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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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跟我走吧

赵桂芝站在丘西家灶台前,看着满是伤痛的小屋,急得满眶泪水。她不知从何处下手医治它的伤痛。

丘西躺在隔壁屋里装模作样睡大觉。他听见赵桂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着痛苦和辛酸一起咽进肚子里,还看见赵桂芝莫名其妙的动了动嘴,仿佛在品尝痛苦和心酸的滋味,他眼明手快,瞧见痛苦和辛酸在赵桂芝肚子里快活地翻滚,至于脸色为何变得苍白,眼泪为何而流,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而是幸灾乐祸的在心里想。窃听器恰好记录下这一切,就播给大家听:

“您这么大年纪的人,牙齿肯定不好,嚼不碎东西就往下咽,划破食管咋办?耄耋之人来管金钗少年,真是好笑。给您明说,杀伤性武器拿我都没有办法,您还想拿我咋样?别站在哪里枉费心机了,赶紧回家收割稻子。我丘西心苦如黄莲,命硬如钢铁,要想拯救我可以,首先让他们撤走窃听器。唉!跟您说这些也是白说,您也听不懂,就站在那里受苦受累吧,反正我是躺着的,怎么也不觉得累,继续睡我的大觉。”

丘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还保持原有姿势,一动不动。赵桂芝迫不及待地叹了一口气,把痛苦和辛酸吐了出来。丘西耳聪目明,看见痛苦和辛酸迅速而胡搅蛮缠地紧紧贴符在老人脸上,就像岁月在额头上敲下的钢印,既清晰又明了。一张愁眉紧锁的蛛网面孔,就这样展现在大家面前。

躺着总比站着舒服。从丘西脸上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动了动嘴唇,就像婴儿吮奶那样,像蛇探测猎物处在什么位置那样,离他有多少距离,是不是要夸张一些,让老人更加难受?于是,他张了张嘴,打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哈欠,然后把嘴一直大张着,好像哈缺氧了,两唇一动不动。其实,他在高声歌唱,抒发午后小憩。在窃听器里,我找到了丘西午后的歌声,就唱给大家听:

“谁叫您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莫要为这个冰冷的世界播散温暖,太阳拿两极都没有办法,您一个老太婆何德何能?今天这个社会,足可以与禽**配,------。”

原来,丘西在黄粱美梦,开始胡说八道。

赵桂芝转过身,把丘西的美梦挣落在地,宛如蛋糕摔在地上,没了美丽的模样。赵桂芝心事重重走进丘西睡觉的房间,而丘西不得不继续装模作样迎接。

房间潮湿昏暗,靠北墙摆一张没有蚊帐的板床,丘西光着膀子,又黑又瘦,脸朝墙壁,下身穿一条极不合身的齐膝短裤,给叔叔放牛得来的战利品。像狗睡觉的姿势蜷缩在草窝上。竹席中间破了个大洞,铺草露出来,活像猎狗撕破羊肚子露出来的肠子,十分惨烈;白色铺盖面已成麻黑,脏兮兮一团枕在脚下,近似朽烂;窗户用玉米秸秆遮挡。其实,不挡也没关系,谁来偷看这个无爹无娘的孤儿呢?一张书案,布满灰尘,冷冷靠在南墙,一把高背椅子,欲哭无泪,空荡荡蹲在北墙,两件家具像两个灰头灰脑的孩子哭丧着脸,各站一边,各等各的主人,互不搭腔,墙上镜框斜挂着,其中一颗木钉松脱了,另一颗使出吃奶的劲,担起全部责任,却费力不讨好,摇摇欲坠。与其说那是挂着丘西父母结婚照,还不如说那是吊着两条人命。夫妻二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四只眼里本来透着甜蜜,在潮湿的屋子里却充满忧伤,可怜楚楚的望着丘西;原本张着嘴幸福的在笑,此时此刻,他们望着赵桂芝在泣道:

“赵大娘,您老人家行行好,救救丘西吧。他还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您不能让他活活的饿死呀!他要是死在枪炮下也就罢了。可是,他生活在有吃有喝、经济排在世界前几位的国家要是饿死的话,赤北空山人都会问:‘是那一位美女把孤儿的口粮给吞光了?是那一位干爹把孤儿的口粮败完了?他们的心好歹毒啊!一个黑面包也没给孩子们留下么?尽吃独食嘛!

赵大娘,您就搭救丘西一把吧。巴格达,摩苏尔,安巴尔那里的孤儿离您遥远,您搭救不了尚可理解;可是,丘西就在您眼皮底下,您不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在您的眼皮底下活活地饿死啊!别人不心疼孩子,您还不心疼孩子吗?赵大娘,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问上面要扶贫款、救济粮,可是丘西既没有关系,也没有胆量,身高也不够,手也不够长,政府拨给他的救命粮他拿不着啊!赵大娘,难道您也没有办法搭救孩子一把吗?您那么多孩子,他们在外面肥得流油啊!赵大娘,您还记得小时候的您么?”

