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成熟
心上的重担卸落
请你请你原谅我
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
世界仍然是一个
在温柔地等待着我成熟的果园
——[台]席慕容《禅意》
“你还记得我吗?”含着泪,轻轻跪坐在少年身旁,小翠用颤抖的语声问他。
“记得啊,当然记得啊。”似乎刚刚自长长的睡梦中苏醒,少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但仍然是以第一速度毫不迟疑地回答。
静静地注视着元丰,小翠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痛楚。
“你是小翠,我怎么可能忘记?!”眼前的少年执着而又坚定地说道,无邪的明澈眸光中透出特有睿智,也有一生的承诺。
“还记得吗?”他侃侃而谈,“我们第一次约会……在那个‘免费’的电影院里,我们坐在别人头顶的半空中——上好的免票佳座,看那部《水之祭典》……”
他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一年多以前的,甚至是那半年的幽灵生涯的……
“……我们一起放烟火。你问我,这么多种颜色的烟花,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白的,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他望着她,眸光无限温柔,“我最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你名字的颜色!”
小翠僵住了,不动了,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睁大双眼,好把这张温柔深情的面容收进最深的记忆中……好在以后的岁月中,反复追想揣摩!
绿色衣裙翩然飞舞,少女的身影也渐愈模糊。小翠感到,再也无法看清,眼前那张最亲近的面容!
……眩目的白光散逸殆尽之后,在闻讯赶到的王家夫妇面前,在佣人们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在王元丰恢复了神志惊骇莫名的眼神里,小翠化为了一颗散发柔和光晕的莹白色小球……
如果,你凝神细看,会发现透明的小球中间,静卧着一只小小的白毛的狐狸犬,安然沉眠……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元丰自虞凝芷处得知了一些大致原委。
因为这次恢复举措耗能极为巨大,除了小翠搭上近千年的修为灵力外,为了让她不至送命,“住”在九转锁妖瓶里的黑狐前辈 牺牲了自己……从此灰飞烟灭,连再生的机会也永不再有!
但正因如此, 的出力令小翠得以保住性命,只是灵力透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甚至——百年,千年……
“我们都不是人类,没错。”虞凝芷点着头,淡淡地说。她指了指沉睡在珠子中间的白色小狐狸。她不在意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身为人类成员的王元丰。依旧表情漠然地望着王元丰,她似乎想观察他会采取的反应。
“你……”王元丰望了望珠子中间的小狐狸,欲言又止。
“没错。”察知了他心中所想,虞凝芷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应该还记得,你为救家中的宠物狗而遭雷劈的事……而小翠,就是你所救的……”
“你、你们是……狗?!”看他嘴巴大张的模样,似乎颇为惊讶。
虞凝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涵养到家,俏脸早就变罗刹了,“不,我们的血统比狗可高贵优雅多了!是狐狸。”
王元丰这才比较满意信服地点头。
见他良久不开口,虞凝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据说,灵山仙径虽未找到。但我们灵狐一族其他长老又找出了可以进灵山的道路。我打算带着小翠沉睡的元灵去那里,尽力让她早日恢复苏醒。”那——
你呢?
后一句问话涌到喉头,终是没有问出口。
虞凝芷站起身来,出门离去。
已欲踏出门槛的那一瞬,沉默了很久的少年忽而扬声开口:“灵山,在哪里?”
“咦?”虞凝芷回过头来。
再后来,就是上层社交界及新华贵族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元丰离家出走事件。
对这桩事件,学校的新闻社仍然不遗余力地作了报导。只是,看过的人大部分表示不满,因为居然牵扯到怪力乱神等等的无稽之事。可以说,这是新闻社自“王子受伤”报道以来王子系列报道首次栽的大跟头,销量直线下跌。
但,关于此事的真相,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端倪。
知道的,是元丰离家离校时,学历证书、钱、衣物一样未带;但是谁也不知他究竟有否恢复了智商。奇怪的是,王家的寻人启示,并没有贴多久。
不久,这件事就像它发生的时候一样,充满着无数谜团地消失了。或者说,是被大多数人遗忘了。
只有王家的老佣人李妈,常常在和别人串门聊天时强调:“那一天,我真的看见仙人啦!她还曾变身呢……”
对于当事人家长的王家夫妇,则默契一致地在此事上采取了缄默的态度。
——对于小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虞凝芷专注地望着他,那句轻柔的问话仿佛咒语般,不断萦绕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中,他的……心底里……
……最起初的印象,是那个在幽灵生涯中第一个对他伸出手来,第一个对他微笑的绿衣少女吧……
她的清澈眼眸宛如可以映进他心底所有的惶惑、不安、企盼和……渴望……
又或许,那并非第一次见面吧,严格地说来……
小小下巴,浑身长毛,乌溜溜的眼珠儿灵活生动的狐狸犬翠西亚,母亲的心肝宝贝,才是她、不,它吧……它以本来模样与他的首次会面。
慵懒的,任性的,什么也不会做,甚至身为犬类根本也不懂得看门的基本职责,惟一会的伎俩就是偎依在贵妇太太怀中撒娇耍赖……偏偏那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们,还就吃它这一套!
