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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美国]欧内斯特·海明威(1)

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

1954年获奖作家

旅馆里,留宿的美国客人只有两个。他们打房间里出出进进,经过楼梯时,一路上碰到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就在面向海的二楼。房间还面对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有大棕榈树,绿色的长椅。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们都喜欢棕榈树那种长势,喜欢面对着公园和海的旅馆的那种鲜艳的色彩。意大利人老远赶来望着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用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光。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榈树上滴下来。石子路上有一潭潭的积水。海水夹着雨滚滚地冲了过来,又顺着海滩滑回去,再过一会儿,又夹着雨滚滚地冲过来。停在战争纪念碑旁边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一个侍者站在餐馆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广场。

那个美国太太站在窗边眺望,外边,就在他们的窗子底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雨水淌滴的绿色桌子下面。那只猫拼命要把身子缩紧,不让雨水滴着。

“我要下去捉那只小猫。”美国太太说。

“我去捉。”她丈夫从床上说。

“不,我去捉。外边那只可怜的小猫想躲在桌子底下,不让淋湿。”

做丈夫的继续在看书,他枕着垫得高高的两只枕头,躺在床脚那儿。

“别淋湿了。”他说。

太太下楼去,她走出办公室时,旅馆主人站起来,向她哈哈腰。主人的写字台就在办公室那一头。他是个老头,个子很高。

“下雨啦。”太太说。她喜欢这个旅馆老板。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那一头的写字台后面。这个太太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怨言时那种非常认真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庄严的态度。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效劳的态度。她喜欢他那觉得自己是个旅馆老板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张上了年纪而迟钝的脸和那一双大手。

她一面觉得喜欢他,一面打开了门,向外张望。雨下得更大了。有个披着橡皮披肩的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向餐馆走去。那只猫大概就在这附近右边。也许她可以沿着屋檐底下走去。正当她站在门口时,在她背后有一顶伞张开来。原来是那个照料他们房间的侍女。

“一定不能让你淋湿。”她面呈笑容,操意大利语说。自然是那个旅馆老板差她来的。

她由侍女撑着伞遮住她,沿着石子路走到他们的窗底下。桌子就在那儿,在雨里给淋成鲜绿色,可是,那只猫不见了。她突然感到大失所望。那个侍女抬头望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啦,太太?”

“有一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猫?”

“是,猫。”

“猫?”侍女哈哈一笑,“在雨里的一只猫?”

“是呀,”她说,“在这桌子底下。”接着,“啊,我多么想要它。我要那只小猫。”

她说英语的时候,侍女的脸顿时绷紧起来。

“来,太太,”她说,“我们必须回到里面去,你要淋湿了。”

“我想是这样。”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石子路走回去,进了门。侍女待在外面,把伞收拢。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时,老板在写字台那边向她哈哈腰。太太心里感到有点儿无聊和尴尬。这个老板使她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同时又确实很了不起。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极其了不起。她登上楼梯。她打开房门。乔治在床上看书。

“猫捉到啦?”他放下书本,问道。

“跑啦。”

“会跑到哪里去?”他说,不看书了,好休息一下眼睛。

她在床上坐下。

“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不知道我干吗那么要那只猫。我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待在雨里的可怜的小猫,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儿。”

乔治又在看书了。

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镜子前,拿着手镜照照自己。她端详一下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一边,又看看另一边。接着,她又端详一下后脑勺和脖子。

“要是我把头发留起来,你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她问道,又看看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起头来,看她的颈窝,像个男孩子那样,头发剪得很短。

“我喜欢这样子。”

“我可对它很厌腻了,”她说,“样子像个男孩子,叫我很厌腻了。”

乔治在床上换个姿势。打从她开始说话到如今,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真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逐渐见黑了。

“我要把我的头发往后扎得又紧又光滑,在后脑勺扎个大结儿,可以让我摸摸,”她说,“我真要有一只小猫来坐在我膝头上,我一抚摩它,它就喵喵叫起来。”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

“我还要用自己的银器来吃饭,我要点上蜡烛。我还要现在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梳头,我要一只小猫,我要几件新衣服。”

“啊,住口,找点东西来看看吧。”乔治说。他又在看书了。

他妻子往窗外望。这会儿,天很黑了,雨仍在打着棕榈树。

“总之,我要一只猫,”她说,“我要一只猫,我现在要一只猫。要是我不能有长头发,也不能有任何有趣的东西,我总可以有只猫吧。”乔治不再听她说话。他在看书。他妻子望着窗外,广场上已经上灯了。

有人在敲门。

“请进。”乔治说。他从书本上抬起眼来。

那个侍女站在门口,她紧抱着一只大玳瑁猫,卜笃放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老板要我把这只猫送来给太太。”

(曹庸译)

三声枪响

尼克正在营帐里脱衣服。他看见他父亲和乔治叔叔的身影衬着火光投在帐篷的帆布上。他觉得非常不安,感到羞耻,快快脱了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他感到羞耻,是因为他边脱衣服边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今天一整天他不去想这件事。

