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干净要胜过丘西的胸膛。丘西坐在大殿上东看看西望望,脖子上安装了滑轮,转来转去灵活得很,电视里说的啥玩意儿根本没心思听,只觉得屋里的一切一切太漂亮了,太完美了,贵不可碰。窗外绿油油草坪美得想在上面打个滚,一根水管回过头把嘴里的**吐在另一根嘴里,它们弯弯曲曲的身子扭在一起,就像夏娃与亚当躺在草坪上煽情。
门突然推开了,一位衣着鲜而不艳,不胖不瘦,非常雅静的女人走进来。她是金国平妇人钟情丽。响亮的跟丘西打招呼:
“你就是丘西吧?走了五天四晚,真够远哈。”
钟情丽语气柔和,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感。丘西见她进屋就站起来了,面带微笑,腼腆的站在那里接受她的欢迎词。他那点心思早被钟情丽看穿了。她不慌不忙的补充道:“按你们老家规矩,叫我三婶呗。”
丘西不知鼓了多久的勇气才说出“三婶好!”脸刷地红至脖子,再找不到一句感激的话语了,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你坐着看电视,我进去看看。”钟情丽指指厨房,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他留着短发,穿一件时尚花汗衫,和丘西年龄差不多。他就是金国平独生子——金鼎山。他进门就喊报告:“
爸,妈,我回来了。”
丘西盯着金鼎山的视线一直没移开。他挂好包,笑着走过来。丘西早站起来迎接他的微笑,虽然有些紧张,比见三婶三伯轻松多了。他们虽然生活在不同城市,接受不一样教育,但是年纪是最好的沟通语言。两个年轻人等待着同龄人的拥抱。金鼎山没有说话,丘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心里早就聊开了。金鼎山伸出手要和丘西握手。丘西没有准备。在赤北空山见面没有握手的习惯。但在电视里见过当面握手,转身就说对方坏话的人大有人在,新十分忐忑。金鼎山的手就那么支起,一定要和他交朋友。丘西不得不伸出手和金鼎山的握在一起。两个年轻人开心的笑了。
金鼎山张口便道:“欢迎你来我们家。我叫金鼎山。你的大名早听说过了,丘西,好美的名字。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好兄弟。”
丘西有些怯场,还有些差生,遇到没见过面的人更不知道怎么讲话,只是一个劲儿傻乎乎微笑,这是丘西传家之宝。他们一同坐在沙发上。金鼎山屁股一占沙发,嘴里直往外冒泡,不停的向丘西打听赤北空山的消息。问他奶奶,问他二娘,问他二伯,他说他想回哪里看看。看看爷爷长满草的坟,看看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听奶奶讲故事,希望奶奶也把那张纸片给他一张。丘西觉得有了知音,话也多起来。鼎山听他讲赤北空山的故事,就像听格林童话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一步跨回赤北空山。金鼎山发誓似的对他说道:
“丘西,我高考后,无论如何要回赤北空山一趟,风雨无阻。”
丘西看了看漂亮的屋子,又看了看金鼎山,带着既骄傲又自卑的口吻说道:
“我们那里虽然山清水秀,但是没这里热闹,屋子里更没有这么亮堂,尤其是交通不方便,出门就得爬坡上坎,蛮累人的,你去了恐怖吃不消。”
“丘西,你搞错没有,那也是我的家乡。你都不怕我还害怕什么呢?你吓不倒我。”金鼎山学着丘西的样子看了看漂亮的屋子,也看了看丘西,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这是爸爸妈妈的家。八岁的时候他们就跟我签了一份协定,‘如果明年(2000年)我考上了大学,他们再送我读四年书,考不上我就毕业了,就得从这个家里搬出去。前三个月他们帮我交房租,以后就靠我自己’。”
金鼎山跟丘西说这些话的时候,把那身子骨时不时挺得直直的,硬硬朗朗的,好像赤北山山上的青松,不畏其酷暑和严寒,亭亭玉立。丘西从心底佩服他的勇气。奶奶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城里孩子到赤北空山只会糟蹋庄稼。”丘西开始质疑奶奶的话。觉得山里人没有全面了解城里人,城里人也不该单眼皮儿看乡下人。
金鼎山遗憾的说道:
“丘西,我想奶奶住在首都城,可是她不习惯住在这里。”
丘西大声回道:
“你也不习惯住在赤北空山。”
金鼎山坚定而自豪的说:
“不会,我奶奶在哪里,爷爷在哪里,二伯二娘在哪里,我的身体里流淌着赤北空山人的血液!”
“你身体里流的是城里人的骄傲和自豪。一片青山绿水没有什么意思。年轻人都往城里跑,你跑乡下去看寂寞呢,还是看荒凉?我劝你提早打道回府,莫望着我们大好河山胡吹乱砍。”
丘西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一口气说出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突然,窃听器阴阳怪气的自言自语:“这两个年轻人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该多好啊!首都城需要激情!”
