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廿九高烧昏迷的日子,杜蘅终于有了来瑾薇宫冠冕堂皇的理由。喂药的工作,他从琳琅琉璃那里,接了过来,耐心而细致。她唇角淌下的药汁,他会用帕子轻柔地拭去。喂完药,他就安静地坐着,注视着她,眼神忧郁而憔悴。每每这个时候,琳琅和琉璃都会自觉地退下去,留他们俩人在一起。
梅廿九醒来的那日,正是黄昏。室内花瓶里供着的白梅,因着夕阳染上了瑰丽的金色。而那个在梅香院遇到的熟悉而陌生的人,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的一只手还被他轻轻地握着。
见她因为生病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杜蘅脸上竟浮起一丝赧色。“你上次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梅廿九虚弱地说。“我是杜蘅啊!你不记得了吗?”杜蘅的声音里有着不动声色的忧伤。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要为你诊病啊!”
“你是太医?”
“算是吧!”
冬日的紫竹林,有着萧索之态,竹叶虽保持着那份绿色,但却有失去水分的枯涩。杜蘅在自己的竹屋里忙碌着,他把挑好的一大堆上好的药材放在钵里,小心翼翼地用木杵研磨着。梅廿九的身体还没有全然好起来,却怎么也不愿意继续吃药了。那个方子熬出来的药,虽然又腥又苦,可是,却无疑是见效最快的方子啊!
梅廿九很是倔强,杜蘅怎么劝也不听。既然她不愿意喝药汤,那就制成药丸试试吧。这样想着,他立马就动手了。为了能遮掩一点腥苦之味,他很用心地在丸药中添加了冰糖和枣泥。
竹门“吱呀”一声开了,杜蘅以为是风,就没有抬头。
“蘅儿,这般忙碌啊!”敬端太后依旧是礼佛回来的青布衣打扮,笑容清淡地说。杜蘅愕然地抬起头来:“太后娘娘!”说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要行跪拜的大礼。敬端太后含笑拉住了他:“这里又没外人,何必拘这俗礼呢!”杜蘅只好作罢。
“自哀家返宫,蘅儿都不曾去绵福宫问安!”敬端太后有点埋怨地说。“杜蘅想过要去,只是,又觉得不合适!”杜蘅有点窘迫地说。“你是哀家认的干儿,哪有什么不合适的!”敬端太后嗔怪道。杜蘅微笑不语了。
“蘅儿很忙吗?”敬端太后朝屋子里面走去,眼睛扫过桌上那一堆东西。杜蘅搔了搔脑袋:“素日里也没什么事,制一点丸药而已。”敬端太后笑了:“既不是很忙,那我有一个病人,可是要托付给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要把她给我治好了!”“医者凭良心,杜蘅尽力就是了!”杜蘅不卑不亢地道。
第二日,杜蘅在瑾薇宫给梅廿九诊过脉后,就朝绵福宫走去,一路上,想起了很多。曾经,他的父亲是名满江湖的神医杜仲,母亲亡的很早,父亲带他在江湖上飘荡着。后来,极其偶然的机会,父亲医治好了敬端太后的嫡子赫连勃勃的瘟疫。敬端太后要留杜仲在宫中做太医,杜仲本是拒绝的。说闲云野鹤怎能受得了宫内拘谨的生活。可听说后宫的藏书楼藏有一批已经失传的医典,杜仲便答应了下来。杜蘅留在绵福宫,陪敬端太后住着,太后看其很是乖巧,便认他做了干儿。
杜仲在那批医典里,居然找到了一个可返老还童的药方。为了一验真假,他四处搜寻方中的药材,宫中没有的,就出宫去找。他不比普通的御医,太后因他对己有恩,很是愿意给他行方便。五年前,杜仲去南疆寻找一味药,就再也没有回来。天下何其大,竟无处寻找,杜蘅就彻底成了一个孤儿,性情也开始孤僻起来。他搬出绵福宫,在这后宫的紫竹林里,自己修筑了一个竹屋,幽居在里面,钻研医术。太后倒也不怪罪,直接下令,把那块竹林划给了他,外人不许靠近。
进了绵福宫,杜蘅见到了自己的病人,筠王爷的郡主。知道他就是能医治好自己的神医,林旖旎很安静地任杜蘅给自己诊脉。“怎么样?”太后从杜蘅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忍不住发问了。
“哮喘之症,自胎内带出来的,倒也能医治,但不是三天两头的事,起码得花上三年时间调理。”杜蘅淡淡地说。敬端太后一听能治好,面上的喜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可听说得几年时间,又蹙起了眉头。
