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智杰又在拿铝锅煮东西,听着我的话,手里也没闲着,一边说:“看来我判断得没错,你应该属于全盘性和选择性失忆,这种病症有可能会很麻烦,很难恢复,但也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因受到刺激而复原,所以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看,昨天晚上,我只随口说了一下我的往事,你就能在里面找到共同点,从而恢复一部分记忆,那要是能找着你丢失的背包,没准儿你就能全部想起来。”
我望着陡峭的山岩,又看看温智杰腿上那还翻着口子的伤,摇头说:“我觉得我们还是找路出去吧,只要能到达救援点,我们起码不用担惊受怕的,到时候总能想办法恢复我的身份。”
温智杰似乎不以为然,张口还想说,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烦乱,声音也大了起来,“昨天我们已经耽误一天时间了,不能再为我这点事情停滞不前,你怎么不明白呢?是命重要,还是那点还不知道对我有用没用的东西重要。”
温智杰诧异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忙碌,不再说话。今天我们都醒得有点晚,所以就早餐中餐一起解决了,照例又是方便面,照例又是他先让我吃饱之后才做自己那一份。
我先吃完,便坐到一块石头上休息,经过昨天的休养,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一点,除了头疼还会时不时发作和感到一阵眩晕外,身上的划伤都没有什么大碍,但要是让我去攀登那边山岩,到我出事的地方,别说现在,就是我体力全盛也做不到,更不用说我还有点恐高。
这会儿我看着埋头吃面的温智杰,心里有点歉疚,他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但我着实是不想让他再为我付出什么。到了救援点,说不定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了,这几天的交集,也许只能永远作为彼此闲暇时的回忆。所以,如果他再因为帮我找背包而去涉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也不能让他那么做。
好在温智杰这会儿有点没心没肺,没看出我的忧虑,扒拉着吃完东西,放下锅子笑着说:“好吧,小林同学,那我们再休整一天,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能今天就走吗?”我有点讶异。
温智杰解释说:“路线我来时已经勘查过,今天时间不多了,我选择露营的这片地相对来说算是安全,地势开阔,但往前走,天黑前如果到不了下一个适合露营的地方,我们就会很被动,所以还是明天一早就走比较稳妥。”
“你确信?”我狐疑地望着他,老觉得他话里有点藏着什么。
温智杰咧嘴一笑,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这是多么真诚的一张脸啊,我从小就老实,不会说谎话,一说就脸红,你大可放心。”
我“扑哧”一笑,心里那点淡淡的怀疑终于消失了,忙打趣说:“你这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知道多少人上当,老实交代,你骗了多少姑娘。”
温智杰也坐了下来,得意扬扬地说:“姑娘我是没骗过,但我支教的这段时间,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对我崇拜得不得了,拿我当老大倒是真的。”
“对了,你是怎么想到来这里支教的,还就这么……寸!”我其实是想说,温智杰的“人品”真是“好”到极点,支个教都能碰上地震这种事。
一天一度的故事会又开始了。温智杰年初的时候辞掉工作,到处游玩儿这些他昨天都讲过,他是在游览九寨沟的时候,一路时走时停到的北川,在那个乡里住了几天,碰巧那所希望小学里教语文的老师回家生小孩儿,他心血来潮,就自告奋勇跑到学校,死活要试试。用他的话来说,是:学校领导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位热血青年。其实以我对他这两天的了解,估计是人家不耐烦和他掰扯。
但不管怎么说,温智杰的课讲得不错,人又帅,篮球、足球什么的都还能来几下,当然就让窝在山区里面的小“土包子”们惊为天人。以后的三个月里,他不但任了语文课的代课老师,还扛下了数学、英语、美术等其他课程,顺便还帮着学校管管后勤什么的。
“如果没有这场地震,这样的日子过着,是多么宁静啊。”温智杰望着天空叹道,然后他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地上跳起来,“我差点忘了,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温智杰又在他那个“百宝囊”里翻着,过了一会儿坐到我旁边时,手里多了一架数码相机。
温智杰打开电源,调出里面的照片一张张翻给我看,说道:“这些都是我支教时拍的,还有一些视频。”
我一张张看着,照片上的孩子们和温智杰站在一起,都笑得很开怀,那笑容就像湛蓝的天空一样纯净。温智杰指着其中一张,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看,这就是小虎子。”
“确实长得虎头虎脑的,可惜……”我幽幽地叹道,温智杰也不语,翻了一下又指着另外一张给我看说:“这个是小慧。”
我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阵颤动,小慧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扎着羊角辫,大大的眼睛,恬静的神态,如果能生还,将来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天妒红颜”,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词,当然,这个红颜范围更广也更加地耐人寻味。
接着是一段视频,里面的小孩子朝着镜头做着鬼脸,怪笑着,打闹着。看到这里,温智杰的声音又回复了平时的爽朗,笑着说:“这是我有次生病住院,其他老师拿我相机拍的孩子们给我的祝福。”
果然,接下来都是孩子们祝福温老师健康快乐,快点好起来的画面和声音。不过,我还是从这些简单的画面又窥到了一些温智杰内心的世界。
比如:有个孩子说:“温老师,我不怕爸妈打我,就怕看到你看我时那种失望的眼神。”
比如:有个孩子说:“温老师,我真的好怕你,我怕你离开我们。”
最后,所有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眼泪汪汪地喊着:“温老师,你赶快好起来吧!”
