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们却对他保持了某种普遍的冷漠态度,这使他很难理解。如果说从前是因为他缺乏城市中的整齐或优雅,那么到了这种境况,又是因为什么呢?可能有一个因素是出于嫉妒,但是显然这并不充分。他能够看得到他们的快乐,而且他所在意的生活,他们竟然缺乏兴味,甚至连聆听的兴趣也没有。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接纳他的意思。郑智为这样的生活苦心经营了两年,而他们或许就根本用不着付出这样的代价;更重要的则在于,他们实际上过的是一种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的生活。他自以为了解城市,也赶上了大学里时尚的班车,然而事实上,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在意并且拥有的是他们没有兴趣的部分,而他所无从知晓的则正好就是后者绚烂的生活。
学生会有一个叫笑笑的女生,从职务上来看,应当是郑智的下属’正因如此,他们有较多的接触机会。笑笑是那种很活泼的女生,爱笑,喜欢一切令她惊奇的事。她似乎生来就是要面对那些令她称奇的事物的。所以她总是在笑。或许有些事情并不可笑,但是笑笑却从中发现了一些可以令她笑起来的因素。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两侧还会出现两个酒窝。那姿势看起来妩媚、动人,毫无拒绝的意思,仿佛一张慢慢展开的、充满温暖气息的年画。有另外的学生会干部和笑笑开着什么玩笑,笑笑则放声大笑,对方就摸她短短的头发,似乎接下来就要抚摸她的脸颊了。笑笑就用一只手把它轻轻地拨下来,用一种细细的、孩童似的声音说,讨厌,你真讨厌。
对方就模仿她的声调说,讨厌,你真讨厌。
郑智面带微笑注视着这样的场景。他的内心涌动着同样的欲望。他很想也用这样的方式来接近笑笑。他想象着抚摸笑笑的那一头黑而短的头发时的情景。然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才会让笑笑这样。
假如郑智的直觉没有问题,他相信笑笑对他是有兴趣的。很多次当郑智抄写某一份文件或者写一个工作汇报的时候,笑笑就趴在对面的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她的嘴角,随时预备了一份笑靥,在某个时刻,就要荡漾到她的脸上去了。郑智注意到了这些。但是他不准备打断它’他认为这样很好。
之后笑笑大笑起来了。郑智看着她,说,你笑什么呢?
笑笑看着他,笑得更厉害了。
笑笑说,你的领子脏啦!
郑智有那么一刻,面色通红,神情狼狈,然而很快他又有些感动。在郑智的记忆里,能够注意到郑智领口的女生只有笑笑一位。它意味深长,引人遐想。郑智于是在晚上把衬衫仔细地洗过一遍,然后把它挂到门后的挂钩上。第二天一早,他就穿上干净的衬衫,期望能在通往食堂或者教室的路上碰见笑笑。他的干净的领口就是为笑笑准备的,这是他内心的一个秘密。他感到很快乐。
他还特意给笑笑讲起古老乡村的风俗。他用的是批判的语气,选取的内容则是那些耸人听闻的,在乡村都算得上罕见的部分。
是吗?笑笑说,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甚至可以看得到她上扬的、似乎要飘飞起来的睫毛。不至于吧,她带了万分的惊奇说,真是太可怕了。
笑笑吃惊的模样好看,具有另外的一种风韵。然后郑智又给她讲起古老乡村里美好的、在城市不易遇到的部分。比如湛蓝的、不曾受到任何污染的天穹,遍地的野花所散发的气味,以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在小河边洗衣的村姑。郑智的叙述有那么一刻连他自己都被打动了。似乎那种乡村的美好是由于此刻的回忆才变得动人的。笑笑枕在一只胳膊上,安静地听着;她的一股涎水从嘴角慢条斯理地滑落下来,仿佛一个听故事人神的孩童。
太美丽了,笑笑说。
什么时候去看一看?——我做你的向导。
好啊。笑笑说。
于是,在夜晚的时刻,或者在白昼的余暇里,郑智想象着自己带上笑笑回到家乡的情景。享受很多的艳羡或许不是重要的,真正需要祝贺的是自己。
许多男生和女生依偎拥抱着,从郑智的眼睛里走过去。他们去看电影,或者去咖啡屋,要么去较近的一处风景地旅游。是啊,郑智说。有一天,学生区贴出的电影海报上,是一部时尚的新片。郑智在学生会的办公室里看见笑笑,他提到晚上的这部电影。
笑笑说,听说很好看的。
郑智说,你晚上有空吗?