前一天晚上,他父亲和叔叔吃完晚饭拎着手提灯到湖上去打鱼。他们把船推到水里之前,父亲同他说:他们走了之后,如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他可以打三下枪,他们就会回来的。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黑夜中船上划桨的声音。他父亲在划桨,他叔叔在船尾唱歌。他父亲将船推出去的时候,叔叔已经拿着钓竿坐定在那里了。尼克听他们往湖上划去,后来听不见桨声了。

尼克穿过林子回来的时候害怕起来。他在黑夜总有点怕森林。他打开营帐的吊门,脱掉衣服,静静地躺在毯子里。外面的篝火烧成一堆炭了。尼克静静躺着,想入睡。四下没有一点声音。尼克觉得,他只要听见一只狐狸、一只猫头鹰或者别的动物的叫声,他就没事了。只要拿准是什么声音,他就不害怕。可现在他非常害怕。突然之间,他害怕自己死掉。几个星期之前,在家乡的教堂里,他们唱过一支圣歌:“银线迟早会断”。他们在唱的时候,尼克明白他迟早是要死的。想到他自己总有死的一天,在他是头一次。

那天夜里,他坐在客厅里借灯读《鲁滨孙漂流记》,免得去想银线迟早会断这件事。保姆看见了,说他如果不去睡觉,要去告诉他父亲。他进去睡了,可一等保姆回到自己屋里,又来到客厅看书,一直看到早晨。

昨天夜里他在营帐里感觉到的害怕同那天是一样的。他只有夜里才有这种感觉。开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领悟。可它总是挨着害怕的边儿,只要开了头,它马上变成害怕。等到真正害怕的时候,他拿起枪,把枪口伸出在营帐前面,放了三下。枪反冲得厉害。他听见子弹穿过树干、树干割裂的声音。他放完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等父亲回来,没等他父亲和叔叔在湖那一头灭掉手提灯,他已经睡着了。

“该死的小鬼,”乔治叔叔往回划的时候骂道,“你跟他怎么说的,叫我们回去干什么?说不定他是害怕什么东西。”

乔治叔叔是个打鱼迷,是他父亲的弟弟。

“啊,是啊。他还小。”他父亲说。

“根本不该让他跟我们到林子里来。”

“我知道他特胆小,”他父亲说,“不过我们在他那个年龄都胆小。”

“我受不了他,”乔治说,“他这么会撒谎。”

“好了,算了吧。反正鱼够你打的。”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用手电筒照尼克的眼睛。

“怎么啦,尼基?”他父亲问。尼克从床上坐起来。

“这声音介乎狐狸和狼之间,在帐篷外面打转,”尼克说,“有点像狐狸,更像狼。”“介乎……之间”这个词是当天从他叔叔嘴里学来的。

“他可能听到猫头鹰尖叫。”乔治叔叔说。

早晨,他父亲发现有两大棵树交错在一起,有风就会互相碰撞。

“你看是不是这声音,尼克?”父亲问。

“也许是。”尼克说。他不想去想这件事。

“以后到林子里来不用害怕,尼克。不会有什么东西伤害你的。”

“打雷也不用怕?”尼克问。

“不用怕,打雷也不用怕。碰到大雷雨,你就到空地上去或者躲在毛榉树底下。雷绝对打不到你。”

“绝对?”尼克问。

“我从未听说打死过人。”他父亲说。

“哈,毛榉树管用,太好了。”尼克说。

眼下他又在营帐里脱衣服。他注意到墙上两个人的影子,但是他不去看他们。接着他听见船拖到岸边,两个人影不见了。他听见他父亲同什么人在说话。

接着他父亲叫道:“穿衣服,尼克。”

他快快穿上衣服。他父亲进来,在露营袋里摸索。

“穿上大衣,尼克。”他父亲说。

(董衡巽译)

某件事的结束

霍顿斯湾从前是一个生产木材的镇子。住在那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听见湖边木材厂锯木料的声音的。后来有一年,没有木料可以制作木材的了。运木材的帆船驶进湾来,装上堆在场地上厂里锯好的木头。一堆堆木材都运走了。厂子里凡是可以搬走的机器都搬了出去,为厂里干活的人把它们起卸、装运到一条帆船上。帆船出湾驶向开阔的湖上,船上载有两把大锯子,往旋转圆锯上抛木头的活动车、滚轴、车轮、吊带和铁器,它们统统堆放在满满一船的木头上面。这上面再罩着帆布,用皮条拴得紧紧的,帆船张满了帆,驶进大湖,把使工厂成为一个工厂、霍顿斯湾成为一个镇的一切东西统统运走了。

