庄公奉着五父(桓公弟弟)而立为陈君。蔡国人杀了他,我们又和蔡国人奉立了厉公。随后陈庄公、陈宣公都是厉公的儿子,等于都是我们所立。夏征舒杀了陈灵公,陈国内乱,是我们把陈成公送回去,楚人立了他为君,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陈国忘了周的大德,蔑视我们的恩惠,依赖大国楚,来侵凌敝邑,不知餍足,我们所以去年告请伐陈。未获批准。于是有了楚与陈人伐我东门之役。陈国行军,一路堵塞我水井,砍伐树木,敝邑大惧郑国要消弱,而使大姬(周武王的大闺女)受辱于上天,经过上天的启发,开启了我们的内心(意思是没有晋国批准,是天告诉我们去的),于是伐陈。陈知道其罪了,向我们授手,所以拿来向贵国献捷。”
士弱问他:“何故侵小。”(算是审问,为何以大侵小,郑大陈小。)
子产说:“先王之命,唯罪所在(不看大小)。而且,从前天子之地一千里(直辖的),诸侯最大是百里,其次递减。如今大国,多数已经都数千里了,如果没有侵小,何以至此。”
士弱无法诘难住子产,于是向赵武报告。(孤儿)赵武说:“他说的顺理成章,犯顺,不祥。”于是接受了郑国的献捷。自然也表示认可了伐陈。
没有霸主的事先批准,即便进攻楚阵营的陈国,也是罪过。因为这有可能破坏赵武目前正期待的诸侯弭兵(即休兵)的战略意图。
十二月,吴王诸樊讨伐楚国,以报复鸠舒之败。吴军围攻巢邑(安徽巢县),巢人牛臣说:“吴王勇而轻率,如果把门打开,他一定亲自往里闯。”于是,打开城门,诸樊果然带头往里冲,被躲在旁边的牛臣,一箭射死。
吴王诸樊的二弟余祭继位。
鲁襄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47年)
西边的秦国这些年,一直与晋国作对,晋也在麻隧之战、迁延之役,两次讨伐秦国。春天,秦景公决定暂时不跟晋国闹了,派自己的弟弟“针”来晋国修好。(这可能也是因为东边齐国崔杼表示臣服晋国了,秦也就失去了闹的机会。)
秦景公的弟弟“针”作为使者,来晋国修好了。
晋国这边也得出人谈判啊。晋国有好多使者,有个排班次序,按次序轮流接待外国使者。这次应该子朱出任晋方谈判代表了,但是主管外交的叔向不同意,非得让子员去。子朱在朝堂上反映了三遍,叔向就是不同意。子朱是个好面子的人,怒了,以手按剑,说:“我跟他班爵相同,明明该轮到我了,为什么你偏不让我去!你这个外交部长怎么当的!”
叔向说:“秦、晋两邦冲突多年,谈判幸而成功,子子孙孙享其福气,不成功,三军将士暴骨沙场。你这人说话没谱,常常改变原意。不能去。”
子朱大怒,抽剑就砍叔向(在朝堂上直接斗起来,非常不尊重国君的权威)。叔向也不弱,提起衣襟就上前搏斗(搏斗前得把碍事的衣服给卷系起来,现在警察办公也这样,先把西服脱下来,然后再去拷打被抓住的嫌疑犯)。
人们把他俩拉开。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晋平公在旁边看了还很乐,说:“晋国应该要大治了吧!我的臣下争论国事这么认真。”
瞎子师旷在一旁侍候,说:“国君恐怕是要靠窗站了,形同虚设了,大臣们不是心竞,而是力争,不是心中竞相图谋尽忠,而是力斗以求私欲。不修德行,各个私欲越来越大,国君能不靠窗站吗?”
师旷是古代的瞎子阿炳,为了培养耳朵的灵性,故意把眼睛熏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另外,晋平公最近很爱听他老爸晋悼公在萧鱼大会时从郑国引进的“郑卫之音”,而不是先王雅乐。瞎子师旷于是也叹息说:“公室将卑乎!”
当时的正经音乐是用于教化的,连国君都不听正经音乐了,国君的权势和威严何在?师旷接着论述说:“靡靡之音、亡国之调,如今大行其道!媚俗,媚俗啊!音乐应该为什么人服务?应该为国君服务,先王雅乐才是正点,老百姓不听先王雅乐,国君就要跌价,您大权就要旁落啦!”
