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城是一个小城。
陈宁走出银勾赌坊,走在十里城的街头,可以看到西方,街道尽头之外的高山,他还知道高山的那边,是一个断崖。
两界崖。
两界崖是陈国和宋国两国的边境,也是这个时代难得的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和平边境。因为有悬崖阻隔,长达五百多里,战车无法开过来,绕路攻打过来又是极不划算的行为,所以两界崖的两边,就是难得的世外净地。
从陈宁脚下,到两界崖,正好十里地,陈宁脚下,是本来应该建造城墙的地方,因为这里没啥战争,城墙自然建立不起来,但十里城却是因此而得名的。
陈宁所住的地方,在十里城外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他在城内的一家客栈内做小厮,所以先去了一趟客栈,十六岁生日马上到来,他与老板说了一声,就辞了工作。老板自然也知道陈宁的身份,自然是无话可说,结了工钱,并且送了陈宁一坛老酒,两斤牛肉,也算是给陈宁送行。
陈宁抱着老酒和牛肉,走向自己所住的村子,那是一间普通的茅屋,门前一个老者,正在抱着一本书在读。老者名叫陈湖,是陈宁家的老仆,当年受过陈宁父亲的恩德,陈宁父亲被人冤枉,下了牢狱,最后被处斩,母亲也上吊,自杀,唯有自己的双胞妹妹,被卖进了官妓。陈宁当时只有十二岁,陈湖带着他被安置在这个边境小城,等待年满十六岁被送去充军。
这几年来,陈湖尽职尽责的照顾着陈宁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早已成习惯,顺便在城里做了教书先生,教一些孩子们读书识字。今天也是特地请了一天假,抱着一本书,也没有太好的心情去看,等着陈宁的归来。
看到陈宁回家,他的脸上依旧是不悲不喜的神色,把手里的书放进怀里,从陈宁手里接过老酒和牛肉,等着陈宁从屋内搬出一张木桌,又从屋里拿出碗筷,还有花生米。
陈宁是不喝酒的,这是从他爹爹那里继承过来的习惯,但今天他还是拿了两个大碗,把酒倒进碗里,恭敬的递给陈湖。
这些平日里都是陈湖为下工归来的陈宁所做的事,今日却是陈宁来服侍陈湖,陈湖也没有强行去阻止,像当年做老仆时的那样争着去做,只是安静的看着。
“老陈,明天衙门就该来人了吧?”
陈宁端起酒,没有去喝,而是问陈湖道。
“陈国的衙门做事向来准时。”
陈湖捧着老酒,闻着熟悉的老酒气息,心里却没有该有的心满意足,捧着酒碗的手有些微颤,这么多年了,老爷被朝廷冤杀,如今老爷的公子也终于十六岁,要被送去充军。
充军,作为一个犯人去充军,是最没有地位的犯军,做最苦最累的工作,送命的事情也是被安排在最前线。
“哦。”
陈宁没有觉得奇怪,自己父亲的仇人,现在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如今陈国的二品兵部尚书大人,另封太子太师的李斯臣,向来是一个记性不错的人,而且手下向来有很多办事得力的人,他岂能忘了明日之后,他曾经仇人的孩子,就满了十六岁,可以被充军了呢。
可是陈宁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而是说到:“今天我又输了,一干二净。虽然我觉得命运应该向着我,可是它没有,原来命运也是个狗东西。”
“命运,唉,狗东西,狗东西!少爷这话说的好!命运就是个狗东西!!为了这句话,老奴我也得把这碗酒干了!”
陈湖情绪有些激动,抱起酒碗,抬头猛灌,像一个江湖上的大汉那般,而不是一个斯文的先生。
“我……”
陈宁想再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抱起大碗,学着陈湖的样子,大碗的喝起酒来。
辛辣的味道,如碳火般流进陈宁的喉咙之中,陈宁的眼泪一下子被呛了出来,可是也顾不得去擦,而是一口气把酒全部喝完。
喝完,手有些颤抖,把碗放在桌子之上,大叫了一声:“好!我陈宁,从明天起,就是一个男人了!”
说完,陈宁就又要伸手去倒酒,但是酒劲上来,脑袋开始晕沉,陈宁父亲从不喝酒,陈宁也从来没有喝过,酒量非常的差劲,一碗老酒喝的又急,竟然有些醉了。
陈湖把刚刚想拿出来的那本书又放进怀里,拿起酒坛,帮陈宁倒酒,边倒边说:“花花知道明天你生日,今天哭了一场,不过也不必担心她,小女孩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你给忘掉的。”
花花是不远处林家大叔的女儿,从陈宁来这个村子后两人相识,彼此的兴趣相投,总能聊到一起,日久天长,结果生出来一些感很情。陈宁知道自己是罪人,不想耽误了花花的幸福,所以半年前就与花花说了自己十六岁就会被充军的事。加上每隔一个月的时间,陈宁家就会有衙役上门,监察陈宁的生活,所以邻里在后来也都多多少少知道了陈宁家的事情。
花花很清楚,陈宁肯定会被充军,然后再也见不到他,但她生长在这个边远小城外的村子里,碰到同龄人的几率不大,而碰到看的顺眼的更不多,至于还能聊的来的,少之又少,而能让花花爱上的,就只有陈宁一个了。
爱情,总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会跟她说明白的,老陈你就放心吧!”
陈宁摇摇晃晃的说到。
“唉,我只怪我太无能,当初,一事无成,以至于被陈大人救了之后,连报答他的能力都没有。少爷,大人生前不喜欢喝酒,理由你也是知道的,他总说一句话,人活着就是要清醒,混蛋才靠酒这东西来麻醉。大人说话总是很有道理的,但对这句话我却不是太同意。”
陈湖又端起酒碗,颇有感触的说到。
“清醒,清醒有个屁用啊!还不如喝醉了,睡着了,不用考虑那么多事情,对吧?我在客栈里,经常有人喝醉,经常有人这么说。想想吧,倒也对。”
陈宁也端起酒碗,呵呵笑道。
“少爷果然比大人想的明白,可惜,大人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明白人。这碗酒,老奴敬少爷!”
陈湖又是一声感叹,仰起脸咕咚咕咚又把一碗老酒喝尽。
陈宁也不客气,端起酒碗,晃晃悠悠,也仰面干尽。
酒还是辣。
却没有第一口时辣的那么火热。
陈湖没有醉,陈宁第二碗喝下去,虽然有些迷糊,但还没有醉,撕下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咀嚼,抬头看着天空,静静地发呆。
陈湖把手伸进怀里,想把他刚才看的书交给陈宁。
“老陈,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仙么?”
陈宁突然问。
“有吧,人间的老神仙们总是说有的,他们都说有,那肯定就是有的吧!”
陈湖说到。
“那么说来,神仙是有的,而且他们都不喜欢好人咯?”
陈宁又问。
“也许,是吧。”
陈湖回答。
“少爷,老仆这里有一本书,也许可以看看。”
陈湖从怀里掏出那本书。
“我,我出去一下,你等我回来再看吧。”
陈宁晃晃悠悠站起来,转身向外边走去。陈湖以为他是要去找花花告别,所以也就没有多问,把书又放进了怀里。他却不知道,陈宁的目的地,是两界崖。
陈宁没有醉,但他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