“三年时间,蘅儿,太久了,能不能有更快的法子?”敬端太后有点焦躁地问道。这时,林旖旎发话了:“你真的能用三年时间把旖旎的病治好吗?”杜蘅看着这个女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自出生就有这个病,已经病了十四年了,再等三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林旖旎表情镇静地说。“既然郡主觉得三年可以,那么哀家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敬端太后意味深长地一笑。
这次,返宫途中,她特意拜访了筠王爷。云梦开国时,高祖皇帝为了表彰有功之臣,一共封了五个异姓王,且可以世袭,几百年过去了,硕果仅存的只有封地在昀阳的筠王一脉。敬端太后想说动他能在勋王爷将来的夺位之战中助一臂之力。可筠王爷那老狐狸言辞闪烁,既没有说愿意,也没有直接拒绝她。后来在与筠王妃的私聊中,敬端太后得知筠王爷的掌上明珠旖旎郡主,患有先天的哮喘之症,发起病来,痛苦不堪。敬端太后心念一动,便告知筠王爷,若允许她带郡主返宫,则郡主的病就有机会痊愈。筠王爷面露难色:“既有神医,何不请他来我昀阳为郡主医治?”
敬端太后摇了摇头,道:“大凡神人,都有怪癖,不是权势和银钱能收买的。他就隐居于京郊的山上,从来都是别人上山求他,没有他下山上门医治的可能。”“这么说,若想那神医为旖旎治病,旖旎非上京去一趟不可了?”筠王爷沉吟道。“正是这话,有哀家看护旖旎,筠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呢?若是筠王爷真有什么担忧的,不妨挑几名高手,陪护旖旎上京?”敬端太后眼光暧昧地说。
筠王妃和筠王爷终是爱女心切,捡了两个最宠信的王府护卫燕然和燕京和郡主一起上京。带着林旖旎走出昀阳界面时,敬端太后得意一笑,从此,这郡主丫头算是她手中的一颗好棋子了。回到宫里,她定要劝说赫连勃勃使出浑身解数,赢得林旖旎芳心。若是赫连勃勃娶了林旖旎做王妃,那筠王爷还能不巴望自己的女婿君临天下。往坏处想,若是林旖旎不愿嫁给赫连勃勃(这在敬端太后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女人见了自己儿子的样貌,不暗动春心的,何况是这未经人事的小妮子。),那么,她可以把林旖旎当做人质,用她迫筠王爷出兵相助,也是可以的。
自从应了给郡主治病,敬端太后屡次劝说杜蘅从紫竹林搬回绵福宫,这样可以方便一点。起先杜蘅只是推辞,后来捱不过,只好应了下来。给梅廿九制的丸药已经送过去了,梅廿九的身子也差不多快痊愈了。但杜蘅还是寻隙用那千年灵芝人参什么的,弄出一些补血养气的丸药,准备有机会了就送到瑾薇宫去。
“杜神医,你隐居在京郊的山上吗?”杜蘅某日给林旖旎扎针的时候,她冷不防地问出这么一句。杜蘅一愣,很快微笑地摇了摇头。林旖旎听了这个答案,神色一懔,嘴角蓦地泛起一丝冷笑。
“郡主,这御花园里,根本就不是骑马的地方!”燕然和燕京劝说林旖旎道。燕然和燕京是兄妹俩。燕然擅使柳叶刀,燕京偏爱玄冰针,筠王爷派给他们的任务,不曾失手过。所以,此次,才把郡主的安危交予他们身上。
“太后骗爹爹,说什么神医隐居在京郊山上,从不下山医人。她把我领进宫,就是为了牵制爹爹。既然她不仁,那我就不义,以后,我在这皇宫一天,就要让她头痛一天。现在,我就要在这御花园骑马,我要把这园子弄得乱七八糟!”林旖旎冷着脸说。
燕京打着敬端太后的旗号,从皇帝专用的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给林旖旎。燕然把那马通身打量了一下,连称好马。林旖旎踩着马镫,跃上马身,腿夹紧,银蛇长鞭一扬,那马就冲了出去。
“也不知这马驯熟了没有!”看着骑马走远的郡主,燕然很是担忧地说。
“咱们郡主六岁就开始骑马了,什么马她那几鞭子抡下去降服不了!”燕京不以为然答道。燕京的话或许没错,寻常的马,在林旖旎的银蛇长鞭下,没有不服服帖帖的。可是,如今,林旖旎骑在胯下的,可不是寻常的马,它是赫连寂专用的飒露紫。那匹绝世而倔强的好马。