屋里散发出一种怪味,可以熏倒老鼠,对于一个饱受苦难的赵桂芝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赵桂芝被丘西父母的眼泪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丘西父母的眼睛盯得她呼吸哽咽,六神无主了;丘西父母一连串问话使赵桂芝有口难辩,吱吱唔唔了。赵桂芝站在门口,身子不停的哆嗦,拐杖不停的晃动,好像在为这个苦难的孩子争取救济款而咆哮。满脸愁容,忧郁的眼里却放出凶光。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丘西,生怕惊扰宝宝午后小憩那样,轻轻地。说实话,谁瞧得丘西瘦黑的身体,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流出伤心的泪水,何况一个善良的老人——赵桂芝。赵桂芝一边抹眼泪,一边叨咕起来:

“我们没了爹娘,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我们不能放弃自己,我们得拯救自己。自己不拯救自己,难道还等轰炸机来拯救我们吗?”

老人叹了一口长气,失望的摇了摇头,继续自言自语:

“从兽行走向责任,从不公平走向公平,从贪腐走向清廉,这个过程,如果在丘西醒来的时候就能实现,那该多好啊。”

丘西假装睡得香甜,全然没听见赵桂芝自言自语,还故意打起呼噜。呼声比巴格达土地上的爆破声还要响亮,震耳欲聋,地动山摇。呼噜声同时告诉老人:丘西生活得不但平静,而且无忧无虑,既吃得下,也睡得香。其实,丘西心里很清楚,他知道赵桂芝是一个善良老人,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好人;他不知从那里听得乱七八糟的谣传: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善良人面前一定要装得可怜,在老好人面前一定要装得像龟孙子。装得越可怜越像龟孙子,才越会引起善良人关注,博得老好人同情,一旦善良人和老好人出手,必将吃喝无愁。搞不好还前途似锦。”所以,他没有打算醒过来,也没有打算停止呼噜声,甚至想用呼噜把善良人和老好人的心彻底击穿。

赵桂芝在床前来回走,就像没奶汁的母亲望着饿晕过去的孩子那般愁苦,使不出一点点办法。她不知道该叫醒孩子继续挨饿呢,还是让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去!她一次又一次把伸向丘西的手一次又一次缩回来,不敢触摸孩子的脸。万一孩子醒过来哭着喊着要奶吃。她是给孩子吃拳头呢,还是喂巴掌?老人悄悄地坐在丘西脚端,一手轻轻抚孩子脚背,又伸长脖子,想吻吻孩子额头,可是,丘西的呼噜声实在闹得厉害,她不得不坐直身体;一手拿着拐杖,在地面敲得嘟嘟响,万分着急。

老人憋屈地站起来,望着丘西自言自语:

“大白天,大人在忙收割,其他孩子在为明天努力读书,而你却在这里呼呼大睡,如同等死。要是在巴格达,摩苏尔,你鼾声如雷,正好暴露你的目标,隐形轰炸机正好空投炸弹,指点打点。想跑,还来得及吗?想醒,还醒得过来吗?孩子们呀,你们既没时间跑,又没时间醒过来,你们不死,谁死呢?你们不成为空投炮灰,谁成空投炮灰呢?到头来,还不得让我一个白发人送你们黑发人么?”

赵桂芝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举起拐杖朝丘西屁股上敲了敲。与其说是敲,还不如说是抚摸。老人舍得使出一点点力气么?尤其在孩子身上敲敲打打。

孩子是民族的希望啊!

然而,丘西并没因为受惊猛的坐起,而像一条饿背气的狗,既没感到惊张,也没感到害怕,而是慢慢地扭过头,没精打采地看了看老人,又无精打采慢慢回过头去,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进入冬眠期的黑蛇,继续长长地休眠期。

丘西蜷缩着的背脊骨似乎要顶破那黝黑的筋皮,看得每一个人胆战心惊。

一张破烂的床上,躺着一个微弱的心跳,这个微弱的跳动,因为萎靡不振,貌似要停止它的工作,让老人感到不寒而栗。赵桂芝站起来,侧过身,回头狠狠的看了丘西一眼。那眼神,那姿势,如同锥子般凶猛。她的目的要刺穿丘西麻木的神经,让他站起来,到太阳底下去奔跑。她朝丘西喊道:

“孩子呀,你就这样躺一辈子吗?我们不能因为遇到困难就躺在这里耍性子,我们不能因为受到欺负就在心里跟自己过意不去。你应该站起来,冲出去,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团结能团结的人,和他们一起想办法,找出路,坚强的活下去才有希望啊。”

老人把凶狠的眼神和不友好的问候装满阴暗潮湿的屋子后,快速走了出来,又坐回那个石凳上,面向收割完的稻田,泛起愁思。

赤北空山土地肥沃,但丘西不会种庄稼,田地荒不应该,勤劳的叔叔捡去种了稻子。从那些稻草人和稻茬子可以看出,叔叔家又丰收了。丰收了也就丰收了,为什么要把稻草人三三五五排得整齐、七七八八东倒西歪呢?好像在看丘西的笑话。嘲笑这座破烂的院子,床上瘦弱的身躯,问石凳上的老朽赵桂芝,您想对这小子咋的?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孩子炸成缺胳膊少腿,联合国都管不了,您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您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吗?

