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之中,军帐威严。手捧着兵书,大元帅萧昭丹端坐其中。
“平阳惨状,我已知晓。三殿下,依您看,鞑靼人这次用意何在?”没有寒暄,也没有客套,一进来萧昭丹就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
这件事,他也确是十分纳罕。平阳,一个没有什么战略价值的小城,两国对垒,鞑靼人竟会在这时出动禁军,对其不占而屠!
“决战之前,先示军威。莫非他们是想示威不成?”萧昭丹首先如此想到。“可如此一来,军民激愤,毕竟也只会激起天朝的斗志,对鞑靼而言,百害而无一利。”统兵多年,萧昭丹自是十分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招得禁军出调?他实在是想不通。
“一时我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我们刚刚救得一人,他本是皇兄派来给我们送紫精盾的,途径平阳,却也遭难,现在仍旧昏迷。将军可否传营中军医给他诊治一番,醒了之后,没准会知道个一二。”赵袁将紫精盾这个事说得尽量平淡。被贬来到这里,他本就没兵没权,虽有萧昭丹一直待自己不薄,但毕竟不清楚在与太子的博弈中,这位镇国大元帅到底所站哪边。所以无论说话办事,他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不过这也难怪,时至今日,他也的确不能再有什么大意了。
“紫精盾?它现世了?”听罢,就连萧昭丹这等人物也很吃惊,“而且还在太子殿下那里!”
“是的,皇兄好意,本来是特地给我们送过来的,但没想到,路经平阳时,押送队伍遭遇鞑靼禁军,竟悉数遭难。至于紫精盾,想来也已被鞑靼人抢走了吧。”紫精盾,太子私信写得很明确,指名道姓是给他赵袁一个人的,但此时,他却故意说成“是给我们送来的”。
“你救下的那个人呢?走,我们看看去。”说着,萧昭丹便大步领赵袁向帐外走去。
“此人气息尚存,只是全身冰冷、没有知觉,应该是中了什么毒了吧。”赵袁说。
“他这不是毒,是被人下了蛊。”萧昭丹看着那人,说得很笃定。
“蛊?”赵袁惊呼。
“据载,蛮人于无月之夜,阴气极盛之时,取剧毒虫蛇,以死人骷髅盛储,任其自相残食。最终,剩一物独在者,谓之为惑。众惑相食,并施以巫咒,再剩一物,才名曰蛊。原来中蛊之人就是这般样子啊。”听说是蛊,萧昭丹手下亲兵,夏征,也引经据典说道,眼里满是惊奇。
“世上,没想到还真有这种神秘的东西,收集蛊种,如果用来作战,那又该是多么可怕啊!”说道这里,赵袁自己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那既然这样,萧帅”赵袁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这人中的是蛊毒,那营中军医定是解不了的,莫不如差人连夜把他送回去,请皇兄传宫中御医,让其救治一番,兴许还能保命。”
“蛮夷巫蛊,诡秘难测。即使宫中御医,也尽是出自中原,这种蛊毒,恐怕他们也没见过。”萧昭丹说。
“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么放着吧!”顾朗冒失插嘴道。
“以他的状况来看,如今,恐怕也只有一人能够救了。”听后,萧昭丹又说。
“那人是谁,我马上派人找他过来。”见萧昭丹沉默,顾朗便又忍不住问道,本还想再多问两句,但马上就被赵袁用眼神制止。
“幽冥老者!”
只一个名号,萧昭丹说得很郑重。听完,想了片刻,赵袁对着萧昭丹如此说道:“的确,现在有本事医蛊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对他老人家,咱们万万不可无理,莫不如带上这人,我亲自去一趟吧,正好我也趁机拜访拜访。”说得很诚恳,很真挚。
“还是我带去吧。”萧昭丹幽幽说道,“三殿下,我并没别的意思。皇家尊荣,您能去的话固然很好,但他常此隐居,外人去了,他未必就一定肯见。”
“人命关天的事,幽冥老先生也会拒人门外吗?”顾朗又不合时宜地问道。
“这样也好,那就有劳萧元帅了。”怕顾朗又多说什么话,赵袁赶紧回道。
幽冥老者,赵袁虽来不久,但其大名却也如雷灌耳。都道,此人是汉人和突厥人的混血儿,他精通易理,又晓天机秘术,掐指一算即可断人生死。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难及战乱,虽然掐指断事神乎其神,但其独子长有胡人模样,一次误会却被当作奸细错杀,连尸骨都没找到。自此以后,他即遁世归隐,无论缘由,概不见客。
手下错杀了人,一国之帅,萧昭丹知道后当即屈身登门道歉,但数次,都未能与之得见。最后,萧昭丹的挚诚终将其感动,幽冥老者不仅开门把他迎进,还摒弃深仇,天地阴阳之理,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使他结合兵法用以排兵布阵。
为此,幽冥老者名声大震,军中人士更是对其尊重有加。特别是萧将军,他更是行跪拜之礼,尊为恩师。谈古论今,师徒二人常彻夜而谈,感情甚笃。
“咚、咚、咚”门敲三响,一个十来岁童子出门相迎:“萧元帅,您来了。真不赶巧儿,爷爷看了会儿书,刚刚午睡下。你们还是到屋子里等一会儿吧!”这童子,家人都死于战火,看其可怜,幽冥老者便索性留了他下来。也许是因果相报,爱子遭难后便有他端茶递水伺候饮居,两人相依为命。