“想不到,在这经历大灾后的地方,在这荒郊野外,我还能接受一场心灵的洗礼。”我把相机还给温智杰,然后这样说。
温智杰只笑笑,谨慎地把相机收到包里,望着远方出神,又隔了好久才若有所思地说:“我这次能活命,也是运气。这顶帐篷和这些器具都是我自己的,地震前那几天,天气很闷热,我就把帐篷搬出来放到学校的操场上,然后睡到里面,一直就没有拆。地震那天,我嫌教室里不太通风,就带着学生们到操场的大柳树下讲课,不然……我们可能全都报销了。”
“你这次一共带出多少学生来?”我问道。
“学校里当场死亡的有很多,有的学生家里人给接走了,还有的是离家远的,父母……已经不在的,我和几个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翻了几天的山路,才找到救援部队。”温智杰说,又看了看我,“当时我们在路上连吃的都没有,靠挖野菜,喝山泉水这么走出来的,要是当时我遇到你,可能我还没什么办法,毕竟现在还有这么多物资。”
“那你后来出来找小虎子,安置点能同意吗?”
“当然不太愿意,我是硬跑出来的,我跟他们说,那是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虎就是我儿子,那我儿子我能不管?呵呵,当时我把那几个工作人员说得没了脾气,然后背着背包,拿了好多食物就跑出来了。”温智杰说到这里,有点神采飞扬,然后又黯然道,“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救到小虎子。”
所以说,这小子是属牛的,决定的事情拉都拉不回来,我实际上是在担心一件事。下午照例又是各人休息,到了晚上,温智杰又点起篝火煮东西。我踌躇了半天,终于和他说:“智杰,明天咱们一定得走了,你看我休息这两天,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倒是你,你看看你那伤口,我担心再在这里待下去,难免有什么变化……”
温智杰想了想说:“好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收拾行装出发。”他这话说得很顺溜,但我却老觉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位哥哥可别给我出难题!”我带着这种念头,和温智杰道了晚安,爬到帐篷里睡去。
但这一觉睡得有点不太踏实,临近清晨的时候我睡眼惺忪地醒来,听到外面有淅沥的雨声,想起温智杰在外边,别给淋了。
我爬起来拉开帐篷,刚喊了一声智杰就哑壳了,此时天上下着小雨,天倒也亮了,但我的目光触及之处,哪还有他的影子。
我心一沉,懊恼地拍打着这帐篷,难怪昨天晚上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那眼珠子转个不停。天上的雨虽然不大,但要是淋湿了身体,受了风寒,就更糟了,所以我不敢走出帐篷,还在身上裹了一条毛毯。一晃眼间,我看到有张纸条卡在帐篷顶上,取下来一看,顿时一肚子火不知道朝哪儿发。
纸条上的字清秀飘逸,倒是很好看,写的却是:小林同学,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帮你找找你的背包是上策,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我到傍晚还没回来,那一切就不言而明了,你不用等我,收拾行李,沿着我给你画的路线图走出去,就能到达大路,找到安置点了,还有,我背后的夹层里有一把信号枪和几发信号弹,必要时你可以用来求救,最后,祝愿我一切顺利吧!
“温智杰,你个王八蛋、大傻帽儿,你充什么英雄好汉,谁要你去的,你给我回来!”看完纸条上留的言,我再也忍不住,冲出帐篷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朝着空旷的野地使劲喊道。
同时,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再也压抑不住,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此刻我多么希望,温智杰能站在我面前,把手伸给我,拉我起来,然后用那爽朗的声音说:“小林同学……”
但回答我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我咬着牙齿,愣了半天,终于想到:第一,我这样骂他压根儿没用;第二,我自己落一身泥水,没准儿还要生病;第三,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等。
我连忙回到帐篷,脱下外衣,所幸里面的衣服没有淋湿,然后我又裹上一条毯子,就坐到帐篷里,眼巴巴地望着温智杰所指的那个山崖,同时在心里还祈祷着,不要在这个时刻发生余震和塌方。
我从来没有觉得,等待是这样的熬人,就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一下一下烙着我的心。当我听到任何可能的响动时,都会欣喜地抬头,但每次都很失望。好在雨倒是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阳光。
终于,在我无数次抬头后,对面那片山崖上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不停地挪动,我顿时激动起来,跑出帐篷大声喊道:“智杰……智杰……是你吗?”不过,我的喊声并没有什么效果,直到那个小黑点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终于看清楚,正是温智杰。
我捂住嘴,心里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一样,憋得眼泪直冒,好容易他从山坡上溜下来,我连忙朝他跑过去。
走近一点,我更是心惊,温智杰的样子看上去狼狈极了,他背上背着一个旅行包,满身都是泥水,溅得那件灰衬衣都已经看不出原色来,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更严重的是他腿上的伤口,看来是又裂开了,新鲜的血迹染满了牛仔裤。
温智杰蹒跚地走着,见到我,脸上露出一股舒心的笑容,微微抬起头指了指背上,就忽然脚一软,“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跑过去,想把温智杰拽起来,但他身体是那么沉,我只能翻转他的身子,把他上身抱在怀里。
“智杰……你醒醒!”我拍打着他的脸焦急地叫着。
温智杰微微睁开眼,轻轻地说:“背包是你的,证件在……”话没说完就又昏厥过去。
我拼命地把温智杰半拖半拉地弄到帐篷前,这才赶忙脱掉他背上那个我看着很眼熟的旅行包和他的外衣,然后把他拖进帐篷里盖上毯子。
温智杰似乎是沉沉睡去,我守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的异状,这才退出帐篷,在那个石头灶上起火热水。随后我才拿过旅行包,慢慢打开。
温智杰刚才说过这个包是我的,想来他是已经查看过,包里有些洗漱用品和一些食品,在包的夹层里,我找到一张证件,打开一看,上面照片里,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正冲我淡淡笑着。照片旁边是几个字——姓名:林怡媛。
我脑海里又是轰然一声,无数的人影和事件在里面闪现,就想旋转木马一样,越转越快,越转越清晰。
我看着昏睡的温智杰,终于放声哭起来,拍打着他说:“温智杰,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