好啊,笑笑说。
这个下午郑智很激动。他早早地到食堂吃了饭,又买了一些口香糖。他自己先吃了两颗。出门之前,他梳了梳头发,把鞋子弄好,把领带整理好。他走到学生区门口的电线杆下边,那是他约定和笑笑见面的地方。一些男生和女生兴高采烈地走过去。他们是去看电影的,因为他们说的就是电影的话题。郑智站在较为隐蔽的角落,他认为这样的事情无须过分张扬,那样才符合他学生会干部的身份。他站在人迹稀少的一隅,等待笑笑出场。他有些紧张,感觉到自己轻微的心跳。
笑笑是临近电影开演的时分走过来的。她快乐地笑着,一起还有同宿舍的两位女生。郑智原来以为笑笑会一个人来,他的内心难免有些失望。当然四个人的电影票让他来买,也不成什么问题。郑智从角落里走出来,面带微笑,尽量使自己显得自然流畅。
笑笑看见他,笑靥还留在她的脸上。笑笑说,你好。
你好,郑智说。
或许笑笑的问候只是一种随意出口的习惯,并不期待他的应答。因为她和另外两个同伴已经从郑智身边走过去了。郑智想:难道她不知道我在等她吗。
郑智跟上去几步。笑笑,他说。
笑笑停下来,她说,你有什么事吗?一我们去看电影呀!
笑笑的神情还带了一点惊讶,那惊讶本来是属于郑智的。他看着笑笑,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再见,笑笑说。另外的两个同伴这时笑起来了。
郑智跟上去几步。他说,笑笑一你不是说一笑笑回头,嫣然一笑。她说,我们去看电影啦一再见。
郑智站在那里,她们快乐地喧哗。有一个同伴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对笑笑说,你也可以请他看电影嘛。
笑笑说,讨厌,开什么玩笑。
这样的场景出乎郑智的意料。他的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手心里一直握着那些口香糖。到他觉察的时候,口香糖似乎已经融化了。郑智在那一刻终于明白:笑笑的快乐和微笑或许可以留给任何一个人;她给予他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还以为她对于别的什么人是吝啬的呢!
郑智站在那里,一时间十分茫然。他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如果是甲乙,爱情失意的时刻,可以去酒吧,可以弹奏吉他,还可以向其他的人倾诉。他不缺钱,也不缺少听众,但是郑智没有。何况甲乙的爱情又与他的不尽相同。甲乙早已出发,而他实际上尚未站到跑道上,就已经被什么力量取消了参赛的资格。
后来郑智到学生区的商店里买了一包烟。他平日里是很少买烟的,他抽烟的姿势是通过别人的烟卷来练习并且逐渐熟练起来的。但是在这个夜晚,郑智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包烟,而且就是甲乙平日抽的那种牌子;同时他还买了两瓶啤酒。这些钱本来是为笑笑准备的,可是笑笑却连让他买一张电影票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如此,那就犒劳一下自己吧。
郑智把烟和酒带到学生会的办公室里。这里很寂静。四壁是灯光漂白的空虚。郑智抽烟,喝啤酒,终于有些醉意了。他看见笑笑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她支着胳膊看他。然后他看见笑笑的衣服被谁脱掉了。他看见一具雪白的肉体。它飘扬起来,就要落在自己的怀里。笑笑是多么柔顺。她绵软、香甜,完完全全地裸露在自己的眼睛里。笑笑说,来吧,来呀,我已经等了很久了。然后郑智抚摸她,到任何一处他想去的地方。他动作粗鲁,肆无忌惮,内心是一种奇异的快乐。笑笑是张开的花朵。他把那些花瓣撕碎。它们在灯光里飞舞,之后落到地面上的黑暗与虚空里。
