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去寻找若蝶。他想邀请她到老梅的宿舍里去。老梅去了一个什么地方,他要了他宿舍里的一把钥匙。老梅的宿舍很像一个传奇故事的开头部分,故事的主角其实尚未登场。正因如此,它充满了无限多的可能。偶然的时刻,他也是一个人住在老梅的宿舍里写作诗歌。那些诗句仿佛渴望着水和养料的鱼类,看起来美丽动人。
在妩媚的一如行走于灿烂花园的日子里,若蝶的肌肤柔软,光滑,富于弹性。她怪诞放肆的喊叫像是一道别具风味的菜肴,又因为短暂的陌生而令尘埃怀念不已。若蝶其实是一个富于心计的女子。她的放浪或许从来就不曾遗漏一个明确的主题。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自己的期待和想象。她的放荡或许不是尘埃所想的那样,她是为了表达事先的预谋。但是对于尘埃来说,她的念头其实是古怪、可笑和有趣的。尘埃认为:有些女子本来就是为着偶然和挑逗而存在,不适合延伸或者扩展得更多;何况日子短促,就像在他的诗歌里想象力的迅速减少,哪里还有闲暇的时光是可以预备给日常的生活的呢。
尘埃行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早晨的阳光就像清亮妩媚的水,漫过他的身体。尘埃看起来风流倜傥。一些他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热情地寒暄;一些他不认识的人跟他打招呼,热情地寒暄。他还意外地遇见一个独身的女人,他们站在路上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曾经与她有过几次约会。约会的场景就像一部冗长电视剧里中间的部分,平稳,拖沓,缺乏有味道的情节。尘埃与她说话,一边想着她的名字。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她看起来有些苍老,涂了很厚的脂粉,她的眼神也比从前成熟。好像从前她总是有一些害羞。但是尘埃还是恭维她说,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对面的独身女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她说,你很幽默。她看见尘埃手里的鲜花,没有说什么。
她似乎并不急着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她走到大街上就是为了这种邂逅。总之,她站在街道上,没有告辞的意思。当然,她也没有怀旧的或者感伤的表情。她只是看起来有些苍老。尘埃只好找一些话题来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句子显得幽默。
他腰间的BP机终于响起了。尘埃于是快乐地和她道别,他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并且说,有空一定联系啊,我等着你啊。
尘埃找到一家电话亭,回电话。他发现手里的玫瑰其实是一种累赘,倒不如送给独身的女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一直在注意他手中的玫瑰却始终没有提到关于玫瑰的话题。她实际上是忧郁的。
找尘埃的是庞白。庞白就像一头畜生。他在电话那头哇啦大喊说,尘埃愿不愿意过去,到他们那里。上次在外语学院搞演出,很成功,这会大家都在喝酒庆祝。
尘埃说,有女人吗?
庞白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其实尘埃的问题纯属多余。他们所谓的演出成功,也就意味着他们又拐骗了几个女生或者那些混迹街头、无所事事的女人。
若从内心出发,尘埃并不愿意与庞白这样的人同流合污。然而问题在于,尘埃帮他们写了或者修改了那些可以蛊惑少女的歌词一他们成功的勾引事实上与尘埃的歌词是有关系的。即使尘埃不参加他们的聚会,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事实上的引诱者之一,没有谁可以证明他的清白。
庞白他们在外语学院的演唱会里,有几首歌的歌词实际上就是尘埃诗歌里的句子。有一首名叫《马路上的女孩》的歌曲,其中的几句歌词尘埃还可以记得起来:
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什么也不想马路上的人动物思想本来本来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走进自己的梦幻和期望我不过大笑一场大笑一场,一个女孩走在路上看见之后我心惆张女孩的乳房无比光亮你是我出发之前无限的忧伤。庞白的身份比较复杂。他从一所大学里出来,到这座城市之后,组建了自己的一支乐队。他或许是大学肄业,或者干脆就是被大学开除。他曾经说起他和大学里的外国女人做爱的情景。老外放纵的时刻是多么可笑而又有趣啊!庞白说,他一边说还一边扭动自己的屁股。那时候他们正在一家咖啡吧里表演,而尘埃就在那里喝啤酒。尘埃喜欢他们放纵的姿势,就如同他喜欢自己随意散漫的生活。
尘埃到达庞白他们租住的房间里。庞白他们的房间看起来很混乱。他们坐在那里喝酒,唱歌。几个女孩坐在他们中间。她们的神情简单纯净,她们的胸部已经发育得很好。有一个女孩还坐在那里抽烟。尘埃走进去之后,庞白和歌手们站起来与他寒暄。他们都认识他。尘埃与那几个女孩握手。尘埃说,孩子们,现在你们有安全感了一护花使者到了。
女孩大笑。那个抽烟的女孩看着尘埃手中的鲜花说,那么,你的玫瑰准备送给谁呢?