老人没有搭理阴阳怪气、闲言碎语的窃听器,而是一动不动的望着镰刀留下高高低低、灰灰绿绿的稻茬子。表情依然沉重。可是,那些稻茬子好像铺在丘西前进道路上的钉子,一个顶一个锋利,一个顶一个凶狠,密密麻麻地铺在家门口,一直伸向远方,丘西的人生还有希望吗?

赵桂芝深深地又叹了一口气,掉进现实的痛苦里。

一头小黄牛,在田埂上啃吃麦麦草,尾巴不知疲倦的左一下右一下甩来打去。甩得那么潇洒,打得那么干净利落。脖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响,那铁芯子好像敲打在赵桂芝的心膜上,弄得她心神不宁,还直不起腰,小牛只管啃吃青草,怎么懂得老人的心思呢?

老人无奈地转过头,愁眉苦脸的望着乌漆墨黑的老木门,希望木门里走出一个活泼乱跳的孩子,不管孩子是笑,是哭,还是诉说着委屈,只要朝她怀里扑来,那便是幸福,那便是希望;可是,木门里没有孩子走出来,老人失望的眼神荡在秋风里,荡起一阵阵寒意。

突然,赵桂芝手忙脚乱的在怀里寻找什么东西,其实,那是自我安慰,自我嘲讽,不许眼泪流出来,在她这个年纪的人,不该有情绪上的计较,但是,正是她这个年纪的人,才知道时间意味什么,所以,她不得不为丘西有情绪上着急,不得不为这个多余的孩子盘算盘算:

“不能让他孤独的活着,不能让寂寞伴他长大,我得给他找一个家,让他快乐的成长。”

老人正想着,一个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半梦半醒孩子像走猫步的模特儿,从门里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骑在一根木头上。那木头满身伤疤,宛如满是伤痛的丘西,看着让人揪心的疼痛。木头距赵桂芝石凳有两步路,能听见丘西的呼吸。老人暗暗惊喜。

丘西屁股刚坐在木头上,就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奶奶”。叫声像从腔子里挤压出来的,又僵硬又生板,还臭哄哄,没有一点点人情味,没有一点点朝气,死气沉沉的。丘西叫完奶奶,眼睛就随着脚指在地上画着圈圈,圈圈是自己给自己画的,把自己的心和自己的身子圈在圈圈里,就像叔叔圈在圈圈里的猪,想跳出那圈圈却没能跳出去的本领。其实,丘西和猪没有什么区别,他还不如猪,猪有吃有主人,他有什么呢?

孤儿什么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丘西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他不晓得该养成什么样的习惯和品性,学什么技艺,更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现在和安排自己的将来,他就是一个孩子,急需要这个社会为他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帮他走出孤独,饥饿,从死亡的边缘把他拉回来,分享人间温暖。

爷爷死后,丘西可怜兮兮地望着堂弟,羡慕他在家人精心陪伴下成长,羡慕得直流眼泪;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叔叔碗沿,多少次想拾起叔叔丢下的馒头渣和掉在地上的米粒,可是,他没有狗的速度,只有眼巴巴望着狗嘴一张一合,愤怒的撸撸嘴,而聪明的狗,根本不看他的眼神,总是摇头摆尾,紧紧地盯着地面,为抢夺吃食,做出随时要扑上去的架势,那架势如同丘西随时扑向死亡的怀抱一样真实。

人命如狗,与狗争食,这就是孤儿真实的写照。

丘西一声奶奶像春天一声响雷,扑进赵桂芝怀抱。老人激动地说道:

“孩子,你得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丘西回答不上赵桂芝的话,就低着头,把细小的手指掰来弯去,揉来压去,像揉捏着老人的心。赵桂芝一脸苦闷,不由自主伸出拐杖制止丘西这种残忍的行为,见丘西没有回话,她又大声对他说道:

“孩子,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你必须离开这里。”

过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哪个旮旯里,丘西翻出了勇气,但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想让赵桂芝听见,又不想让赵桂芝听见他说话那种情形,只是在嘴边冒了几个口水泡泡,嘴唇微微动了动,在心底反问道:

“老糊涂蛋,您说我该走往哪里去?上战场,我没有枪没有炮,拿什么跟侵略者横?况且,我年不过十五岁,有当炮灰的资格么?”

也许是可怜的眼神出卖了丘西的心,也许是丘西心里的痛苦发出了雷鸣般的呼救,也许是不同时代的两代人有着相同的命运,产生了共鸣,赵桂芝听见了丘西心底发出来的求救声。她捂住胸口,伤心的回道:

“丘西,你说的是大实话。我让你去那里好呢?这个失去诚信的社会,孩子实在不宜独自出行。那怎么办?你只有跟着我这个老婆子走了!”

丘西那双眼睛,就像两颗明晃晃的铁珠子,毫无顾忌地打入赵桂芝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