从前,卫献公请孙林父和宁喜吃饭,却拖拖拉拉,说话又不摘掉皮冠,于是孙林父把卫献公给打跑了,流亡在齐国。孙林父以公孙剽为君,即卫殇公。卫献公这时偷着派人回卫国,找到宁喜,希望他帮着自己返回国内,宁喜同意。目前,是孙林父和宁喜共同执政。
卫国大夫大叔仪听说了,就说:“宁喜可谓不顾恤自己的后人啊,这样能行吗,大约是办不成。君子做事,要考虑其结局,考虑未来的变化和反应。《书》说:’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如今宁子视国君不如下棋,如何能免难,下棋的人,举棋不定,就不能胜过对手,何况他(和孙林父)立了现在在国君,又不能定之呢?(叫卫献公回来,就得先把现在国君杀了,可谓反复不定,有始无终)宁子必不得其死也,唉,九世的卿族,一朝就要灭了,可不哀哉?”
卫献公叫自己的弟弟子鲜,也帮着谋划回国的事。子鲜不愿意,卫献公和子鲜共同的妈妈就强迫子鲜做。子鲜说:“老大没有信用,我就怕我最后遭难。”妈妈说:“即便这样,为了我,你也做吧。”她也不想老流亡在外了。
子鲜于是又潜入卫国,以卫献公的名义对宁喜说:“如果你能帮着国君回国,以后政事由你管,国君只管祭祀。”意思是,政治大权都给宁喜。
宁喜很高兴,于是把这事对蘧伯玉讲。从前,孙林父要政变,把卫献公赶出去前,也曾问蘧伯玉的意见,蘧伯玉说换一个国君就能比现在的好吗?不赞同,于是逃走出国。如今又早回来了。
蘧伯玉就说:“当初国君逃走的时候,我就没参与,他回来,我敢掺合吗?”
于是,蘧伯玉又使出老招,逃出国内。
后来,孔子总称赞蘧伯玉,俩人关系也好,说邦有道,蘧伯玉就出来作官,邦无道,蘧伯玉就卷起来(像书简那样卷起来可以藏在怀里)。不过,蘧伯玉也实在是个怕事儿的老狐狸。
宁喜看蘧伯玉不帮自己,就去找右宰谷帮忙。右宰说:“不可啊。从前打跑了国君,现在又要把现任国君(公孙剽,卫殇公)杀了,你等于获罪于两个国君,天下谁能容留这样的人啊。”
宁喜说:“我已经答应国君(卫献公)了,不能二之。”说话不能不算数。
这可能也是因为卫殇公目前不像样,不怎么得人心,而宁喜又想踢掉孙林父,独掌大权。
右宰谷没办法,就说:“那好,我先去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
于是,跑出国,和卫献公在夷仪相见,然后回来,报说:“国君流亡在外十二年了,但是面无忧色,也无宽言(宽厚之言),还是以前那样(一点也没进步,没反省自改,还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大大咧咧)。我们帮不得他啊,否则,死无日矣。”
意思是,他还是个昏君,叫他回来,终究他不知好歹,不但不感谢我们,还得害死我们。
宁喜说:“有子鲜在啊。”
子鲜是卫献公的亲弟弟,是个比较贤的,参与帮着卫献公回来(并跟宁喜沟通),有子鲜在,卫献公不能对我们胡来。
右宰谷说:“子鲜在,管什么用啊。最多他能保住他自己,对我们能帮的上什么?”