在微醉的迷离中,郑智想到了姬瑶。没有哪一位女生能够比得上姬瑶的淫荡与放浪。也没有谁会比郑智知道的关于她的传闻更多。她的肉体被无数次地摊放开来,被不同的男生或者男人抚摸,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她张开在所有的男人面前,会不会在郑智的眼前也张开一次?她完全像一个妓女。
而甲乙竟然会为这样的女生借酒消愁,这对郑智又是一种安慰。在某种程度上,笑笑更符合郑智的理想。所以,他的失败是真实的,甲乙则显得荒唐可笑。
问题在于:为什么声名如此浪荡的一位女生却拥有如此多的追逐者?包括甲乙,包括中文系的老梅。她浮浪的肉体背后,到底包藏着多少令人心魂迷乱的成分?她是美艳的女生,郑智从窗口,或者在校园的一隅看见过她。她丰满流动的曲线是衣裳无法掩盖的,她顾盼流飞的眼睛又是可以融化一切的。即使她就是一位妓女,那又能如何呢?她就是校园和城市的波浪上舞蹈的肉之精灵。她完全可以是郑智剩余的虚空,被掩藏的寂寞,无数次的绚烂的想象,以及这片水泥地上生长的植物。那植物是有毒的,然而没有人会忽略它诱人的艳丽。
忽然想到了乡村的张曼齐。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掠过郑智纷乱的思绪,这使得他兴奋起来。那就是:假定张曼齐可以具备姬瑶的浮浪,也如姬瑶一样生活在城市之间。当张曼齐穿上符合城市季节的服饰,依城市的时尚涂抹了鲜艳的红唇,袒露她胸口的部分,然后以城市的步伐与节拍,在这样一个灯光闪亮的夜晚,从校园的马路上走过,有谁还会认为她是一个朴素的乡村女子呢?郑智的胳膊被张曼齐挽到手里,在大学的任何一个光亮的或是阴暗的角落,享受夜色的温柔,接受它涌动的节拍,还有谁会说,郑智不曾接近城市,以及城市中的大学生活呢?
之后郑智就在宿舍的床铺上,不,就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这张干净的桌子上,小心而又迫不及待地打开张曼齐鲜艳的衣裳。张曼齐正带着妩媚的笑容,热切地迎合,温柔而大胆地把自己摊开来。她甚至比姬瑶更美艳,她比姬瑶更干净。
然而,这样的女生只能是姬瑶。在张曼齐梦想的生活里,这样的景象是终其一生也不会出现的。何况,张曼齐已经从郑智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如此包装一个伤心的乡村女子,实在是对她的亵渎。
在忧郁的夜晚,郑智一个人抽烟,喝啤酒,对张曼齐的幻想差不多是一点可以抓到手的安慰。但是,张曼齐实际上也不属于郑智;而大学里的笑笑又在和另外的女生看一场动人的爱情电影;郑智仿佛是一种悬浮在空中的物体,天上是城市,地上是乡村。借着弥漫的烟卷和酒,他可以抓住一些幻想。一旦没有了烟卷,酒醉之后,或许连幻想都显得高不可攀了。
是啊,是啊。郑智说。
那种欲望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滋长起来的。它来得很突然,也不符合他学生会优秀干部的身份。但是郑智却从容地接受和答应了它,就仿佛他久已知晓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它包含了巨大的暴力,裸露出来的淫荡,以及他内心早有预谋的步骤:之后,快感就如潮水一样涌动而至。学生会某一部的部长郑智是多么地满足于这一切。