爱怜地抚摸它,关心它的饮食起居,很有耐心地替它洗澡,满含笑意地梳理它柔软的长毛……看着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地甜甜熟睡的翠西亚,王元丰心中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嫉妒。
什么时候,母亲也曾这样对待过自己呢?
那时,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小小宠物——产生这种情绪!
总是慈祥的、笑容可掬的母亲,从没有……以如此宠溺的温柔对待过自己的儿子……
产生捉弄戏耍的态度是理所当然,只是,那一日,在庭院中,见到它簌簌发抖的模样,不忍的心绪莫名地滋生……耀眼的雷光劈下,而它却犹如被施了定身术,只是以着无助胆怯的姿态静待死神的来临……
说不清了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他在自己的理智觉察之前,身体已经冲了过去。
之后,就进入了那个虚幻的、缥缈的梦境……
明明感到自己浮在半空中,却又看见自己躺在地下的身体。很多人围拢在那个身体周围,哭着,喊着。他想说“别哭了,我在这”,却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切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
终于,他明白了,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幽灵啦!
第一个浮上的念头,不是悲伤,而是欣喜……成为幽灵,也就不再需要背负那个身为天才的少年身上的厚重的包袱了!
他信步“飘”到了十二岁那年事情的发生地点——那个街边长椅。
也许,一切的故事,就从那时、那里,真正开始……
因为,所有的心结,是借由少女那清澈的泪,缓缓溶解、消释,在漫天烟火中,在那被烟火映得五色缤纷的天穹下,少女流下了发自真心的、炽热的泪滴!
就在那一刻,她许下了她的约定——
“我会陪你,一直陪你!”她望着他,以坚定的语调重复自己的决心,“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待了!”她保证着。
她朝他伸出手,伸出那温暖的、纤秀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刻,他知道,这个少女,将是他永生难忘的女子,是他黑暗丛林间惟一的温暖与光明!
即使是在丧失了记忆,没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失去了一切的泥泞时刻,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绿色的,蓬勃的,充满朝气的生命,也是慈祥的,温柔的,充满爱怜的包容者……
……你看,满天的烟火,像是盛开在漆黑天穹的七彩繁花。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有紫的,还有白的……
这么多种颜色,你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你名字的颜色……
绿色的小翠!
在沉寂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王元丰抬起头来,朝虞凝芷淡淡一笑,转头而去。
如果说,过去的我太懦弱太自私,只会选择逃避的话,那么,这一次,让我成熟起来吧!
——这一次,让我来保护你!
好像睡了好久好久,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第一个映入视野的,是一张亲切温和的……人类的脸庞……
他很好看,笑得很温柔。我很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
“小翠!”
他总是这么亲切地叫我,而且常常泡了香醇的牛奶和准备美味的菜色来供应我。而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他会含笑抚摸我毛茸茸的头顶,像是很享受那种柔软光洁的触感。
也许是他这个习惯的影响,我很喜欢洗澡,把全身上下的白毛洗得干干静静的,柔顺又好梳。
我的世界中,常常只有他一个人。
我们住在很偏僻的山间小屋,没什么邻居,到繁华的市区要坐几个小时的车子……周围有苍翠的丛林灌木,潺潺流淌的小溪,风景很美。
他会在早晨、午后和傍晚带着我去外面散步,很悠闲舒适。
当然,我有时也会冒出疑问:他这么闲散,到底是靠什么养活他自己和我的呢?
