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奶奶到了锦州,丘西马不停蹄赶过来。达大帽山公墓的时候,太阳还有竹竿高,即将下山,但金家儿女正忙着修整荒冢。他要是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非吓他们一跳。因为没人知得他有这么大变化。站在山脚下,正幻想着奶奶一个劲儿看他,摸他有力的胳膊,然后说些称赞话,他也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奶奶说。当他心潮澎拜的时候,眼前一幕打乱了所有想法,望着山坡,呆若木鸡:
红红的太阳放出万道金光,把天边烧得火红,照得奶奶一身金亮。只见她一个拱手下去,腰弯到极致,然后慢慢跪下去,双手向前,掌心向上,磕三个响头,艰难的站起来,再一个拱手,腰弯到了地,将所有思念,全诉说给他们听。然后,拧起装满香烛供果的竹篓,走到另一个墓碑前,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和冥纸,站直身子,随着一个拱手跪下去,磕三个响头,艰难的站起来,再一个拱手,腰弯到地,又是一阵默念------。忘记一切,全神贯注,一座坟挨着一座坟默默祭拜下去。
丘西手忙脚乱。在衣兜里,裤兜里,背包里,着急翻找什么东西,始终没能找到。然后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恨狠狠扇了一巴掌。感人至深的一幕,因为没带纸笔画下来,而是一巴掌打进脑海里。
雨,淅沥沥下了大半月。乌云总算移去,太阳探出可爱的笑脸,温暖,鲜艳,使得绿油油麦田闪烁着金光,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气息。丘西脱去秋衣秋裤,站在前门大街月亮湾桥上,大声呼喊:“钱,我爱你!你是至高无上的好东西。丘西拥抱你!什么信用、诚意、良心、人性、灵魂、信仰-------,总拢统见鬼去。钱,我为你脱去衣裤,进来吧钱,------。”
在首都城,丘西像蛇一样脱一层皮。他穿着朴素,但不失精神。进出校门不带任何东西。什么书呀、包呀、手机呀,情人呀,统统莫得,直来直往,像一个看戏的人。响应总理号召:“精兵简政”。进校门虽然两手空空,但从脚步可以知道,他心情愉悦,脚步稳健,心里备着口袋。袋口敞开着,要装进去的,要倒出来的,已备妥当;出校门虽然两手空空,但脚步稳沉,脸色欣喜,似乎袋口装满,疑惑净释,想要大步而归却又依依不舍。奔金国平来首都城,他从未给人说起,自己便是一个大袋口,把酸甜苦辣统统积攒在一起。当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像倒垃圾一样,悄悄倒进护城河。只有月亮和星星知晓。
丘西虽然低调,但不低下,他喜欢沉默,但不沉沦。就像赤北空山毛竹,虽然总低着头,但其节一个也不少。
杨校长快满一个甲子的人,阅人无数,见得丘西进出校门既不带书,也不带纸,倒不觉得什么。因为他认字不多,写字更少,纸笔有无皆可。但学习画画,对他来说太好不过。写不出来,算不出来,能画出来,不是一件快事么?
但是,他全身上下一个零件都不缺,就缺现代电子产品。确实是一件罕事,怪事,天大的事。偌大的首都城,如此年轻之优秀人,谁没个手机电子产品呢?让杨校长非常纳闷,还百思不得其解。在窃听器里,我找到了杨校长望着丘西纳闷的一段话:“这个孩子,衣服不但干净整齐,而且还很得体,不是一个困难户子弟。就那言行举止,必定出自一个有着良好家风的大家之手。这是谁家杰作呢?教育出这么个乖孩子!断言不是棱镜门吕大头的本领,牛水灵的杰作,因为他们自身毛病就多,不可能有一流作品,------。”
杨校长一直这么想。他像一个反扒警察,注视贼一样注视丘西。但是,后娘生的孩子总是低人一等。杨校长的举动难免让丘西顾虑重重。担心学校像警察普查居住证积分一样,普查他的学历。不达标,就要赶他出校门口。
要知道,丘西没得手机,联系人均装在心里,每时每刻都和他们说着话,就无需手机;时间就在手里和脚下,不管早上还是中午,不管傍晚还是晚上,他总在奔走,总在忙碌,直至精疲力竭。当他停下来直起腰的时候,便是完成下一个任务的时候,也就无需要手表。杨校长只知道他一身干净,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孤儿,并不知道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跟谁联系呢?这些杨校长根本不晓得,只为丘西全身上下没有电子产品而困惑。
其实,丘西是听着自己心率,听着自己脚步声,数计着前进的里程,回旋在自我创作自我欣赏的韵律里,然后寻找着自己在首都城那份难得的宁静,属于另类。他肉身属于奔走,习画只为描摹灵魂,既不张望也不围观,既不斜视也不偷窥,把所有心思凝聚在一点上,照耀着赤北空山人的勤劳。所以不需要任何一件电子产品加以辅助,属于情理之中。
“丘西,”杨校长看着他不解的问道,“你怎么没有手机?”丘西回道:“联系人都在身边,不联系人也不联系我-----。”
“丘西,”杨校长打断他的话,并开导他说,“手机不只通话,还有很多用途。”
“校长,手机对大部分人有用,对我只是一个摆设,我和谁-----。”丘西顿了顿,接着说道,“选择无,不代表拒交真心朋友,选择有,好朋友未必满天下,不能说我不合群,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身边。”丘西笑着补充道,“其实,我只想得到宁静,一无所有才一身轻嘛。”
“你是个年轻人,思想要阳光,要积极,要时尚,要跟得上首都城发展,要有更多朋友,将来才不会吃亏。”杨校长关切的对丘西说,“一个人的世界是小世界,大家才是大世界啊!”
