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望下去,可以看得见校园里的一条马路,马路边的几棵树,树之间的一个报栏,报栏上贴了一些大大小小色彩不一的启事和广告。它们看起来散乱而妖冶,仿佛夏天走在马路上的女生们的衣裙。正午的阳光流泻到路面上,校园里是那种灼热的静寂。这静寂简直有些虚伪。有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隐没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发出响亮的鸣叫声。那声音缺乏节奏感,仿佛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歌手。有个老汉,扛着一把斧头,从马路的一头走过来。他好像是突然从什么地方出现的。他好像知道他在满足正午的一些期待,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仿佛一种古怪的舞蹈。他走到有鸟栖息的树底下,然后他抡起斧头砍那棵树。那棵树看起来不很衰老,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叶子。叶子发亮,是树的眼泪。斧头撞到树上之后,鸟张开翅膀飞走了。一些树的碎片飞起来,仿佛纷乱的鸟的羽毛。
寒子介坐在窗口,看见的就是这些。他面前的桌子上,摊放着一些书和稿纸,以及饭盒、牙膏、毛巾和鞋刷。稿纸上写了《正午的一只鸟》《伐木的老汉》两个题目。他准备把它们写成两首诗。这些他们是忽然跳到他的稿纸上的。诗歌就是这样,苦心经营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忽然之间就有一首了。他的很多诗就是这样写成的。有一部分刊登在城市里的一些报纸或者杂志上,中文系和别的系的一些女生读到了。一些女生还在吃饭的闲暇和夜晚的沙龙中提起他的诗歌。当然,她们的语句平缓,经过有所准备的克制,从不轻率使用褒义词。但是对于诗人的名声而言,这就是期待已久的结果。她们的批评其实就是赞美。然而寒子介并非为了写诗留守在宿舍。他在夏天完全另有所图。寒子介在老梅的宿舍里结识了尘埃。尘埃是《生活时报》的编辑,另一个诗人。他编了一个栏目,然后向寒子介约稿。寒子介答应了,他甚至都有些受宠若惊。他根本就不打算拒绝。寒子介从中看见的是物质和金钱。他认为这种写作和他写诗并不矛盾。
尘埃说,可以编一些艳情的故事和传奇。就编大学里的。大学里的传奇或许令更多的人感兴趣呢。
寒子介说,好的。
寒子介自己的生活可能是简单的,然而他听到或者看到过很多的传奇。作为诗人,他还可以虚构。只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写下来,就可以了。寒子介在一首小诗里写道:那些纷飞而至的鸟群它们温暖的羽毛落满我月明之夜的床头。其实这里的鸟群就是艳情故事里的物质生活。如果他不能够承认它的诱惑,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虚伪。
寒子介把稿纸铺开在桌子上。它们看起来就像放荡的女人,充满了关于暴力和肉欲的期待。但是之后寒子介写下的,只是两首诗歌的题目。并没有什么诱人的故事登场。设想的很多,写到纸上却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该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砍伐树木的老汉还在树底下忙碌。这时候他已经把上衣脱掉了。他丑陋的皮肤裸露在阳光下,他其实更像一个窃树的贼。寒子介说,我为什么不问一问他,为什么要砍这棵树呢?
