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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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甲乙(2)

但是甲乙的爱情似乎遇到了什么挫折。他有一个时期一直没有提到姬瑶,也很少有兴趣给大家讲《金瓶梅》。大家与他谋面的机会不是很多,然而见面之后他对于大家的评论也不甚热心,有时候是显而易见的沉默。他还跟宿舍里的一位借过一些钱。甲乙从前是不大向别人借钱的,他的举动很令人惊奇。虽然他还钱的速度很快,但是大家仍然认为这是不合情理的,要么就是他在方式上出了一些问题。有一次他让宿舍里的诗人寒子介替他写一首情诗。

寒子介的诗已经很有进步了。他的一首诗发表在某个刊物上,中文系的有些女生在读这本刊物上的一些爱情物语的时候,顺便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寒子介的诗作。她们就顺便浏览了一下。她们说,诗里写了些什么呢?但是寒子介总算是有一点诗名了。甲乙要求寒子介写一首情诗给姬瑶,后者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写情诗?这能起什么作用呢?

在寒子介看来,一个人到了给对方献诗表白爱情的地步,这就意味着他的爱情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只有在那些发黄的、泛起一股霉味的旧式传奇里,才会有这样古典的情节出现。

但是甲乙温和而坚定地对寒子介说,他是有这样的把握的,作为同宿舍的兄弟,拔刀相助,理所当然。

寒子介于是在一个晚上,跃在床头,苦思冥想,精心构造,写出一首婉约而热烈的情诗。这首诗其实适合献给任何一位珍惜诗歌的女生。寒子介认为这是他那个时期的代表作,是他坐上大学里头把诗人交椅的标志。甲乙把诗歌誊抄到自己的信纸上,另外又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然后一并把它们从邮局寄出。

然而有一种说法开始流传,渐渐地宿舍里的人都有所耳闻,而且这并不能断定是谣言。因为很多人都在这么讲。那就是关于姬瑶的流言。据说她是一个对肉体缺乏责任的女生,有些事情简直到了堕落的地步。许多人对她的印象是,她仿佛每天都是被不同的男生或者男人拥在怀里,从校园的马路上招摇而过。她的名声很不好。类似的话语就像一只苍蝇,飞遍了大学里人声鼎沸的宿舍、食堂和教室,甚至在一些缺乏光线的阴暗的角落里也留下了她的名声。老黑也是知道内情的人。由此推论一假定这些传闻都是事实的话一甲乙也不过是姬瑶生活中的男生之一。那么甲乙又何苦去追逐,又何苦那么认真投人呢?

想必甲乙可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因为大家都可以看得见甲乙的痛苦了。他依旧很晚的时候回到宿舍,但是到了这种局面,一味沉默是很难化解全部的痛苦的。尤其是宿舍里显得那么嘈杂,大家难免会因为自己的一点喜悦而津津乐道。而这样的氛围对甲乙而言,就是一种故意的挑衅,甚至是幸灾乐祸了。宿舍里有一位叫郑智的男生,凭借自己的良好表现,那段时间被提升为学生会某一部的部长;他把这个消息给大家讲了一百遍,然后还请大家吃了几颗泡泡糖。他每天精神抖擞地出去,晚上红光满面地归来。有天晚上,他给大家讲,他准备写人党申请书了。他支着蜡烛写到半夜,甲乙推门进来,身上透出一股喝了酒的气味。之后甲乙上床躺下了。

郑智情绪热烈,文思泉涌,写了很长的字数尚未收尾,于是从床铺上下来泡方便面吃。他把勺子盆子一类的东西弄得稀里哗啦地响。本来没有什么,但是甲乙突然从床铺上坐起来了,他瞪着郑智,嘴里还带着剩余的酒气说,你干什么呢?

郑智乐呵呵地说,吃方便面。

甲乙说,你就不能安静下来吗?你不觉得你很讨厌吗?

郑智原本也没有故意要把谁吵醒的意思,这是其一;其二,郑智认为自己既然做了学生会的干部,其姿态就应该不同于往昔一因此就没有必要委曲求全,低三下四。而且他没有料到甲乙竟会说出粗俗的话来。郑智便严肃地说,我吃方便面关你什么事。

几乎是郑智的话音还停在半空的时分,甲乙就从床铺上把一个什么东西砸过去了。大家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宿舍的地板上哗啦哗啦的响声。而甲乙手中似乎还握了一件东西,正准备从床铺上跳下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把甲乙按住了,同时批评郑智何必意气用事。若不是及时劝阻,两人之间的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在大家的记忆里,宿舍里出现不团结的局面,大约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但是,甲乙凭这种方式就可以消除爱情的不如意吗?因为一个名声不好的女生何必要弄得关系亲密的同窗形同陌路呢?