“朋友每天在一起------。”丘西不依不饶解释道,“要找您,上办公室找,还需要手机?”然后神秘的看着杨校长衣兜,轻轻问道,“杨校长,您的手机呢?”
杨校长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拿出那个宝贝疙瘩,笑咪咪说道:“这个只能接听电话,------。”丘西得意地抢着回道:“我不该有是对的。”
师生二人望了对方一眼,笑着走出校门。
轻装简出对每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总理一直呼吁的那样,要精兵简政。在公车上,地铁上,但凡有人之地,你或我,他或她们,均低着头,捧着手机,死死盯着那块深邃而充满诱惑的世界,旁若无人、若无其事,山南海北满天飞,乱其侃,这个旮旯,那个角落,翻来覆去看,谁还在乎身边人有所求呢?谁还在乎身边人感受呢?首都城上空为什么那么多灰尘?为什么那么多阴霾?为什么有那么多毒气?大家知道是那来的么?就是因为那些耍手机不文明之人造成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那么陌生?那么不信任了呢?因为缺少了语言交流,缺少了面对面沟通,缺少了信仰,缺少了做人基本原则,胸中没了信任,安全,豁达。拿着手机在空无虚飘渺的世界里玩阴险的,谁不会呢?隔山耍嘴皮子,谁不敢呢?
丘西是本世纪最新产物——不认得字——不读书看报——不玩耍手机。在公车上,地铁里,他瞧得见老人需要扶,大肚子需要坐,农民工上下楼梯大包小包需要搭把手,------。他就有时间给他们一个帮助、一个座位、一声问候、一个微笑-----,他就有时间去思考,他就有时间去观察复杂的人类大画面,他就有机会兑现“把您们的善良四处传播”的承诺。回到住处,他把看到的,想到的,用心画出来,仔细琢磨其中道理。这就是一个孤儿在首都城脱皮长大的历程。
其实,在手机上能找到什么快乐?丘西不知道。但是,在帮助过的眼里,他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温馨,——自信,阳光,活力。就是这种快乐温暖着他在首都城孤独的心,就是这种快乐伴随着他在首都城成长。赵桂芝交给他的善良,真诚,勤劳,在心里已经蕴育出胚芽,即将遍地开花。就是金家人的善良让他的人生更积极,让他的生活充满朝气,让他快乐的灵魂插上了美丽的翅膀。
在首都城,丘西可以独自飞翔了。同时,首都城给了他足够飞翔空间。这就是首都城的伟大。丘西的作品在首都城发光发热,探出可爱的笑脸。当时,有个国家的人很喜欢他的画,邀请他去他们那里发展,把《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史记》,《孙子兵法》,《资治通鉴》统统画出来,然后给他房子,车子,票子,女人,至高无上的荣誉,当然颁发该国国籍。当时,丘西非常看中国籍,要是有了双重国籍,还不得一心二用?不三不四?将来有得孩子,就可以随地高考,不为积分之事煞白头。他自言自语道,“我后人再不能像我一样念不上书。”多么好的条件,多么诱人的机会,丘西还犹豫什么呢?人,不就是为了自己无限膨胀而骄傲的奋斗着吗?
赶紧签约呗!要是牛水灵,她会迫不及待啊。
去,还是留下。朋友,您能告诉丘西么?
丘西思前想后,决定不去该国工作。他想得第一个问题是:把这些画画给他们,算不算叛国?第二个想得之事就是赵桂芝。你说丘西傻不傻,他想这个人干嘛呢?一想起收留他的恩人,心里便感慨万千,联想丰富。如果他们不发动侵华战争,金永锋就不会去当兵。他不去当兵,就不会有后来的政治问题。他没有政治问题,就不会死。他不死,赵桂芝还是寡妇么?如果赵桂芝不守寡,她会含辛茹苦一辈子?
赵桂芝一生的苦难,是侵略者造成的,她一生不幸,是侵略者嫁接上去的,至始至终,还没有一句道歉的声音。
丘西心里自有主意。他不打算请教金国平,因为自己已经二十又二岁了,可以决断自己行为。他说:“我宁可做一个丢人现眼的小偷,也不做一个卖国贼。”他决定再次拿出赵桂芝给的纸片。在窃听器里,我看到这样几行字:“中国文化博大精深,需要传播,也需要弘扬。但是,该国一直动机不纯。他们拿中国人文化,让中国人胡画。胡画好后,复制成游戏,搞成动漫,捞钱的人是他们,没完没了看的人是赤北空山人,没日没夜玩的人还是赤北空山人。好好的孩子,看成了疯子,好好的孩子,玩成了僵尸。拿中华文化,祸害中华子民?拿中华人民当奴才使唤?拿中华人钱,说中华人民不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赚我中华人民的钱买中华人民的国土?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有,还嚣张跋扈!我中华在他们眼里是什么?