宁喜说:“不管怎么样,这事已经开始了,不能半途而废。”
他算是利令智昏,非要赌一把了。
要想迎卫献公回来,显得把当初赶跑卫献公并且如今和宁喜同为执政的孙林父给干掉,才能随后说接卫献公回来。这时候,孙林父是呆在自己的封邑戚邑(濮阳东八十里,靠近齐国)。他和宁喜是联合主政的。于是二月,宁喜和右宰谷联合发兵,讨伐戚邑的孙林父。孙林父叫儿子孙襄负责戚城守卫。一番战斗,宁喜未能攻进城去,但是把孙襄也打伤了。
宁喜未能战胜,跑回国都濮阳,住在郊外,准备逃亡它国——因为政变未成功嘛。
这时候,受伤了的孙襄死了,孙林父和家人都在夜里哭他。人们把这情报传给宁喜。宁喜就又喜了,孙家失去这个顶梁柱,好啊,于是,也不出奔了,再次统领大兵,又去进伐戚邑。
这回终于打败了孙家军。孙林父无法支撑,干脆派人跑到晋国,宣布把自己的封邑戚邑献给晋国。晋国一看能有这好处,于是接受。这在现在看来是叛国,在当时虽然没有现代国家的概念,也是遭人非议的,戚邑是卫国先君给他的,他不要了,应该还给卫君,送给外人,也是大罪。如此,孙林父就算是叛卫了。于是孙林父带着残兵呆在戚邑,靠着晋国给他撑腰(或者说,他替晋国人守戚邑)。
既然孙林父大败,又叛国了,那当然不能算是卫国大臣了,宁喜获得成功,于是,他回到国都濮阳,把国君公孙剽(卫殇公)及其太子,都给杀了,迎接卫献公回国。
二月十号,卫献公从国外回来了,大夫们有到边境上迎接的,他就亲自与对方握手,亲切交谈。随即,在大路上来迎接的,他就在车上对着作个揖而已。有在都城大门迎接的,他只是点头而已。呵呵。虽然也有道理,但还是不恭敬,不知惧改,依旧比较傲慢(一如从前傲慢对待孙林父导致孙执政打跑他)。
大叔仪是此前不肯帮助宁喜的,说宁喜“举棋不定”什么的,必然无后,要断子绝孙。卫献公回来复位后,就派人去责备大叔仪,说:“寡人淹留在外十几年,大夫们都能让寡人朝夕知道卫国里边的事情(意思是,国内大夫都脚踩两只船,常把国内情报报告给卫献公,以便老卫寻找下蛋的缝,比如宁喜孙林父不合,就是个情报吧)。唯独你老不搭理寡人。寡人很怨啊。”
大叔仪说:“我知罪矣,臣不佞,不能跟着您出逃,这是罪一;有人出在外跟着您,有人在内居留,我不能二(踩两只船,怀二心),把国内情况通报给你,这是罪二。有二罪,岂敢忘死。”
不过大叔仪也没有自杀,而是收拾东西,出奔国外。等于是自我流放了。走到半道,卫献公又派人止住了他,叫他回来。
大约卫献公吓唬吓唬大叔仪,出了气,也就够了。毕竟也是有牌子的贵人亲戚,不能对他太过分。
孙林父把自己的封邑戚邑献给晋国,以晋国人撑腰,自己依旧守在戚邑。于是,卫国又发兵来攻戚邑,侵入其东郊。孙林父赶紧向晋国求救。晋军赶紧发兵到戚邑东郊来救。
从前,栾盈收养了很多勇士,如督戎、州绰、殖绰。流亡到齐国后,州绰、殖绰都改事奉齐庄公,齐庄公死在崔杼家时,州绰也作为保镖战死了,但是殖绰则流亡到了卫国。于是,殖绰这时作为卫国国军中的一将,带着部卒,猛攻晋国的救戚军,杀死晋兵三百。
孙林父的儿子孙蒯带兵出来追殖绰,但是根本不敢冲上去拼杀。回来以后,孙林父把他大骂一顿:“厉鬼你都不如。”晋军三百被杀,变成厉鬼,还能报仇,你都不如厉鬼。
孙蒯没办法了,带兵再次出来,又追击殖绰的部队,将之击败,竟然抓获了殖绰。
晋国之所以帮着孙林父,不是严格地从国际关系考虑,而是孙林父长期执政,知道讨好晋国的六卿,与晋国的卿们相善,所以晋国来助他。这也是晋国“政出私门”的结果吧。
三月,郑简公宴饮执政官子展等人,嘉奖他们去年伐陈之功,赐给子展三辆高级车,八个城邑。又赐给子产六个城邑。子产辞谢,说:“九是最大的数(天子九鼎什么的),从九以下,两个两个地往下减(七牢、五牢什么的),这是礼一贯的情形。(言下之意,您给我六个城邑,不合礼啊。)而且,诸卿中我排在第四,这次是子展的功劳,我不敢接受赏赐。”
郑简公非要给。于是子产接受了三个城邑。
大夫公孙挥于是预言说:“子产将会能做执政官了。”
子产知礼,知让,知低调,这样的人,能上去。
这时候,楚康王联合秦军,又北上伐郑,打到城麋。城麋的大夫皇颉不知守城,反倒出来迎战,被杀得大败,自己被俘虏。楚大夫穿封戌抓住了皇颉。楚康王的二弟公子围,硬说皇颉是他抓住的。于是,俩人到楚康王面前诉讼。楚康王叫伯州犁(晋人,逃在楚的)主持听讼。伯州犁开始断案,说:“这事简单,问问郑囚,是谁抓住他的就好了。”
于是,伯州犁走到皇颉面前,说:“你是个君子,应该懂事啊(加以暗示。)”然后把手一抬(上其手),指着公子围说:“这是王子围,是寡君的贵介弟。”
然后下其手,手心向下指着穿封戌,说:“此子是穿封戌,是方城之外(属于边境了)的一个县长。”
皇颉都看好了,心里也明白了。
伯州犁接着问:“请问,是谁抓到的你?”
