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锋关在黑屋里,偷偷地落下了眼泪。
几天后,准确的说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村里开大会。晒谷场上穿着单薄破烂的广大群众,黑压压一片,挨挨擦擦站得很近,是想抱团取暖。楼山木以为是自己的威望在外,让大家站在了一起。
天布愁云,地生寒气,人世间还刮着冷风,钻骨缝寒冷,一直凉到心窝里。单薄破烂的衣服遮盖不了心窝里的痛苦和眼中的悲酸。但是,大家还不得不假装好人,大模大样站在广场之中,挤成一团。谁要是离心离群,楼山木不但要扣他的工分,还要减少他的口粮。为了活着有饭吃,大家不得不乖乖地低头听受训斥。赵桂芝、金建国、金国泰也来了,淹没在人群之中。
金永峰面向广大群众站在主席台前。身穿黄色小棉袄,补丁挨着补丁,腰系一根稻草编制的绳子,结打在左侧处,兰布裤子也打满补丁,右膝盖缝合处脱了一段线,一块冻得发紫的老肉露了出来。脚踏一双布鞋,露出两个大拇趾。腰不弯,背不驼,纹丝不动站在风中。远远望去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抗战战士,走近一看那的确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再仔细打量那是一个多么善良的老人啊。不管金永锋是抗战战士还是十个孩子的父亲,他落在小人手里,就是一只小绵羊掉进狼群之中——必死无疑。他虽然面容憔悴,但精神并不恍惚,只是那高高的个头显得他格外精瘦,就像学校里的旗杆,矗立在风雨之中。
楼山木对着高音喇叭喊话:
“乡亲们:我们前面这个人就是反动派金永峰。他是十个孩子的父亲,是我们赤北空山名副其实的抗战英雄。但是,他伙同他的儿子偷了我们所有人的口粮,我们该怎么办?
大家想一想,他生了那么多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吗?教育得过来吗?他儿子金国平就是偷粮贼,就是最好的证明:人多出土匪,儿多爹娘忙不过来,就成了土匪。土匪偷了我们所有人的口粮,大家说该怎么?他就是土匪头头,大家说该怎么收拾?
一切都是他指使的,都是他让他儿子这么干的。
乡亲们,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本来有吃有喝,现在我们的粮被他们偷了,我们只有挨饿。如果大家不想挨饿呢,那就和我一起审判他们,批斗他们,打倒他们,把他们家墙壁打烂,把他们家地掘三尺,从他们嘴里夺回我们的救命粮。
乡亲们,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们要认清他们,远离他们,不要和这样的家庭搅和在一起。这是一个危险的家庭。我真担心你们被他们拉下水。那时候,就别怪我楼山木没有提醒你们了,就别怪我不拯救你们了。你们不要认为他上过战场就不干坏事,你们不要认为他杀过敌人就是英雄,大家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千万不要被他的名誉蒙住双眼,害群之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我希望乡亲们随时随地要提高警惕,要有高度的政治觉悟,要远离这个卑鄙的家庭-------。”
楼山要借人民群众的力量孤立金永锋,楼山要煽动人民群众仇视金永锋,楼山要用人民群众的手打金永锋的脸,楼山木最终目的要衣衫破烂的人民大众互相残杀。如果乱作一团,恰好遮盖楼吉龙偷粮真实面目;如果人民大众打起来,在恰当的时候,他站出来讲几句上帝的话,人民群众必将把他推到至高无尚的宝座上去。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居高临下指挥人民群众做这做那,还可以随时欲所欲为,趁此机会搜刮民脂民膏;如果人民大众忙作一团,他就可以选出忠臣和勇士,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永远是赤北空山大队书记。当时牛水灵既是他的女元帅,又是亲密无间的情妇。
金永峰望着乡亲们,不由自主的往前迈进一步。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黑压压的乡亲们。只见大家蓬头垢面,目光灰蒙,站在冰冷的世界里不停地颤抖。乡亲们在他的瞳孔里模模糊糊融合成一张巨大的面孔。这张巨大的面孔是那么忧郁,那么心事重重,好像有天大的冤情。他张大嘴,无声胜有声,声声铿锵有力,在窃听器里,我找到了金永锋对乡亲们喊的话,,内容如下:
“父老乡亲们,我们才是赤北空山主人。
是八国联军,是日寇,是吕大头,是他们让我们这些人挨饥受冻,是他们让我们生不如死,是他们让我们家破人亡;如果他们不挑起战争,如果他们不祸害我们的家园,我们会穿得这么单薄破烂么?我们会面黄肌瘦没有饭吃么?我们在国际上会如此狼狈不堪吗?我会生那么多孩子预备参战吗?