而且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了。那就是在学期考试之后,甲乙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全班就他一个不及格。教这门课的是中文系的老梅。本来老梅也是个肚子里可以撑船的人,谁要是不及格只需去当面跟他讲一讲,一般而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要是同意给你加分,他就会问,你叫什么名字?因为老梅的确不认识你。你就说叫什么名字,然后他会继续问,你希望得多少分?你可能也不好意思说得太多,只求及格而已。老梅就把分数改过来了。他送了你一个人情,但是并不期待回报,改天在马路上相遇,他还是不认识你。这样也好,不用打招呼了。但是甲乙的情况可能要复杂一些。要不然,何以在分数上不很吝啬的老梅单单就要给甲乙判一个不及格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甲乙去求情不但有可能要不上分数,而且有可能连补考都不能过关。

因为老梅和甲乙是一种情敌之间的关系。而且这种说法基本上很确切。假如这是老梅给甲乙功课不及格的重要原因,那么凭着男人的自尊,让甲乙向一个自己的对手讲和或者谈判,也就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何况甲乙并不欣赏老梅。老梅和他做对手,对他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不过,就此默认,坐以待毙又有什么好呢?

其实,这样的问题对寒子介来说,就算不上什么问题。寒子介也愿意这样做,倒不是甲乙一定要他这样。问题是明摆着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果还要等甲乙向大家发出请求,那就显得不够意气。

寒子介去跟老梅说了一下。老梅与大部分的学生很陌生,但是老梅与寒子介的交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好。他们的关系可以达到毫不隐瞒地谈论手淫与阳痿的问题,可以对着黄色录像表达自己的感受。事实上他们经常就是这样做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当然有些问题还是含蓄一点好,比方对于甲乙和姬瑶的关系,那是一块浮出水面的礁石,完全用不着提示,彼此都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把它绕开。寒子介隐约其辞地说,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既然你已经保持了一以贯之的好名声,也就用不着在此问题上让有些人怀疑你的肚量。

老梅说,这完全是小人之心嘛。

寒子介说,既然如此,那就把分数改过来吧。

另外的事情解决了,在爱情的跑道上,甲乙还在坚持。又一次酒醉之后,甲乙发誓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就绝不放弃。然而大家都可以看得出他实在是勉为其难。这就仿佛是一本打开的传奇小说,结尾的部分尚未出现,但是阅读的人已经在中间的部分得到了提示,不用再往下读也足以想得到了。假如大家能够很快地忘却这种悲情意外的情节,甲乙又何必过分在意于他的言不由衷的姿态呢。

有一段时期’甲乙显得平静而快乐。他买了一把吉他。他把它抱在怀中,就像是一位久经漂泊的歌手。但是最初的音乐有一点混乱,他的细长的手指力不从心地在琴弦上跳动,或许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有些佶屈聱牙的味道了。他就向班里的一位吉他手虚心请教。这位吉他手住在另一个宿舍,有一头蓬乱的长发。他让甲乙弹几声给他听。他站在宿舍的地面上,一只手插在裤觉里,另一只手弹烟卷上的烟灰。他突然说,停,然后就告诉甲乙应当怎样怎样。甲乙便按照吉他手的要求,认认真真地弹下去。最初就是这样,但是不久之后,甲乙就不需要向吉他手请教了,他们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同道之间的切磋与交流,甚至甲乙会指出,对方在处理某些指法上存在的不足。总之,甲乙已经能够完整地演奏许多忧郁而浪漫的乐曲了。那六弦之间,实在是可以表达很多言语和动作难以达到的内蕴的。时光也就从甲乙的手指之间,从他雕塑一样的姿态中,轻越婉曼地消逝而去。

在甲乙低回幽远的吉他声里,一位叫娜佳的女生,有时候会到宿舍里来。娜佳是一位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如果她与宿舍里的其他人说话,首先会看到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因此,她到宿舍里来,更多的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甲乙对面的床铺上。她微低着头,但是她的眼神的一角肯定是停留在甲乙的身上的,很轻微,像一片羽毛。甲乙抱着吉他,一直弹下去,偶尔他也会抬起眼,对娜佳说,喝点水吧一杯子在那里。娜佳就带了一点微小的慌张说,谢谢,不喝了。娜佳规规矩矩地坐着,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她小心地听着六弦琴的倾诉,可是,她能听得懂吗?假如甲乙要她做什么,她肯定不会拒绝,她在听众的位置上,乐意把自己看做是音乐的一个部分一但是,甲乙的哪一支曲子是弹给她听的呢?