尘埃把玫瑰递给她说,送给你。我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这女孩惊奇地大笑。她说,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一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你是谁。
尘埃说,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对你要紧吗?我觉得无关紧要。庞白举起酒瓶说,这就是著名的青年诗人尘埃啊。你们这帮鸟人竟然不认识,所以要罚你们喝酒。
房间里到处是烟雾,酒,挑逗和裸露的话题,酒瓶,凌乱的乐器和歌唱,兴奋的脸庞。尘埃坐在那里喝酒。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庞白这样的人,他们空洞,混乱,肮脏,下流。他喜欢的是房间里弥漫的这种放荡的气味,这些丰满的不曾设防的青春肉体。事实上他痛恨这些简单的女生,她们过早地使自己变得下流和混乱,却从来不准备拒绝或者逃避。而尘埃混迹于这种情境,不过是出于这样一种理由:假如他不去挑逗她们,那并不意味着她们由此可以变得干净,相反,她们会接受另外的什么人的挑逗,后者实际上更肮脏,更无耻。
庞白拿过来他们新写的歌词。庞白说,这是我们近期内将要变革的新气象,因为这样更来劲。
那是些混乱的歌词。红色的乳房。树上的裸体女人。性生活是最后的感冒药。等等。尘埃知道美国的艾伦·金斯堡。他们就是对他拙劣的模仿,可笑的剽窃。
很恶心。尘埃说。
恶心就好。庞白说,我们的本意如此。
我的本意也是如此,尘埃说。
他们都喝得醉意朦胧。抽烟的女孩已经紧靠在尘埃的身体上了。她说,你真的是一个诗人吗一怎么看起来像一个流氓?
这女孩眉毛飞扬的姿势,抽烟时的某一个瞬间,以及她身体下落时分的轻微扭动,令尘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若蝶。她在偶然的时刻就像新鲜的若蝶。尘埃想起自己与若蝶的约会来了。那一束玫瑰被眼前的女孩压到身体下面,它凌乱的花瓣散落到沙发和地面上,就像经历放纵之后疲惫慵懒的女人。然而若蝶是不喜欢如此的混乱的,若蝶的混乱或许是有节制的。这女孩摆出的姿势其实勉为其难,甚至都令人感觉到残忍。
庞白说,等会还会有人来,你肯定感兴趣。
尘埃说,谁?
庞白笑了,神情诡秘,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在混乱的歌词下面,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出现。然而,还有谁会来呢?难道是寂寞的若蝶?
他们喝酒,唱歌,下流地挑逗,早晨和中午就这样过去了。然后下午到来。姬瑶推门进来,尘埃看到她。她仿佛是云端里来,又像是刚刚从水里出来。她短裙之下的肌肤中有一股气味传过来。尘埃坐起来,说,好久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姬瑶笑起来。她说,那你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吗。尘埃大笑说,我到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要来,我在等你一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事实的确如此。你坐我这里,可以吗?
庞白搂着姬瑶的身体,就像熟悉的朋友那样。他说,尘埃已经喝得有些尚了,现在该你喝了。
庞白把姬瑶放到旁边的沙发上,熟悉得就像放置自己的身体。之后他打开一瓶酒。他的一只手搂着姬瑶的脖颈,而令尘埃惊奇的地方在于,姬瑶竟然很喜欢如此。她拒绝的只是酒,但是她没有拒绝庞白的那一只手。她的神情是多么无耻啊!她是尘埃在大学里遇到的奇迹。她与老梅有关。老梅是尘埃寂寞的朋友。老梅其实是一个好人。现在,尘埃发现自己变得有责任感了。
尘埃把庞白的那瓶酒夺过来。尘埃说,她不喝你为什么要她喝?她的酒我喝了,你敢跟我对着喝吗?