皇颉张嘴就说:“我是遇到了王子,但是打不过他,就被抓住了。”
于是,公子围就胜诉了。穿封戌县长气坏了,这是什么审判,上下其手(成语出处),欺负我官小啊,于是抽出大戈,抡着就追公子围。公子围使劲跑,这才逃脱。
皇颉因为巴结了楚国贵人,算是戴罪立功了,有立功表现,于是,楚国人终于把他释放回郑国。
皇颉的副手印堇父也被楚国人抓住了,他没有立功表现,于是没有释放,楚康王把他给了秦景公,以表示对秦军这次出兵的感谢。(秦国这次也助楚伐郑,而郑是晋国下面的诸侯,可见上次派弟弟“针”去晋国谈判修好,没什么成果。)
郑国人于是拿着印氏家族给出的财货,要跑去秦国,想把印堇父赎回来。秦楚两国,早己走向了结好,共同对抗晋国。秦晋之好,早就结束了。
郑国人特别善于辞令——因为夹在中原中间,四面挨打,所以必须擅长这个。而且郑国人每次出使,都要先写给发言稿,经过执政官及以下多个大夫反复修改推敲,确定每个字都恰当,方才发出使者,叫他照着这个说。
(卿)游吉于是写了个稿子,又交给子产帮着修饰。子产看了,说:“这稿子不行啊。秦国是楚国的与国,它接受了楚国战果的赐予(指印堇父这个俘虏),却又接受郑国的财货,把印堇父放了,国家之体不能如此(等于是出卖楚国),秦国肯定不会因此给的。”
游吉说:“那怎么写呢?”
子产说:“感谢君帮助惠及郑国,没有君之所惠,楚军犹在我们的城下呢。这样就可以了。”
这次楚秦联合攻郑,郑没有与秦军交战,这里反说,由于秦不打我们,使得楚军只得退去,楚军之退,是由于秦帮了我们,所以我们感恩来访,送些礼物,以此感动秦国,而且亲切真诚,不是单一的财货贿赂。
游吉说:“秦国都是戎狄,就认钱,不用这样。”
于是不听。
使者带着稿子,带着财货,去了秦国,照着游吉的稿子说了,秦景公果然不放人。郑国使者只得拉着财货又回来了。
游吉这才按子产说的办。于是,使者带着几车宝贝,又去了秦国,照子产的说法说了,秦景公很高兴,这是懂事啊,看重我们秦国啊,别把我们当就知道贪利的蛮人,于是乐呵呵接受了财货,把印堇父送回去了。
晋国在今年二月时出兵未能救成戚邑,于是六月,晋国执政官赵武,与鲁襄公、宋国执政向戌、郑国卿排名第二的伯有、曹国大夫,在澶渊会盟,带兵进攻卫国,以保护孙林父。这次会兵,列国来的都是大夫,鲁国却是国君,也够憋屈的。六国大兵攻卫,卫国哪里能支,联军夺得卫国西境的六十个邑(都很小,小的也许只有几十百户),都给了孙林父。
卫献公没办法了,晋国招他来军中相见,卫献公只得带着宁喜前来,晋赵武当即抓了他俩,带回了晋国,等侯处置。
秋天七月,齐景公、郑简公都带着大夫,来到晋国,给卫献公求情。大约卫国国内是花钱去求了这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