我于是注意观察起来。
我发现他常常都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用颜料涂抹着什么。有一次我凑过去看,终于发现他竟能将我们常去的茂林修竹,小溪流水一一生动地再现于画纸上,美极了!
后来他也会带我一起去**坐一下午。我偎在他身上晒太阳,他呢,画画。
有很多次,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偎依在他温暖的怀中,我就想……
如果有一天我能修炼成人,一定要嫁给他!
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太诱人了,我舍不得让给别人啊。
……呜呜,只是,不知道要过多久啊,我才会变成人哪……
我的——大画家,王元丰……
如果暂时无法达成心愿,就让我们一起在这幽静的山间,这样生活下去吧!
为了洗雪新闻真实性受到质疑的耻辱,新日高中新闻社一行十数人,在王子失踪半年后,入山进行了实地考察。
只是,这次考察受到了上天的严峻考验——入山当日,他们就遇到了前所未闻的飓风……这次自然灾害使得他们所携带的帐篷、干粮(实际上是一堆超市方便食品)损失过半。
于是,就在当天,考察队的成员有一半以上当即退出(他们原本就是借着这次机会上山郊游而已)。接着,剩下的具有惊人毅力的新闻成员们(包括社长大人)继续探险。最后,在到达半山腰时,因为不明事故还是放弃……
考察一事至此告一段落。
但,据那些坚持到最后的成员们说,他们亲眼见到了——狐仙!
那些狐仙居住在云山雾海之中,个个仙姿美态,超凡脱俗。只是,他们坚称这里是他们的势力区域,要人类远离……更有甚者,那个社长说他亲眼见到了王子阁下——王元丰!
他依然风度翩翩,优雅高贵,而且,他的身旁,伴有一位灵秀慧黠不下于仙狐的女孩!
只是,这一说法在遭到所有王子亲卫队成员的大力攻击后渐渐消散,自动自发就成了一则没有凭据的谣言……
但,在所有当事人心中,会永远保留着这幅图景吧:红日西斜,映得竹林霞光潋滟,美不胜收。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偎在风采依旧的王子身边,赏玩夕照美景……
此情此景,宛然如画。
他们的生活,也如那刻一般幸福温馨吧!
极远极远的天际中,仿佛传来微微的叹息。
“如果你无法坦然表达爱意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职业,你的身份,真的是这么重要吗?即使是牺牲我,也无所谓吗?!”
千年以前, 痛心疾首的话语仿佛仍在耳畔回荡。
“……馨如……”
低低的叹息,淡淡的愁郁。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请你的子孙……这么做吧!请他们,一定要勇敢、坦率、真诚地面对自己!”他望着眼前挚爱的柔弱却又残酷的白衣巫女,幽幽地说道。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啊!”
你,得到幸福了吗?
……馨如。
—完—
(番外篇)——
MEMORY
——昨日已成废墟
只留下还在旷野里坚持的记忆
(一直希望我能是天使
在俯仰之间轻轻捩动着那
原该是我与生俱来的翅膀
巨大而又华丽我洁白的羽翼……)
——)=席慕容《天使之歌》
题记
时间是阳光漏下的影子,你可以拒绝一切,却拒绝不了时间。
就像你站在阳光下,就不能拒绝阴影一样。
水镜缓缓地漾开波纹,划出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端坐在水镜前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奇异的是,她有着满头的如雪的长发,但她的容颜却依旧如少女般娇嫩清秀。那张看不出岁月沧桑的青春脸庞上,镶嵌着一双如水澄澈的清亮黑眸,原本该是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的,却偏偏蕴积了太多的深邃……
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轻挥一下手中的神符,让神坛上燃烧得炽热的火焰在瞬间熄灭;而待在一边的孩子,立刻崇拜地睁大了羡慕的双眼。
“这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在低沉中透着喑哑,仿佛是在低声倾诉,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在说话时,她的表情发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镇静的、严肃的表情中,竟夹杂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又自何而起的迷惘,丝丝缕缕,牵缠住她的眸光,牵缠住她的心绪,也……牵缠住她的……久远之前的……记忆……
—— ,你……恨我吗?