寒子介下了楼,经过门房的时候,老罗在门房里向他招手,笑眯眯的,像一尊雕刻粗疏的佛像。老罗说,进来,进来,聊一会天。
老罗是这幢楼的门房,新来不久,为人随和,面带笑容,公开出售烟卷、赌烛、方便面等。他与男生的关系都不错,尽量满足多数人的需要。寒子介见过宿舍里的郑智、老旦把各自的女朋友带进来,同时还抱了许多零食。宿舍里经常飘荡一股青草或者鱼腥气味。寒子介最早从小说中知道这种气味,后来自己闻到,觉得很贴切。上一任门房是老黑,说话粗俗,宿敌很多。有一次夜里在路上走,被几个人打了一顿。之后有人在公寓里调查,但是没有找到证据。老黑说肯定是男生所为,并且列了一串名单。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上裹满了纱布,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然而由于部分程度的挫败感和羞愧,老黑无法继续做门房。老黑其实是个好人,他只是遇到一个他感觉困惑的年代。而老罗则是一个让男生公寓飘荡起鱼腥气味的人。大家喜欢老罗的放纵和迎合。
寒子介不光在此方面对老罗印象较深,还有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老罗知道寒子介是一个诗人。他居然记得寒子介的一句诗。那或许是他的诗歌中很平常的一句,完全不值得一提,只是看起来有一点怪诞的幽默。但是老罗不光能背得下来,还问寒子介这句诗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可以说明老罗是个有趣的人。
老罗向寒子介招手,寒子介走进去之后,老罗便问寒子介为什么假期还要待在学校,是不是在写诗,或者要约会女朋友。
寒子介说都不是,不写诗,也还没有女朋友。
老罗摇头说,诗写得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寒子介就告诉老罗说,他有约稿,写一些没有什么意思的东西。寒子介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尽量克制的炫耀意味。
老罗说,一定能挣很多钱。
寒子介敷衍说,一点吧。他想起砍树的老汉来了。老罗这时便向寒子介推荐他新弄的一个牌子的方便面。寒子介说回来再取。
寒子介走到公寓楼外面的马路上的时候,发现砍树的老汉不见了。但是那把斧头还在。它躺在一层树屑之间,树根上有一圈被砍进去的印痕。斧头和树仿佛是一场肉体暴力之后的残余。
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很热。寒子介顺着林荫道往前走,学校里显得很空阔。一些花朵开放在花园里,一些蜜蜂和几只蝴蝶在飞舞。一个女生坐在靠近花园的阴凉里,她的面前摊开一本书,她的眼睛注意着那些蝴蝶。寒子介经过这个女生的时候很想跟她说一句话,比方寒子介可以说,你看见那个砍树的老汉了吗?他为什么要砍树?然而她在意的是那些蝴蝶。她似乎把自己放到一个寂寞的居所中去了。寒子介就不想再说些什么。之后另一首诗的名字跳过来,就像明晃晃的阳光那样:《蝴蝶的故事》或者《故事里的一只蝴蝶》。蝴蝶是透明的,又很寂寞,它在阳光里纷乱地飞舞。
寒子介顺着林荫道往前走。这时他发现崔莺莺走了过来。崔莺莺出现得比较突然,或者说,寒子介没有料到会在夏天的校园里遇到崔莺莺。然而很显然,寒子介的惊奇是没有理由的,崔莺莺为什么不可以出现呢。
崔莺莺是寒子介的同学。她有一张平铺直叙的脸,鼻子上还有一点雀斑。好像没有看见过她说话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隐秘的冷漠。上课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僻静的角落,从来不曾发出过什么声响。她似乎存心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静寂的位置。当别人前仰后合的时刻,崔莺莺会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会看一看别人谈笑的神态,她的眼睛里流露了一点含蓄的惊奇: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放纵地大笑。崔莺莺的名字或许就是一个有意思的暗示:她的孤独的神情里肯定包含着一种隔世的期待,那些期待看起来又仿佛非常遥远。寒子介实际上也是游离于中文系的学生之外的,就像中文系盛产诗人的见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中文系又利用这样的误解虚应风景一样。但是寒子介认为,自己和崔莺莺是不一样的,崔莺莺的寂寞多少有些做作的意味。他则不是,他不肯大笑是因为他缺少大笑的理由。有一次上课的时候,寒子介偶尔抬头,发现崔莺莺在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他。她脸孔和鼻子上的一点雀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寒子介注意到的。寒子介觉得她有点奇怪。崔莺莺原本不想让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寒子介抬头之后,她就把脸转过去了。