乡亲们,战场上需要人,多一个人多一杆枪,那意味着什么?庄稼地里需要人,没有人庄稼种不出来战士们吃什么?没有粮仗还怎么打?工厂里没有人机器谁去开?子弹谁去造?战士们没有子弹拿什么去捍卫我们的国土?拿什么去维护我们的尊严?乡亲们,我们已经没有侵略者先进的武器了,如果我们再没几个坚挺的胸膛,如果我们再没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如果我们再不团结一致,我们拿什么去抵挡漫山遍野的侵略者?如果我们-----。这个国还是我们的国家吗?我们还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吗?
乡亲们,历来是人主宰战场,是人主宰国家的命运。我们人人不肯为国家效力,我们个个只为自己的小家庭着想,我们谁都不愿意为谁做出一点牺牲和让步,大家变得自私自利,那我们的人民还是人民吗?那我们还是兄弟姐妹吗?乡亲们,肯为国,肯为家,肯为人民做出牺牲和贡献的人,这样的人便是我们的英雄。就应该受到我们的拥护和爱戴,我们就应该送给他鲜花和赞歌,我们就应该把他敬在我们的头顶。乡亲们,不要认为吃呀,穿呀,喝呀,嫖呀,房呀,车呀,那就是荣耀,那就是精神,当侵略者打进来的时候,一切都得完蛋,一切都得泡汤,一切都不是我们说了算了,一切就不是我们的了!
我明确告诉大家,扛枪抗炮还是我们庄稼汉的子弟在行。我们这些人即无大志,也无大业,在民族危亡之际可以洒脱脱的就走上战场。既无牵挂,也无后患,争先恐后冲在前头,根本不怕死亡!我们庄稼汉子弟吃苦耐劳是强项,打仗正需要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
乡亲们,如果我们对身边的事,身边的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还是一个国家的同胞吗?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真枪真炮的干,还是信息战,还是经济战,哪怕是口水战,如果没有人上前线去挡枪林弹雨,一个完整的国家就得免谈。我生那么多孩子没有罪。他们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他们随时可以为这个国家去效命,因为我们的人民都有尊严。
乡亲们,赶紧回家生二胎吧,尽可能生三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太需要英雄儿女为她壮胆,只有英雄儿女才能守卫她,只有英雄儿女才能实现梦。只要我们的孩子在茁壮成长,他们就是这个国家的主力军,就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如果如狼似虎的年轻人冲在第一防线,我们这些老弱残兵为他们呐喊助威,还有谁敢侵略我们的土地?还有谁敢蔑视我们的尊严?-------。”
“啪--啪---啪---。”
几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金永锋脸上,把他眼里融合成的大面孔立即打成无数个黑煤球,滚落在晒谷场上,一直滚在主席台前。
只见滕燕斜挂一个包包,包上印有鲜红的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村书记楼山木眼里发出的光照在为人民服务五个字上,正好折射在腾燕的眼窝里。妇女主任感到亲人的力量和权威的自豪是多么强大。于是拨动长发,拂拂眼镜。眼镜下一双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棉袄黑底白花,严严实实裹在身体上,宛如一只圆滚滚企鹅;手里拿着一本书,乍看像个学生,塌鼻子上一副眼镜为她增添了几分斯文,远看像个教书先生,包包背带过长,就显得身材更加短小,自我形象着实大减神威,怎么看也不像个干部。