林旖旎鞭子猛抽,飒露紫就发疯似地狂奔起来,一路过来,毁坏的花木无数,来往的太监宫女,无不大惊失色,纷纷躲避。有反应稍迟钝一点的,就被飒露紫生生踢出去,呕血算好的,有两个太监,就是这样送了命。赫连寂在紫宸宫阅了一上午折子,又在水龙殿和几位重臣就近期的雪灾救灾工作做了一番商议,感觉有些乏了,步入御花园准备透透气。可没溜达多远,就遥遥看见一匹马嘶叫着横冲直撞,马身上娇小的身影摇摇欲坠。
飒露紫是怎样有灵气的马,哪肯受林旖旎鞭子的侮辱。跑开不多久,就故意发起疯来。林旖旎为了降服它,鞭子抡的一次比一次圆,飒露紫很快身上就血痕斑斑,可即便这样,它也不愿屈服,反而更加疯狂,要把林旖旎颠下来。
等赫连寂看清那马儿就是自己的飒露紫,不禁怒火中烧。指放在唇边,吹出悠长的哨音。飒露紫捕捉到主人发出的讯息,朝赫连寂方向跑来,在赫连寂面前停了下来。马刚一驻足,林旖旎就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赫连寂没有伸手去接,冷眼看她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疯马!贱马!”林旖旎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扬起了银蛇长鞭。只不过,这一次,鞭子还未落下,手,就被人狠狠地钳住了。林旖旎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手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虽然手上吃痛,可是,嘴巴依然很硬,朝赫连寂毫不客气地喊道:“你是什么人,敢阻止本郡主教训这匹野马!”赫连寂微眯的眼睛,充满了阴沉暴戾的光,林旖旎还是第一次看到眼神这么毒的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感觉自己身体上有阴风阵阵吹过。
“告诉朕,是谁允许你在御花园骑马呢?还有,是谁允许你动朕的飒露紫呢?”赫连寂抚摸着飒露紫身上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用要吃人般的语气说。
“朕,你是皇上?吓!那日轩辕门初见你,在敬端太后面前,你畏畏葸葸,跟龟孙子一样,这会子,在本郡主面前,你倒威风起来了!”林旖旎的话,显然刺痛了某人,他握她手的力气,又暗增了几分:“朕立马废了你这只手,信不信!”
“你敢废了本郡主这只手,我爹就敢废了你!别忘了,我们昀阳,可是有四十万精兵强将!”林旖旎毫不示弱,硬邦邦甩出这么一句。
“郡主的手废不废,只是一眨眼的事,可筠王爷,能否废了朕,还是个未知数!”赫连寂怒极反笑,那阴冷的笑让林旖旎心里阵阵发毛。林旖旎有点后悔逞一时口舌之快了。赫连寂与她以往交手的人都不一样,她的威胁,对他毫无成效。
“郡主也算如花似玉,如果废了一只手,恐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吧!”赫连寂看见了林旖旎眼里的怯意,调侃道。
“好了,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开本郡主的手!”林旖旎终于扛不住了,抛出这么一句。虽然口气还是很硬,但显然已经缴枪投降。
“放开你可以,你现在向飒露紫磕上三个头,这事就算完了!”赫连寂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么一句。“你!”林旖旎悲愤地大叫。“你的手到底还要不要!”赫连寂又加重了力道。
“好了!我答应就是了!”手上锥心刺骨的痛,令她尖叫出了声。赫连寂丢开林旖旎的手,她的手指蜷缩在一起,活动了好半天,才伸展了开来。“磕头呀,飒露紫还在等着呢!”赫连寂下巴仰了仰。林旖旎一脸悲愤,紧咬着唇,跪了下去,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磕完后,双手捂着脸,哭着跑掉了。
飒露紫的头在赫连寂怀里蹭了蹭,很亲昵的样子。赫连寂牵起它的缰绳,向马厩的方向走去。这匹马儿一直被他视为珍宝,今日却被林旖旎这般糟践,他有说不出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