***
站在湘川的河岸上,总能沐浴到温暖的被河水映成条条浅绿色的阳光。水鸟们扬着美丽的翅膀在天空与河面之间划着弧线,一次又一次地。
耳边呼啸着的不知道是风声还是翅膀摩擦出的声音。那个时候就很想要一双翅膀,有了翅膀好像就有了自由飞翔的权利。
虽然有时候也知道保持飞翔的状态始终是一个神话。
回忆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来,从开始到结束。
所有的纠缠都会有所了解,所有的故事都作一个整理。牵扯着的,制约着的,都要一点一点地剪掉,扔在地上,自己再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那么就开始吧,从走进那个丛林的入口,涉足那片黑暗的地带开始吧……那个时候年纪不大,没有任何经验,但却很清楚和笃信于自己的……身份。
“神巫来了!神巫来了!”
夹杂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她踩着稳定的步子,走了过来。
与众人的冀望略有些出入的是,到来的巫女……出乎意料的年轻。
她有着一张细致秀丽的容颜,眉宇之间还残留着少女特有的稚嫩。窈窕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雪白的巫女长袍中,显得愈加纤细……
——但,这样稚嫩的肩膀,却要扛起百年传承的神巫世家的家主之位……
对于这点,她一直笃信,这是自己的光荣和骄傲。
是的,一直深信不疑……
但,那一天,当她走进丛林的那一刻,在众人的喧哗欢腾中终于迈步走进丛林的那一刻,一切就开始了,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她是百年神巫家的嫡系传人与当代家主,应村民之邀前去除妖,原是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接任家主之位并不是很久,但除妖驱魔之类的工作却也是欲罢不能了。
换上洁白的宽大的巫袍,手持法器,以着虔诚的心向上天祈求神力,驱除鬼怪和妖魔……
这样的事,做得多了,也习惯了。但却正因为习惯,才会觉得身心疲惫。
孤单地行走在丛林间的小道,她忽然觉得万分疲倦。然后,她深吸口气,抬起脸来,就见到了他。
是的,他非常的美丽。
非常的。
尽管在传说中早已听说了,她依旧为眼前人(哦,不,该说是狐吧)——惊艳!
容色淡然,嘴角却带着不可思议的优美弧线,眼睛明亮灵动的在黑暗中缓慢地转动着,最后清楚地把类似讥诮的悲哀挂在眼底和嘴边,似笑非笑的。
就是这温和的漠然,悠闲的镇定,还有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美丽,在黑暗中散发出了令人目眩的诱惑的光晕,招引着一批批的飞蛾自投罗网。
就在此刻,见到他的那一瞬,她忽然想起刘员外家小姐的话——
“ 不是妖魔,他是精灵!”
是啊,精灵……
在愈是黑暗的丛林间愈是加倍释放光芒的黑暗中的精灵!
他阳光般眩目的美丽强烈地诱惑着暗夜中寻找欢畅的人们。
“你是来找我的吗?美丽的巫女小姐。”他清朗的语音仿佛至今仍在耳畔萦绕不绝。
刚刚摆脱掉北方两个赫赫有名的巫道的追捕,又是经历了一番殊死的搏斗,纵然修行高深如他,也受了不轻的伤。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渗着殷殷的血迹,只是丝毫未损他的美丽。
于是,她探出手去,像是一个痴情的少女抚摸心目中最重要的爱侣,再顺理成章不过的,那么自然而然地抚在他的脸庞上,幻化出一片淡蓝色的神圣光晕,将那些创伤愈合于无形。
空气伴随着时间在身边静静流过,和谐干净得让她茫然的心暂时远离了现实。
就在此刻,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孩提时代的梦想……那个时候一直很想要一双翅膀,一双巨大而又洁白的翅膀……
只是初初见面而已,而他是狐妖,她是巫女;但她确定,对自己而言,他就是那双巨大华美的羽翼,她渴慕了很久的羽翼。是的,她在最后终于确定了的。
只是,是在最后。
***
“我并不是迷惑她们,”他曾笑吟吟地申辩过,“我只是……帮助她们追求幸福而已。仅此而已。”
是吗?