夜晚过去。早晨起来,郑智又像往常一样勤奋学习,认真工作。在无人的时刻,他小心翼翼地节俭;在人声喧腾的公共场合,他使自己显得大方,彬彬有礼,绝不让别人看得出他吝啬或者贫穷的蛛丝马迹。他跟乡村的父亲频繁地要钱。他的父亲因为儿子的生活或许已经把心爱的黄牛都卖给别人了;但是郑智从内心痛恨父亲,他认为父亲不光理应如此,而且他给予他的还很不够。另外,在学生会的某些活动中,他还可以掌握一笔经费,他为此殚精竭虑:既要使活动丰富、好看和圆满,又可以在开支上略有剩余。郑智是个聪明的人,而且他的聪明似乎原本就是要用在这样的事情上面的。所以,他不光在工作上受到了赞许和奖励,他自己的生活也因此而宽缚起来了。
大二将要过去的一个夜晚,郑智到老梅的单身宿舍里去。老梅教他们诗歌课程。他年轻,富于激情,过着零乱的生活。在许多方面,他保留着与大部分的学生同样的幻想与浪漫。这就像他宿舍里混乱无序的摆设和他抽烟姿势的笨拙。但是他随和热情仿佛一个可以容纳不同物体的容器;他还是一位诚实的听众。郑智并没有多少原意来倾听的听众;他可以把内心的一些部分保留起来,但是假如他把所有的部分都深藏内心,他就会感觉到霉烂不适了。
有人送给老梅一点酒。老梅的酒量不好,但是喜欢小酌几杯;而这个晚上又正好没有约会,所以他打开酒瓶,请郑智喝一点。他们的脸上都泛出红晕。老梅谈到了女人。老梅说,你搞没搞过女人?
郑智笑一笑,摇一摇头。
我不信。老梅说,像你们这把年纪,正是情欲旺盛的时候,何况校园里又都是多情女子,怎么会没有?再说,我是过来人我还不晓得吗?歌德说得好:哪个少年不多情,谁家少女不怀春。现在的问题只在于,你搞过几个,数量多与少的问题啦!
郑智的脸上是喝酒之后的飘忽与潮红。他忽然想起宿舍里的甲乙,以及甲乙和她们的事情。
郑智说,原先在乡下的时候,有过的。
老梅的眼睛亮起来了。他说,那你说一说。
郑智便向老梅提起他和张曼齐的故事。在此之前,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但老梅是可以信任的。因为是第一次,在讲故事之前,郑智想了想,以便可以让故事的某些段落突出些,另外的部分则可以保留下来。
郑智的语气平静而舒缓,从头至尾又带了一点不留痕迹的感伤。在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张曼齐纯洁,爱美,倾心于真诚善良的事物。她缺乏明确的身份,但是她具备一种大胆、热切而浪漫的个性。她的美丽与贞洁实际上是胜过城市和大学的任意一位美女的。她没有率意而不负责任地招蜂引蝶;她只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而一旦她认定如此,她的坦率,她的疯狂,又是许多别的女性不可比拟的。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
真的。郑智又点上一支烟卷。他微眯起眼睛,脸上是一种沉湎于往昔的惆怅。他说,实际上我对自己说了很多遍:我不能够欺骗她,我不可以这样做一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污浊的。然而,她的眼睛一等一等。老梅说,那天晚上你和张曼齐究竟搞了没有?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嘛!
郑智在微醉的眼睛里看到迫不及待的老梅。他觉得老梅卑鄙下流。然而事实上,老梅或许比他更显得真实。老梅关心的不是浪漫本身,而是某个夜晚他乡村爱情的床上感受,这正好就是他倾诉的和对方聆听的前提。老梅需要知道的部分其实就是郑智所要叙述的部分。
郑智便把那个夜晚的情景说给老梅。它们淫荡而热烈,超过了事件本身。他清楚地看到,一股涎水正从老梅的嘴角悠然有序地流下来—他手指上的烟卷留了很长的烟灰。
你小子艳福不浅嘛,老梅说。他的语气一半像是赞美,另一半像是叹息。
那么,老梅说,你在大学搞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