一层楼的集体宿舍、食堂、公司仓库、工厂的办公室和大厂子本身孤零零地矗立在湾边满是木屑的沼泽草地上。

10年之后,尼克与玛乔里沿岸划船到此,工厂没剩下什么了,只见残破的白色地基露在新长出来的沼泽草地上。

他们正沿着峡边垂钓,那个地方的沙滩骤然下陡到12英尺深的暗水。他们是想到那个地方去垂钓,晚上可以钓到虹鳟鱼。

“那就是我们老来的破地方,尼克。”玛乔里说。

尼克边划船边瞧绿树间的白石头。

“就是这地方。”尼克说。

“你还记得过去有一家工厂吗?”玛乔里问。

“还记得。”尼克说。

“看来像一座城堡似的。”玛乔里说。

尼克不做声。他们沿岸边向前划去,后来看不见工厂了。接着尼克划过湾去。

“鱼没有衔饵。”他说。

“没有。”玛乔里说。他们垂钓时她始终注意钓鱼竿,甚至说话的时候也如此。她喜欢钓鱼。她喜欢同尼克一起钓鱼。

靠近船边一条大鳟鱼蹦出水面。尼克用力划一只桨,让船转身,这样远垂在后面的鱼饵可以经过鳟鱼正要觅食的地方。鳟鱼背脊露出水面时,小鱼儿跳得很厉害。它们弄得水花四溅,像是一梭子弹射进水里。又一条鳟鱼蹦出来,它是在船的另一边觅食。

“它们正在吃。”玛乔里说。

“但是它们不会上钩。”尼克说。

他划转船身垂钓,经过正在觅食的鱼,然后朝小岬划去。玛乔里等船靠岸时才绕进线轴。他们把船拖上岸,尼克拎出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里游。尼克用手抓了三条,砍掉它们脑袋,剥了皮,而玛乔里用手在桶里逮,终于逮到了一条,去了头掀了皮。尼克看了看她那条鱼。

“你不要把腹鳍去掉,”他说,“做鱼饵,去掉也行,不过留着腹鳍更好。”他用钩穿进每条去了皮的鲈鱼的尾巴。每根钓竿上面有两只小钩。玛乔里把船划出去,划到岬边,她用牙咬着钓丝,眼睛望着尼克,尼克站在岸上,拿着钓竿把钓丝从轴里往外放。

“差不多了。”他叫道。

“我该放了吧?”玛乔里回答,手里拿着钓丝。

“可以,放吧。”玛乔里把钓丝抛出船外,看着鱼饵沉下水去。

她把船划回来,用同样办法放出第二条钓丝。每放一次,尼克拿一块湖上漂来的厚木头压住钓竿的柄,叫它稳住,再用小木片把它支成一个角度。他收紧线轴,把松弛的线拉紧,让饵食垂到小岬带沙的水底,然后把转轴卡住。如果有鳟鱼在水底吃饵食,轴就会转动,很快地放出钓丝来,还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玛乔里把船划开一点,免得碰着岬边的钓丝。她使劲划桨,船靠了沙滩。水面起了小小的波浪。玛乔里跨出船来,尼克把船拖上岸。

“干什么?尼克。”玛乔里问。

“我不知道。”尼克说着去拾柴火准备生火。

他们用漂来的木头生起一堆火。玛乔里到船上取来一条毯子。晚风把烟吹向小岬,于是玛乔里在火堆与湖之间铺开毯子。

玛乔里背朝火坐着等尼克。他过来挨在她身边坐在毯子上。他们身后是小岬长起的第二茬树木,前面是霍顿斯河湾口。天还不十分黑。火光照得见人。他们两人都看见两根钢做的钓竿斜支在黑色的水面上。火光反射在转轴上。

玛乔里打开了盛晚餐的篮子。

“我不想吃。”尼克说。

“吃吧,尼克。”

“好吧。”

他们吃饭,都不说话,看着那两根钓竿和映在水上的火光。

“今天晚上有月亮。”尼克说。他眺望湾那边轮廓渐渐明显起来的山丘。他知道,山后面月亮正在升起。

“我知道。”玛乔里高兴地说。

“你什么都知道。”尼克说。

“哎哟,尼克,请你别说了!请你别这样!”

“我非说,”尼克说,“你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毛病就在这里。你知道你就是这样。”

玛乔里没说什么。

“我什么都教给你。你知道你是这样。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啊哟,你别说了。”玛乔里说,“月亮出来了。”

他们坐在毯子上,谁也不挨谁,望着月亮升起。

“你用不着说傻话。”玛乔里说,“到底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不,我不知道。”

“你说下去吧。”

尼克望着月亮从山后面升起。

“已经没意思了。”

他怕看玛乔里。这时他看玛乔里。她坐在那儿,背朝着他。他看着她的背。“已经没意思了。一点也没意思。”

她没有说话。他往下说:“我好像觉得我心里一切都死了似的。我不明白,玛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望着她的背。

“爱情也没有意思?”玛乔里说。

“没有。”尼克说。玛乔里站起来。尼克坐在那里,手捧着头。

“我去取船。”玛乔里向他喊道,“你可以绕岬走回去。”

“好,”尼克说,“我帮你推。”

“不用了。”她说。她泛船而去,月光洒在船上。尼克回来,蒙头躺在火旁的毯子里。他听得见玛乔里在水里划桨的声音。

他躺了很长时间。他躺着,听见比尔从林间漫步来到这片空地。他感觉得到比尔正走近火边。比尔也不动他。

“她走了?”比尔说。

“嗯,走了。”尼克说,脸埋在毯子上躺着。

“吵了吗?”

“没有,没有吵。”

“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