她的桌面上是一本摊开的整齐的笔记。后来有人曾提起过崔莺莺也是个诗人。寒子介在一次诗歌聚会中看见崔莺莺坐在灯光隐约的一个位置。作为校园里的诗人,崔莺莺其实可以代表某一种类型。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可以写出很好的诗歌,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却不愿意让别人读到。他们在夜晚的床头或者寂静的图书馆写诗。那些诗歌与自己的日记一样,成为个人隐秘的文字。他们不愿意参加集体性质的诗歌活动,他们也鄙视那些身份公开的诗人。如果非发表不可,他们就会选择大学之外的一些刊物,或者就用一个笔名。他们对于诗歌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但是别人并没有机会听得到。寒子介有一次在图书馆,在一份杂志上读到崔莺莺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
我站在荒凉的山岗上,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吃。
寒子介认为这样的诗句未免有剽窃的嫌疑,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经十分难得。很多容颜鲜亮的诗人,其实一直都在做着拾人牙慧、东拼西凑的事情,还不曾写出像这样的两句诗歌。
寒子介对于崔莺莺的印象就是如此。现在他看到崔莺莺从图书馆走过来。崔莺莺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长裙,领口开得比较低,可以看得见她脖子下的一部分肌肤。她的皮肤白皙,还泛出一点光泽,与她的裙裾仿佛并不协调。崔莺莺在人声鼎沸的时节,似乎是不大穿裙子的,也适合别人对她的想象。但是在空旷的假期,她变得有些大胆了。她使用了一种肖常节约、非常舒缓的走路姿势。她从对面走过来,像某一类鲜艳然而色彩凌乱的花朵。
两个人不经意相遇,感受到同样的惊讶。寒子介向她点头、微笑。两个人擦肩而过。崔莺莺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与她的矜持不太相称。她或许认为自己的某些秘密被别人发现,比方她的裙裾,或许是路面并不平整,崔莺莺忽然一个踉跄。不用回头,寒子介知道她手里的东西散落到地上了。那些落地的声音仿佛突然到来的鸟群。
寒子介帮她收拾那些书本和纸张。寒子介注意了一下那些书。他说,你是准备考研吗?
崔莺莺多少有点慌乱和狼狈。她弯腰拾取的时候裙子的一角拖到了地面上。她说,难道不可以吗?
寒子介笑一笑说,可以,你肯定可以。
崔莺莺的嘴角露出一点隐约的笑容。她说,你是在等人吧一很浪漫啊。
寒子介说,我会等谁呢。
崔莺莺说,比方说姬瑶,或者别的什么女生。
寒子介说,你好像还很幽默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崔莺莺说,就算是联想吧一她不是总跟你们在一起吗?
寒子介说,你也认识姬瑶吗?
崔莺莺这时候已经把散到地上的书本收拾好了。崔莺莺说,说不上认识一我们可以看见她,她在走廊里或者宿舍里大笑,或者她在水房里洗澡,她的身材很好一你们有福了。
寒子介很惊奇崔莺莺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姬瑶,而且她还会有这样的联。
她的语调平静,可以让人感觉到平静之中的冰凉。这与她鲜艳的裙裾和整个夏季并不协调。寒子介认为她误解了他,但是他又觉得没有理由来为之辩解。事实上在春天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关于他和姬瑶的流言已经在四处弥漫。那些流言算不上绯闻,但是听起来比较有趣味,差不多胜过寒子介作为一个诗人的想象力。
他告诉崔莺莺说,他在假期里要写几篇小故事,是别人的约稿。
寒子介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一点无法遮掩的炫耀,就像他对门房老罗那样。
是吗。崔莺莺说,可不可以让我们拜读一二呢?
哪里哪里。寒子介说。
寒子介走过图书馆,一直走到学校外面的马路上。有一个地方卖啤酒。寒子介停下来,坐在凳子上喝了两瓶啤酒,抽了几根烟。大街上有一些女孩走来走去。有些女孩穿了很短的裙子,她们的皮肤在阳光里闪亮。寒子介看着她们。这其间他还在啤酒摊上买了一种报纸,看到许多有趣的花边新闻、小道消息。生活比故事精彩,很多故事都要追求一点铺垫,需要一点理由,而生活可能就不需要了。所以完美的故事其实不需要虚构或者想象,只需要记述下来就可以。就像崔莺莺认为寒子介会和姬瑶有什么关系一样。如果她有这样的念头,那么就不一定非得需要一个理由。然而这样的推论实际上又是一个悖论:寒子介一直在想崔莺莺为什么会有那样怪诞的想法。因此寒子介仍然在寻找一个理由。可以把生活中的一些事看做是缺乏理由的,但是要写出一篇有吸引力的故事,就得有一些理由了。
从下午到晚上寒子介一直待在宿舍里。他吃了两包方便面,又从老罗那里拿了两瓶啤酒。他喝酒,抽烟,在稿纸上写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