孩子成天玩游戏,成天想游戏,书本里均是游戏了,书还念得进去么?工作还有干劲么?亲朋好友还有时间交流和陪伴嘛?就连吃饭都要玩手机,玩疯了吧?”
看完纸片上文字,丘西赶紧把纸折叠好,贴身揣进怀里,棱镜门前一片黑暗。只见他取出笔,随手画了两只乌龟,贴在墙上,朝它“呸”了一声,喂两顿吃食——拳打脚踢,离开了。
丘西要提前离开金国平。这让金国平既高兴又惊讶。他要给丘西一笔生活费,却遭到了拒绝。
“三伯,我不要钱,谢谢您们一直资助我。”丘西把一大叠钱放在金国平面前,说,“如今,我能自食其力,这些钱,我就不能再要了。”
“丘西,不是我金国平不近人情,非要赶你走。吃、住、工作,均不成问题。但是,我们是男人。我们男人得有自己的事,得有自己的空间,那才是真真的自由。如果我不逼你走,你就会依赖现实,你就回原地踏步,没有生活的动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一切明白,其实我已经害了你。你在嘴上不会说我,但在心里,你会问,‘当年,金国平为什么不提示我呢?’丘西,我们来自赤北空山,生下来就光溜溜一条薄命——啥都没有。我们唯有只有吃苦耐劳这条精神。但这个精神这对你我来说,就是巨大的财富。就是看到这一点,我才逼你、才赶你走,希望你理解我。你也要知道:‘秧苗只有插在自己田里,谷子到时候才能收回自己粮仓。时间过得很快,春天没有播种,转眼就是夏天,你拿什么成长?秋天须臾便到,别人硕果累累,你拿什么收获?没有收获,穷是木钉钉木明摆着的事。你离开,我金国平是开心的。不信,你打开怀里纸片看。”金国平示意丘西拿出奶奶给他纸片,脸上溢满笑容,眼神自然自信,俨然一个父亲应有的镇定和威严。
“成长意味着离开,离开证明能自食其力。一切盲目适得其------。”
丘西吃力地念着纸片上文字,开心笑了。金国平伸出一只手,要道:“丘西,能给我看看吗?”丘西摇了瑶头,把纸片小心翼翼贴身揣回去,走到金国平面前,深深地给他鞠躬。感激使他再次抬起头,望着金国平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千言万语,无以言表。金国平一只手放在他肩口,一只手攥住他一只手,像父亲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子,要说几句离别的话一样。他说:
“丘西,我们得有个约定。每月,我们必须通一次话,每年,我们至少要在这个家吃一顿饭,什么时候,我们都必须遵守这个承诺。”
丘西“嗯”了一声,高兴地点点头。但金国平要他重复一遍,深怕儿子行出就忘了律令。丘西保证后,他在金国平眼睛里看到:“父亲那依依不舍的眼神,全是担心和害怕。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把这种担心和害怕深深埋在心底,用坚强的泪珠遮挡住,从眼底发出一种威严的慈光,照在儿子的征程上,希望他一路平安,步步扎实,最好不要走上一代人的老路。”
作为一个父亲,他的骄傲不只是拥有后人花他的积蓄,而是继承他拼搏精神,理解他一生良苦用心。丘西正是那个懂事的儿子。他看到了这一切。他说:“三伯,您就放心吧,走出这个家,我会好好做人。三伯,再见!”
金国平把头侧向一边,不忍心瞧得丘西离开,但是,他又不得不放手,那种复杂的心情,也只有他的经历最能理解。丘西瞧见他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把手从他肩头收回去,放开抓住他的手,把身子侧向楼梯口,意思是说:“丘西,去自由吧,去飞翔,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吧。”儿子毅然而然走出大门。父亲赶紧扭过身,急急往前走了几步,伸出得手浮在空中,想叫住丘西离开的脚步。然而,作为一个父亲,他没有这样做,也没有发声,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丘西走远。泪水早湿了面颊。
直到今天,丘西一直觉得背后有一股暖流涌着他前行,有双眼睛陪着他奋斗,有一个声音鼓励着他坚持,就是人们常说的——父亲的眼神。像春风吹绿大地那般神奇,让他骄傲的走在天安门红旗下。如今,他身才高大,长出青青胡子,穿一件黑色风衣,万万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还戴上了眼镜。金国安戴眼镜学富五车,而他戴上眼镜就是侮辱知识分子。斗大的汉字不识一筐,他该怎么办呢?其实,丘西戴上眼镜是想看清这个世界,并非近视。每次见金国平,在大门外,他就摘下眼镜,装进兜里。自言自语道:“见一个善良的人,还不需要戴眼镜么?善良之身,在什么环境下总是闪闪发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