她来到金永峰面前,抬头望了望挂在旗杆上的脸。不知道嘴里嘟哝着什么,没人听得清楚,窃听器也没有记录。她围着金永峰转了半圈,就折回原地不动了。像公狗围着一棵树撒尿一样快活,像金永峰当年勘察地形地貌找个合适地歼灭鬼子一样认真,在思考用什么方法收拾这个老汉。没想到这个丫头,这个女书生,这位先生,这个妇女主任,居然在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脸上施加拳脚。
台上场下的人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他们忘记单薄破烂衣服下的肉肉冻得发青,发紫,两腿不在颤抖,对妇女主任的举动感到十分好奇,几乎聚精会神。你们:乡亲们垫着脚尖往上看,他们一脸的表情就像满天的云霞,分不出那一朵最会下雨,那一朵最会出彩,多数人的神色是想看戏。赵桂芝,金建国,金国泰,目不转睛的望着风中的亲人——金永峰,眼泪在眼窝打转转。
妇女主任找来一条板凳,在金永峰面前放下,抬起右脚放在板凳上,一手按住膝盖,一手在空气中乱抓,调节身体平衡,左腿猛一蹬地,要站在板凳上去,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地面不平整,或是苍天有眼,板凳一晃,只听“哐当”一声响,一头猪翻倒在地,四仰八叉,扬起一团灰尘。板凳弹起,金永峰牢牢握在手中,他没有斜视妇女主任,也没有笑,更没有搭救她的意思,就把板凳放在原处,自己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晒谷场上群众抬起一阵狂笑,宛如晴天霹雳。
戏唱到最关键的时候,观众不该笑,要平心静气地欣赏它的灵魂;如果观众在此刻笑了,那是对艺术莫大的侮辱,也是对演员极大的不尊重。妇女主任是一个好演员,既没因为群众无知而尴尬,而是要亲自站起来。不懂事同僚一窝蜂跑上去,争先恐后扶她起来。这一扶不打紧,关键圆滚滚的屁股挡了住乡亲们视线,——他们看不见妇女主任在地上挣扎的热闹场景,就像电影放到精彩处,谁敢站起来挡住播映机镜头?全场观众一定会骂得狗血淋头。晒谷场上乡亲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场像煮开了锅,人头攒动,沸沸扬扬。
而可爱的、勇敢的妇女主任没有因为观众嘲笑和讽刺委屈地趴在地上,而是伸出白皙双手,在空气中挥舞,不要任何人扶的手势。她坚信老师说的话:“在那里跌倒,就在原地躺一会儿,等不痛了,再爬起来祸害别人。”
妇女主任没有辜负乡亲们一番鼓励。她一翻身,一个驴打滚,滚一身土,从地上爬起来了。眼镜摔出老远,书甩在一边,翻得哗哗响,但没念出一句对妇女主任有意义的话语。大家见妇女主任站起来,仿佛看见累倒的老黄牛站起来一样惊讶不矣,晒谷场上渐渐恢复平静,给台上演员让出继续耍戏的平台。人们在心里期盼着,揣摩着,等待好戏再次上演。
妇女主任是一个好演员,二话没说,大气没喘,既没看台上同僚,也没望台下乡亲们,只是拍了拍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大字包包,然后深吸一口气:坚信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登不上的板凳。重复原有动作,踩在人民大众的身体上,站在板凳上了。
“她站上去了。”全场欢呼起来。
快看:她从板凳上蹬上人民大众的肩头上了,站在人民的头顶上了,妇女主任高出金永峰一个拳头了。会场停止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妇女主任在板凳上来回走动。就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得意忘形。但眼镜后那双老鼠眼一直没有离开过金永峰那饱经风霜的脸,这个脑袋要不是饱经战火,早被腾燕锥子般的眼神划得血肉模糊。妇女主任在板凳中间站稳,左肩对着金永峰右肩,右肩对着金永峰胸口,身体不再摇摆。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攥成拳头,在金永峰眼前晃动,难道要给一个抗战老兵吃锭子(拳头)么?突然,她猛地弹出食指,放肆的指着金永峰鼻尖,这个姿势就是一把手枪顶着一个男人的脑袋,难道她要枪毙他吗?谁给她这么大的权力?
