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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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曹布亭(4)

她或许是嗅出了家里的某种不祥的气味,因此她沿着气味迅速地赶了回来。这气味使她变得轻盈、勇敢和敏捷。她开门的过程极为简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进门之后,发现曹先生尚未从女学生的身体上撤回去的一只手。

有一刻的景象是非常安静的。李娜显得十分狼狈和羞愧,她迅速地像一只猫那样逃跑了。她就从生物教师的眼皮底下逃走。后者却很安静,就仿佛没有看见。

曹先生的酒醒了,或者醒了一半多。他看见面色逐渐变得煞白和柔软的生物教师。曹先生起身,把门关好。他说,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他预料生物教师在盛怒之下会号啕大哭,然后激烈地厮打,砸一些不很值钱的家具,收拾自己的衣物和化妆品,用高于平时十倍的嗓音提出离婚,最后夺门而走。在这情形之下,曹先生只要委曲求全一些,用软语温言赔一些不是,一夜之后,或者几夜之后,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但是生物教师不是这样的。她冷静理智得出奇,她根本就没有哭的意思。

相反,她平静祥和得像是刚刚听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她从容地脱外套,打扫卫生,卸妆,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她坐到双人床铺的一角,看着曹先生。她看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你是一头猪。生物教师说。这是她的开场白。之后她说,你是骚货是禽兽是屎是王八是蚊子的血是苍蝇是蛆是大粪是驴是披着人皮的狼是杂碎是垃圾是一切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最恶心的肮脏的东西。

她使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发挥了顶尖的组合词语和想象的能力。比方她说,你是臭虫和蛆躺到粪池里杂交出来的杂种。她滔滔不绝、流畅自然得像是在背课文。而且,她在使用恶毒的语言的时候,脸上居然还露出淡淡的笑容,就仿佛在进行甜蜜的祝福。

曹先生起初准备的是求全之意。不料他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他从来还不曾发现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丑陋和平庸,加上眼前的恶毒,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曹先生对这一切终于无法忍受。他的羞愧、背叛和奉迎的念头立刻变得轻微,甚至他认为他这样做正好是对她的报复。不是他做错了,而是他做得不够。

曹先生又喝了一些酒。接着他开始用恶毒的词语来咒骂生物教师,作为对她的粗俗行为的还击。他还打碎了几件家具,包括一套比较贵的瓷器。

到了他们彼此都感觉到疲惫的时刻,曹先生穿好衣服和鞋子,离家而去。

曹先生走到校园里的时候,发现夜色已经很深。他看见昏昧路灯下冰凉的寂静和空虚。他感觉自己成为空气中轻盈的部分。他走动的姿势仿佛一种没有重量的舞蹈。他是多么痛恨这些虚伪的、缺少真实性的生活啊。他不光厌倦和痛恨他的妻子,那些争吵,那些朦胧的灯光、家具和床铺上发散的气味,他还痛恨自己。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就像在此刻,深夜时分他一个人行走在校园里的冰冷和空虚里。在夜晚花朵一样盛开的欲望和肉体里,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他自以为超越或者抛弃了不好的生活,事实上他还是被搁置在原来的地方。他既没有被新的生活所接纳,又没有被旧的日子所热爱。他实际上被遗忘了。

曹先生叹息说,我其实是很失败的。

曹先生认为在这个看起来仿佛是一场阴谋的夜晚,受到巨大伤痛的就是他自己。除此之外,李娜也算一个。她是无辜的女学生,她只不过出于对曹先生单纯的喜欢,不料她竟然陷落到一场粗俗的纷争里来。显然,这一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那些美好的想法也会由此而发生变化。她在这个夜晚辗转反侧,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她的内心起伏不平,思绪万千。而且她会因为这场变故而仇恨曹先生。

曹先生想到不幸的李娜,一路上在轻盈凌乱地走动。到他停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女生楼的下面。女生楼看起来安静而神秘。有几间宿舍里还亮着灯光。曹先生认为有一间亮着的宿舍一定是李娜的。她可能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她肯定还没有人睡。灯光或许会让她感觉到安全。或者,李娜在写一些东西,这些文字里表达了她内心的伤痛。

曹先生在女生楼下面站立了许久。他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深秋里的一棵树。曹先生的思绪翩翩飞舞。此刻他在考虑如果喊一声李娜的名字,她会不会答应。当然,这样的念头是可耻的,也是危险的。但是曹先生感觉到某种刺激和兴奋。而且后者正像上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的水流正在把曹先生淹没。

李娜一曹先生喊。

曹先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认为他的声音突兀、高亢而破碎,差不多可以划破夜空的静寂,传到很远的地方。曹先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藏身于树的阴影中去。他感觉到所有的宿舍会因为他的大叫而从睡梦中惊醒。令曹先生惊奇的是,他的叫喊居然没有什么应答。它们在静寂中突然到来,又很快被静寂淹没,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或许曹先生的呼喊因为冰冷的夜晚而没有他所感觉到的那样高亢。或许曹先生的呼喊仅仅是出自内心深处,到达瑟瑟发抖的嘴唇边就停止了。或者,曹先生的呼喊高亢响亮,然而由于所有的人都耽于梦境,所以被当做是梦境里一种激情的或者丑陋的旁白。

曹先生的酒醒了一些,后来又感觉不行了。他在一个角落里吐掉一些,他闻见自己嘴巴里不好的气味。吐掉一些之后他痛快了许多。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不行了。曹先生走走停停,轻盈得像是要飘起来。曹先生说,自己其实是很可怜的,比谁都可怜。

那么,曹先生问自己说,我为什么如此可怜?

曹先生这样一发问,内心忍不住涌起几许悲伤。他认为自己可怜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肯定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造成的。这些东西起初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后来,在不经意的时刻,成为他悲伤的原因。

整个夜晚,曹先生都感觉到自己仿佛在轻盈地飞翔。一直到他穿过那些黑暗的、起伏不平的过道,熟练地摸到裤兜间的一把钥匙,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打开了老梅宿舍的门。

曹先生进去之后,宿舍里的灯迅速地打亮了。曹先生看见蜷缩在床铺里的姬瑶。她看起来很平静,就仿佛她预料到会有曹先生摇摇晃晃走进来的一幕一样。她裸露的、饱满的部分令曹先生炫目。曹先生还注意到她嘴唇上尚未褪得干净的紫色唇膏。她两颊之上醉酒一样的潮红。

我知道我为什么可怜的原因了。曹先生说。

你喝高了,曹先生。姬瑶说。

我没有。曹先生说,一晚上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这一切原来是与你有关的。

姬瑶坐起来。她身体上是一床慵懒的、粉红色的被子。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她说,曹先生还想喝一点吗一我这里有的。

喝嘛,喝嘛。曹先生说。

那些粉红色的肉体和肉体上散发的气味使得曹先生再一次感觉到飞舞的欲望。姬瑶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没有呼喊,没有抗拒。这一切正好就是他内心伤悲的缘由。

曹先生说,你一定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

是的。姬瑶说,曹先生你准备做什么呢?

曹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终于,曹先生看着姬瑶说,我听说你的乳房是粉红色的一是不是?

姬瑶脸上的笑容突然消散。她看着曹先生,神色里充满了意外的惊奇。

你真无耻。姬瑶说,如果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如果你没有如果。曹先生说,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

那些粉红色的肉体和肉体上散发的气味让曹先生轻盈地飞舞起来。对于姬瑶而言,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某一出传奇剧中剧情拙劣的一个部分。又像是某种过于不真实的虚拟。

然而曹布亭先生知道,这一切已经蓄谋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