娜佳是甲乙的同乡。或许娜佳一直就是如此。但是娜佳竟然能够躲过老黑的监视轻易地进人男生宿舍,这真令大家惊奇。娜佳在另外一所大学上学,距这所大学有较远的距离。但是有些时候当大家上罢自习或是看罢电影,发现娜佳依旧坐在那里听吉他的声音。她看到宿舍里的人陆续归来,仿佛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于是慌乱地跟大家告别。她起身之后,甲乙抬起头来说,再见。

娜佳说,再见。

甲乙并没有送一送她的意思。

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说一说的。因为从此以后,甲乙的一部分生活就开始变化了,或者说,开始混乱起来。娜佳是一个好姑娘,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情似乎与老旦有些关系。或者说,事情的发展,应该从老旦说起。老旦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本本分分地活着,基本上不做有违学校规章制度的事。他认为它们是有道理的,要不然,许多人费那么大的力气制定它,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他在很多情形之下,不大相信有些人的言论是可靠真实的,他对生活中的光怪陆离和它的复杂性表示怀疑。比方他不相信甲乙真的研究过《金瓶梅》;再比如说他认为姬瑶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坏。这就像他简单的思想。但是在事实上,真正深人一个人的内心是很困难的,即使凭寒子介与老旦的交情,再加上诗人的洞察力,也还是不可以说,对老旦的了解达到一种比较深的程度。

老旦完全可以有自己隐秘的生活。在以后的章节里,一部分是要提到老旦的。而这一次老旦的行为,只是属于甲乙生活中的一种点缀,仿佛是一出戏里的配角。即便如此,老旦的演出仍旧是戏剧里的一个部分。

说一说这件事。

忽然有那么几天,老旦看起来神思恍惚。在寒子介的眼里就是如此。他有意识地回避大家关于爱情的讨论。从前是由于他不懂得它,这个时候则仿佛是出于一种厌倦。当有人提及姬瑶的时候,老旦的张皇失措显而易见。有一次,他竟然弄翻了一个喝水的罐头杯子。玻璃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大家的话题被这件意外的事情打断了。有人于是开玩笑说,老旦你怎么了?难道你也垂涎姬瑶的美色吗?话一出口,满座顿时哗然。

只要老旦把它当做一个玩笑一而且它本来就是如此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老旦是个诚实的人,他认为说话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以及大家的哄堂大笑,其间一定包含了一种暗示,就如同他弄碎杯子就意味着自己的心虚一样。老旦顿时面色通红,张皇之际,语无伦次,完全像一个做错事的乡村小学生见到老师。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当然,没有人会把这样的玩笑当一回事,这很正常。然而老旦慌张之后,借故打扫卫生,直到大家就寝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来。

寒子介悄悄地问老旦说你怎么了?

老旦不肯说。即使对寒子介这样的知心朋友,他认为还是不说的好。而假如没有接下来的那件事情,老旦或许会把它永久地收藏在自己的记忆中。若干时日过去,它还会成为他浪漫时代的注脚。但是那件事情发生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晚上,姬瑶到宿舍里来,她的到来十分突然,没有谁料到她会来。那天也不是周末。一部分人已经去了图书馆或者教室,剩下三个人还在宿舍里。郑智正在擦他的一双新买的皮鞋;老旦在喝最后一杯热水;甲乙是不准备出去的,他对着一本曲谱学一首新曲子。这时候姬瑶推开宿舍的门,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的灯光里,仿佛一朵冷艳的花朵。那花朵踏着夜晚而来,即使它不准备为任何一个男人开放,那又能如何?

甲乙的惊讶是显而易见的。之后他认为突然而至的姬瑶一定是为他而来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被自己感动了。一定是姬瑶听到了他六弦的倾诉,那歌声里所包蕴的,是她自己的时日里不曾遇到的,所以,她就这样出乎意料地到来了。

另外的两个人,也以为她就是来找他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要准备外出的。但是姬瑶要他们留下来。她说,既然大家在晚上相逢,又何妨一起小聚片刻,说些有趣的话题呢。他们在姬瑶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淡淡的、然而不可抗拒的兴致与热情。于是,他们留了下来。当然,这没有什么,那只不过是女性的客气而已,有哪一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图呢?

甲乙去为姬瑶准备饮料,虽然姬瑶一再拒绝。到甲乙回来的时候,发现姬瑶正在与郑智说一些她们系里的事。原来郑智对外语系的情况竟然比姬瑶知道得更多。他甚至知道外语系主任的门牌号,还能说得上他喜欢哪一种牌子的香烟。有一些关于外语系的老师们的传闻与笑话,让姬瑶大笑不已。老旦正在看一本古典小说。当姬瑶问他故事里讲了些什么的时候,老旦的面孔绯红,就好像小说里的佳人就是姬瑶,而自己就是那个负心的郎君。他说,没什么意思呀。于是,姬瑶再次大笑起来了。在夜晚的灯光下面,姬瑶仿佛是一幅色彩绚烂的油画里飘飘起舞的晚娘,而老旦就是她身后背景里的一只透明的、憨态可掬的花瓶。

甲乙也兴致勃勃地加人到他们的讨论中来。他还有意识地讲一些幽默的笑话,尽量使自己的语句变得流畅、生动和富于张力。但是,更多的话题却被郑智占领了:而且他似乎存心如此。此外,姬瑶在老旦的身体与表情里找到更多的让她忍俊不禁的部分。最初,甲乙是可以忍受的,他准备了谦和的笑容,摆出娴雅的姿态,只要姬瑶有这样的兴味,他情愿锦上添花。然而,这样的情景持续下去,留给他与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终于认为郑智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而老旦的姿态则有些像一个颇有城府的演员。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