是无法无天的村书记楼山木!
乡亲们闻到了火药味,赵桂芝、金建国、金国泰闻到了火药味,金永峰早就闻到了火药味。不过,他对眼前的一切不屑一顾,尽管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随时要被赤北空山妇女主任拉响,但金永锋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既没有低头,也没有眨眼,更没有唉声叹气,始终没有弓背,而是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地望着黑压压的乡亲们,不曾感觉有枪顶着他的脑袋。
要是在战场,金永锋会同意一把枪顶着他的脑袋吗?哪怕是死,他也要竭力维护男人的尊严啊!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啊!可是,妇女主任是赤北空山人,是赤北空山女人,能生儿育女的母亲。多么宝贵的财富,多么值得珍惜的生产资料。金永锋不能下手伤害一个女人。将来,她养育出来的儿女或许会站出来与侵略者抗战到底,或许还是一个民族英雄呢。他金永锋的双手是杀侵略者的手,是杀王八的手,绝不能在自己人面前嚣张跋扈挥来舞去,绝不能对自己人下黑手,那怕腾燕再不是一个东西。
腾燕突然破口大骂道:
“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以为自己上过战场,打杀过侵略者,老娘就不敢收拾你了?姑奶奶告诉你,你曾经多么勇敢老娘不在乎,现在老娘在乎的是你把粮食藏到哪里去了,明确告诉你,不交出粮食,你就去死吧。”
妇女主任一张嘴,一股腥气喷出,晒谷场上乡亲们差一点熏晕过去。根据乡志记载,当时妇女主任每张一次嘴,赤北空山PM值要上升好几个点,后来属于重度污染,可想,妇女主任在人民群众中是多么神气和威风。
乡亲们的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有人的眼睛和牛眼一样大,屏住呼吸,还有人捶胸顿足,摩拳擦掌,要上台为抗战老兵打抱不平,要为这个年过半百的农民喊冤,谁敢呢?
他们只有一腔怒火,只有满腹怨气,只有对着苍穹长吁短叹。一旦遇到真正的强者,他们就焉了,成了怂包。该出手的时候,没人敢出手,不该出手的时候,却在孩子、老婆、兄弟姐妹、父母面前瞎出手,一般人也只有这个能耐。
滕燕的手是翻书的手,灵活得很,顺势用手掌手背在金永峰脸上清脆的、响亮的扇了几个耳光,然后两手抱在一起,来回搓,搓出一手细白的卷卷,宛如碎碎的粉丝条。
金永峰的脸脏了翻书的手么?还是左手在安慰震麻木的右手?还是左手在为右手颁奖呢?妇女主任觉得非常解恨!两手拍出啪啪地响声,将搓成白细卷卷和碎碎粉丝条落满地。那是在给自己鼓掌,掌声里传来谩骂声:
“你他妈的牛高马大没人够着你的脸,但老娘就不信那个邪,偏要打你的脸,你又把老娘咋地呢?难道你要咬老娘的卵子(**)——老娘莫得!”
说完,腾学生,腾女人,滕老师,滕主任,欢快地跳下板凳,落地之声非常闷沉,赤北空山大地为之颤抖。她把头颅抬得老高,显得非常得意,好像凯旋归来的跳水运动员,绕着金永锋扯高气昂走来走去。
赤北河的水在哭泣,鸟儿们在咒骂,晒谷场上的人群轰动起来,有吼叫的,又嘶喊的,有嚎哭的,有骂不绝口的,总之,愤怒满地打滚,场面一片混乱。
只见金建国,金国泰兄弟二人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来到主席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