总之,很像他会说的话,也的确符合他行事的作风——想了就去做,没有什么可以限制他的自由。
算是一场交易吧,他解除了施放在那些个闺阁千金身上的符咒,答应再不干涉人类的事;而人类的几个巫道世家也不再追捕他。
相爱是容易的,过程也很简单,很顺理成章的。
他养好了伤,又恰恰闲暇,于是来找她。他们开始常常在一起了。
并不是太刻意地去找共同的话题,只是用最平和最耐心的态度待在一起。他们的消遣并没有太特别的花样,种类也不多。心情好的话,暮色四合的时候从神祠出来,两人一起漫步到湘川岸边,在河岸边并肩走着。冬日的夕阳是温暖和淡漠的,有含着潮湿的微风柔柔吹过,绿玉般的河面波光粼粼地显现着金色的光芒,有水鸟在光与影之间盘旋,一次一次地与风交融出翅膀的声音。
这个时候,她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已经拥有翅膀了呢。一双洁白的巨大的翅膀。
她变得爱笑了,柔柔地微笑,洒落银铃般的笑声。那张总是苍白冷静的脸庞,也终于拥有了一般少女应有的青春活泼的气息。
“那次,族中的长老还以为我一定是去送死呢。”隔了很久之后,她笑着提起两人的最初邂逅。“那时我刚接掌家族不久,不论是德望还是修炼都大大不足。但为了我们王家的百年清誉,我不得不来。北方两大巫道家族都为你焦头烂额,如果我们王家……那自然是大功一件。于是,我才会来。才……遇见你。”
现在看来,一直什么也没说的长老们,是真的一无所知吗?
这个疑问在脑子里回旋了几百圈也不肯落下,思维脱轨般不受控制,总觉得无法将那个猜想和事实重合,好像重合后,自己就会有东西不可挽救地破碎。
“我们王家百年神巫世家的声誉……”
“你是当代家主,虽说年轻经验尚浅,但也只有你出面了!”
“那是一个非常狡猾阴险的万年狐妖,很多闺阁千金都中了他的迷魂术……”
“北方那两个老家伙为了他疲于奔命,结果只落了个灰头土脸。如果你能出奇兵封印他的话……”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手,接下那只玉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思索的力量也一丝不剩了。
点点滴滴的回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心头。
幼小的她,依旧是一袭白袍,于无数个暗夜中跪坐在神案前,咏诵着深奥复杂的符咒时……
稍稍成长的她,手持法器,于神祠中若有所盼地凝视远方时……
总是孤单一人进入黑暗幽魂徘徊的深处时……
胸腔中的气息,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眼前一黑,喉咙也干涩得疼痛难耐。她有大声喊叫的欲望,却是喑哑难言,再难吐出一字一句。只有把满腔的话语,全都吞回喉咙里头。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这样很好吧,早就该如此了,一直理不清楚的其实不过是两个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暧昧,如今该明白了吧,那暧昧不过是空空幻想出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脑中的,既然如此,就算了。
就把它当作我为你苦心经营和导演的一场演技绝佳的戏剧,当作自己在对你欺瞒事实是为了掩盖事实本身的丑陋,当作……你我从来不曾在全情投入……
***
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在昏暗模糊的暮色之中,她将那个玉瓶拿给他看——应该并不是刻意的,毕竟他们总也是在黄昏相会;当然如果说暮色能够掩藏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她当时一直是在笑吧。
她的笑声一直很好听,清清脆脆的;如果冻起来的话,可以做一串风铃……她记得他这么说过,所以她一直都在笑。
笑着说话,笑着开口,笑着将最黑暗阴霾的谎言与欺骗宣之于口……
“我不信呢。”她**不依地嚷,秀雅的黑眸中溢满了似笑非笑的醉人风情。
“那我表演一下好了。”他也在笑,“不过,事后有什么奖励吗?”
她眨眨眼,摇头,娇笑不绝:“我才不信你能做到!”
“好!”他被激起了万丈豪情,“我便做来让你瞧瞧!——只是,成功后可以索吻一个吗?”