金鼎山根本没在意丘西说的话。他给丘西讲开了首都城的人和事,像久别的朋友那样,两个人无话不谈了。
监听器苦丧着脸,自言自语的说:
“唉,又没戏。想首都城的年轻人冲动一会,动粗一次,万万不可能了。还是赶紧回赤北空山和牛水灵研究南海公投之事。从农村荒凉城市,从海洋浇灌沙漠,一切都在窃听范围内。”
丘西不知不觉被人叫上一张红木餐桌吃晚饭。他没感觉到红木桌子吃饭和柏木桌子吃饭有什么区别。它既不帮助消化,也没有吃一碗顶三碗的神奇功效。不过是摆碗支盘,放胳膊,供大家坐在一起吃口饭的家伙。精神上的享受对一个孤儿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事。他总是偷偷的看金国平吃家乡土产得神情。
金国平吃着老家土特产一句话也不说。轻轻的咬,细细的嚼,慢慢的咽,时而紧盯碗箸沉思,时而合眼冥思苦想,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回到了赤北空山。看到了年迈的母亲,看到了父亲把他顶上那颗樱桃树,看到了二哥和他犁田的牛,看到了村书记楼山木满嘴跑火车,看到了牛水灵在人群中唾沫星子满天飞,看到了牢房的铁门和巴掌大的铁窗,看到了爹的坟墓,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他视线模糊,眼珠子不动了,两行热泪像赤北空山莲花洞两条飞瀑落在碗里,溅落在红木桌子上,发出瀑布般的哀鸣。妻子钟情丽拿纸给他抹泪眼,儿子金鼎山走过来安慰他的伤痛。丘西见势不妙赶紧站起来,就像一个拉架的好好先生摆弄双手,不许他们打扰金国平回忆往事,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那是无声甚有声,声声传达奶奶的圣旨:
“让赤北空山的粗粮磨磨我们心里的骄傲吧,让痛苦的记忆踢踏我们内心的贪婪吧,让泪水洗刷我们心中的秽物吧。男人哭吧,男人哭,发自肺腑的哭!哭后我们就会轻松,哭后我们就会清醒,哭后我们就会找回自己;如果我们是自私的人,狂妄的人,贪婪的人,自傲自大的人,目无德性的人,满眼名利的人,卖身求荣的人,我们就不会伤心伤神的哭,我们就不会有人类的眼泪。眼泪是清洁灵魂窗户的保养剂。它虽然昂贵,但是不要吝啬。只有它才能擦亮我们的双眼,只有它才能浇灌我们的灵魂,只有它才能让我们真正认识自己。
流眼泪既不代表懦弱,也不代表无能,恰恰是至高无上的善良在完美的展示,它还是我们心轴中的润滑剂。有了它,善良才会转动,灵魂才会发光,脑壳才不会生锈。它好比赤北空山苍柏翠竹间流出来的甘泉,不但滋润勤劳的土地,而且还让罪孽及时忏悔。
那些被人民审判的分子,那些见了棺材才落泪的败类。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低头瞧过流泪人的悲痛吗?他们流过眼泪吗?流过吗?他们高高抬起头颅大模大样毫无顾忌的踩踏在流泪人的背脊上,为此而自豪。
让眼泪流吧,让眼泪哭吧,让眼泪警告宾馆里的放肆,让眼泪警告牌桌上的交易,让眼泪警告餐桌上胡吃海喝,让眼泪警告办公室眉来眼去,让眼泪淋湿裤裆里的暗箱。他们看似繁忙,看似忠正无私,看似为国为民,其实他们在为情人、为儿女、为自己的私欲,废寝忘食的挖掘坟墓,还自认为聪明得志,还自认为鸿运当头,其实他们死到临头。你们知道吗?他们就是因为缺少清洁灵魂的清洁剂——眼泪,才导致双眼被蒙蔽,被污染,被肮脏,他们就是因为缺少润滑剂——眼泪,善良才停止了转动,从而生锈,失去光明。让金国平的眼泪流淌吧,流淌吧,使劲儿流淌吧。他的灵魂和善良就不会停止发光发热。“
丘西见金国平哭得差不多了,灵魂洗刷得铮亮了,眼睛清澈见底了,他嘴里像滚珠子一样滚出一大堆话来:
“三伯,三婶,鼎山,奶奶和二伯二婶都挺想您们回去。他们经常念叨您们。您们是他们的骄傲,我也为您们自豪。奶奶经常给我讲三伯小时候的故事。我最喜欢听,真的很喜欢。吃完饭,我得给他们回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已经到了首都城。”金国平精神恍惚,唉声叹气说道:“唉,三十年了该回去看看了。”
金鼎山把手放在他肩口上说道:
“爸爸,我陪你去。”
钟情丽边帮他抹眼泪,边责怪他似的说道:
“我也要去。鼎山都这么大了,您还没带我们回赤北空山认祖。”
金国平有些飘飘然,想到那就说到那,没有他做老板时的那副严谨和威风了,说话也语无伦次。在赤北空山土特产面前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就是一个平凡的儿子,在普通不过来了。他看了看丘西,大声说道:
“丘西,快吃饭,吃完就报平安。”
金国平祖宗八辈没吃过饭似的大口吃起来。一桌子土特产被他一扫而光。一个有钱人咋这副德性呢?还三十年还不回赤北空山!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