庞白看着尘埃。说,老兄,你看起来很凶。
尘埃说,我问你敢不敢喝?
庞白看着尘埃。他的那只手从姬瑶的脖颈上滑落下来。庞白说,等会你还是要喝的。姬瑶坐在那里,就像一只快乐的鸟。她身体上的气味从裙裾下面弥漫开来。尘埃发现自己很慌乱。
庞白取一瓶酒,打开。他们的酒瓶,发出响声。尘埃把瓶里的酒喝完了。
他又取了一瓶。他看着庞白喝酒的样子,他的喉结在快乐的运动。庞白喝完,看见尘埃手里刚打开的。之后他也取了一瓶,打开。
歌手们和女孩子这时候都停止了嘈杂。他们都在看着尘埃和庞白喝酒。到尘埃喝干了后来的又一瓶酒,再取出一瓶看着庞白还在喝前面的一瓶;当庞白喝完这瓶,他看见尘埃手中又打开的,终于显得惊讶和力不从心。
庞白说,老兄,我喝不动了。
尘埃说,喝。
庞白说,我真的喝不动了。
尘埃说,你喝不喝?
庞白说,我知道喝不动了。
尘埃说,看好一我喝了。
尘埃举起那瓶酒。他发现坐着有些吃力,索性站了起来。他仰起脖子喝那瓶酒,他感觉酒已经满到嗓子眼,正在从嘴里溢出来。但是他决心要把它全部倾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他大口大口地吞咽。酒里掺进了姬瑶短裙下的身体的气味。他非得把它们喝进肚里不可。
庞白看着尘埃喝那瓶酒。姬瑶坐在那里,看着他喝酒的姿势。她的脸上是平静快乐的笑容。就如同她已经习惯于如此。
尘埃把那瓶酒喝完了。他看见庞白在地上摇摇晃晃。
喝。尘埃说。
庞白说,我他妈真喝不动了。
你喝不喝?尘埃说。
庞白说,我他妈——
尘埃手里空荡荡的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连尘埃都惊奇于自己的一只手竟然如此灵巧动人。瓶子落到庞白的脑袋上。瓶子是如此容易破碎。他们看见瓶子的碎片落地,就像绿色的晶亮的雪花。他听见歌手们和那些女孩尖利的大叫。
庞白倒在地上,一块玻璃还划破了他的脸。尘埃说,你喝不喝?你喝不喝?
庞白过了一会从地上站起来。血正从他的头发里渗出来,流到额头和眼睛上,又落到脸颊和鼻子上。血像是头发里突然长出的玫瑰。庞白看着尘埃说,老兄,我真他妈不想喝了。庞白还想说些什么,也想站得更直,但是流淌的血仿佛红色的河水,把他淹没了。
你们。尘埃对歌手们和女孩们说,你们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一钱由我出。
你。尘埃对姬瑶说,你跟我回去,不,是我送你回去。
尘埃去抓姬瑶的手,第一次扑了空,第二次抓到了。她的手有点冰凉,她似乎还有点颤抖。
他们再一次到了热闹的城市马路上。姬瑶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了。她的脸上弥漫了一种恬静的红晕,幸福的祥和。她甚至还要扶一扶尘埃。尘埃像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可笑的伤兵。
他从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把姬瑶送到车上。他付了钱,然后对姬瑶说,过一会儿我来找你,我请你喝啤酒。
好呀。姬瑶说。
尘埃站在马路上。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他是要和一个叫若蝶的女孩去约会的。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哪一条路是可以通往若蝶家的了。而若蝶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电话。尘埃从口袋里取出电话本,翻了很多遍。他意外地发现上午在路上遇见的独生女人的电话号码。她的名字在他的电话本上其实只是一个符号。他在找电话本的时候还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装进去的安全套。它们触摸起来是多么柔软,光滑和温暖啊!
电话打通之后,尘埃终于想起S的名字来了。尘埃听到声音之后,说,你好。你来接我好吗?
我现在在大街上。
我手里的玫瑰其实是送给你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
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