她笑的花枝乱颤,终于点下头来。
在“当啷啷”的铜铃声中,昏暗的暮色忽然因四周亮起的淡蓝色的光晕而变得明亮起来。从玉瓶中放射出来的强烈的光芒,即使是身为神巫的她自己,也有一瞬间被这封印的强光照射得头晕目眩。
“原来,你作出了决定啊。” 宽容的微笑延展开来。
冬日清冷而单调的风刮起来,地上的枯叶被拉动地走了几步,合鸣出沙沙的声音。
苍白色的脸庞上罩上一层明显的余辉,有一滴一滴的汗水跌破在地上。她几乎就要伸手过去,手就停在他的脸侧,染了一指的昏黄。
她仰起脸看他,眉头轻蹙着,目光如流离失所的孩子,闪烁着浮动着,良久,却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一刹那,她看到了 扬起的,更加清晰,更加包容的笑容。
同时,在他的眼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她扬起了脸,她的目光在夜空中流离徘徊。
看来她还是没能真正做到冷静地笑着面对一切的人生。
她不能放下她的脸,因为,她不敢保证,封印之光点亮 笑容的同时,会不会也将点亮她眼中的泪水。
这个临终结算的时刻,其实,她等了很久。她预备着所有可能的质问,怒火,不满,甚至愤恨。可 只一句话便推翻了她一切的计划与猜测。
是她的思维太欠缺想象,还是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她已不能知道,她只知道,他再一次原谅了自己。
“——如果你无法坦然表达爱意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职业,你的身份,真的是这么重要吗?……即使是牺牲我,也无所谓吗?”
“……馨如……”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请你的子孙……这么做吧!请他们,一定要勇敢、坦率、真诚地面对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啊!”
接着他再说了什么,她没能再听清楚。好像是说,要她得到幸福之类的。
然后隔了很长时候,听见他说不能支持了要走了,然后他又说再见了。
听他说了再见,她也就说再见。她看着他走。他的身影渐渐虚幻,隐入玉瓶之中。嘴角的笑纹越散越开,却一轮接着一轮。
可为什么他笑着,我却要哭呢?
她很有些不甘心,不理解。
她的眼泪在眼睛中酝酿,又被眼睛收入,最后被悄无声息地蒸发。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蒸发该有多好。
无色透明的夜里,她放纵着自己,原谅了自己。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让她能这样全身心投入地,哭泣。
***
看着他那张带给她过温暖的笑容,一点点被风吹散,然后消失。就好像生命中曾经期盼过的那双洁白的羽翼,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零落散失……算了,那并不重要。不过是想保证一个神话,一个保持飞翔状态的神话。
有泪水滴滴闪落。
她真的没有想到会这么伤心,这般沉默而不动声色的欺骗竟然让她如此伤心……一直想着要拥有一对承载梦想的翅膀,以为那是自己需要的,以为可以为自己追求一个飞翔的神话。
终归是错了,其实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打碎了某个东西,现在看来,打碎的那个,原来是自己那对已然伤痕累累的受伤的羽翼啊!
承载了沉重,负担与欺骗的翅膀终于还是碎了………
可她能感觉,他带给她的温暖依然还在空气中驻留。
借由着这个温暖。
她走过了很长的道路。
因为这个温暖,
她确信
她也会记得他
很久,很久……
“淡淡地,抹上了口红。然后开始回忆往事……”
“只要明白什么叫做恋爱,夜晚便变得无限漫长。”
“为了那一个人,少女度过的时光,变得越来越美丽。在你坚实的怀抱里,有令我无数忘却的暖意,如果现在还能找回去……”
“请重来一次吧,重来一次吧。”
“——能让我为爱情不惜抛弃一切的人,也只有你而已。”
“爱情的颜色,是夕阳西下时天空淡淡的嫣红,只是美丽一瞬间便逝去。”
“如果现在还能再找回过去,就请重来一次吧……”
“重来一次吧,能让我为爱不惜抛弃一切的人,也只有你而已。”
“在寂寞的夜里,属于少女的心情,总是会像恶作剧般的,悄悄再度……苏醒。”
***
“姨婆,你……哭了……”
端坐在水镜旁的孩子,木讷讷地开了口。
孩子稚气的心灵中,满溢了迷惑和不解。
这么厉害的姨婆,百年神巫世家第一个同时修炼成圣光治愈术,水镜和神巫符咒的家主,甚至还曾经亲手封印一只万年妖狐……
万年耶!
为什么……还会哭呢?
她深吸了口气,挥袖拂去水镜上萦绕的淡淡荧光,就你像拂去记忆深处那些昏黄的古旧的图画。
在极遥远极遥远的天际,仿佛还传来他隐约的叹息。
——你,得到幸福了吗?
……馨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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