“有劳贤侄了,你也赶紧趁机休息一会儿吧,这天,说话儿也就黑了,一会儿你还得做晚饭。恩师最近身子一直不太好,忙前忙后的,家里的活计也的确是苦了你了。”久经杀场,统帅着几十万雄狮,但此刻萧昭丹却没有一点威严,俨然就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正在跟孩子嘱咐着里短家常。
地上,躺着一个中了蛊的伤兵,病情诡异,生死未卜。但此刻,宁愿在这里等上半天,萧昭丹也不会去叫醒幽冥老者。这虽然冷漠,却也并非是不关心别人死活。一来,中蛊之后,此人气息长久不衰,显然不会片刻即死。二来,也的确是,他不敢贸然把恩师叫醒。久经生死场,这种不敢绝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敬重,一种深深的敬重,就像众生在面向神祈朝圣一般。
约莫半柱香后,终于,幽冥老者睡醒过来了。
“中了蛊了?”只一扫褥子上的人,他便向萧昭丹问道,语调很是平淡。
“徒儿觉得也是,但具体中的什么蛊,该如何得解,却又全然不知,所以还请您老人家给剂良方。”
常言道,医无十分药,药难百分愈。面对奇谲诡异的蛊毒,半分没问好不好解,能不能解,萧昭丹上来就直接寻药良方。他太了解恩师了,无论是毒是蛊,只要肯接手,一定就有方子。而无论是谁,只要是他萧昭丹送来的人,恩师,就一定会接手。
“是天蚕冰魄。”刚一问完,幽冥老者便当即回道,态度依旧平淡,没有半丝奇怪。
但随即又转向萧昭丹,操着一种严厉、关心,却又略微顽皮的口吻说道:“敌军压境,军务本就繁忙,而你却在这里浪费了近一个时辰。行兵在谋,而谋也产于勤。领军之人,稍有差池,那就是上万人的生死,切记,万万不可偷懒。还是赶紧回去做些有用的事吧!”
“另外”幽冥老者拿出一排银针,一边摆弄着一边又头也不回地说道:“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别忘了派人把他接走,看这一身虎背熊腰的,醒了之后饭量肯定小不了,老夫这里可拿不出那么多的饭食供他吃喝。”
“徒儿谨记教诲。这天儿说话儿就冷了,恩师也要照顾好自己。”萧昭丹微微一笑,却又很严肃、很恭敬地辞道。
战功赫赫,行兵入神,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他萧昭丹说话的,包括皇帝在内,整个天朝,恐怕也只有幽冥老者了。当然,放眼天下,会让幽冥老者一气儿说这么多话的,自然也只有他萧昭丹了。而至于别人,就是连看,老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第五节
“报!不好了,大帅,大。。”夏征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夏征!”萧昭丹严厉地说:“你随我也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慌张的毛病!遇事镇定,有话慢说!怎么,难不成鞑靼主力打过来了?”夏征第二声“大帅”还没来得及叫出,萧昭丹便把他截住。语出威严,哪怕是问到鞑靼主力时,也依旧很平淡。
“不是。”夏征好好整了一下情绪,却依旧很难受地说道:“是幽冥老者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被,被人杀了!”
“什么!”萧昭丹大声喝问道,他忽地起身,就连沉重的将军椅也顺势被带倒。
茅草院落,一角几棵竹子本就枯黄,在这时节,就连叶子也快落光,秃零零地立在那里。一生清贫,除了各个屋子都摆满书外,相较寻常农家,老人巴掌大小的院子却也没有什么不同。幽冥老者!一朝大元帅萧昭丹的恩师!如果不说,很少能有人想到这就是他的家。
院里只有四间屋子,三间住人,其余一间,一桌三椅,勉强称得上是客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阴阳易理,胡族秘术,平常老人就在这小院里看书,偶尔也在屋子中会会客。当然,所来之客,除了左邻右舍的农家人,说些鸡鸭鱼狗、米面粮田的家常事之外,剩下的,就只有萧昭丹了。至于别人,他断然是不见的。不过,边城塞外,外人也很少来访他。战火如荼,毕竟大家连饭都吃不饱、连命都保不住,所以再大的名号,终究也得被人忽视。
老人已被抬到炕上,和开门的那个小童子躺在一起。他俩都被割颈而亡,伤口窄而深,流血并不多,一看就是高手所为。
中了蛊的那人,他手脚被绑,伏在地上,一脸茫然——事关幽冥老者,别人自然都不敢定夺,也只得将这唯一活口捆起来,等着让萧昭丹发落。
查伤验尸,抱着恩师的尸体,萧昭丹亲自检查了半天,但除了那道干净利落的伤口,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伤心欲绝,萧昭丹就在院子当中立了座坟,将二人裹在一块儿,含泪葬了进去。遣散了众人,望着一摞摞熟悉而又亲切的书籍,一整天,他个儿把恩师的遗物收拾齐整。最后,雇一邻人造了块灵牌,又给些细银让其燃烛续香,看管房屋。
逝者已去,但以后,萧昭丹仍想常来走走,毕竟还有很多话,他想再跟老人家聊聊,还有很多事,他想再学学。天朝虽大,但能真正读懂他萧昭丹的,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五花大绑,中蛊那人被压到军营。他说自己名叫轶凡,数日之前,领命于太子,率队护送紫精盾交予三殿下。临近边塞,各族人等、龙蛇混杂,怕被敌方盯上,途经延边时他们便买了口棺材,将紫金盾放置其中,以掩人耳目。谁承想,即便是这样,路经平阳,却依然遭袭。
来犯之人步法诡异,据他说,黑影忽闪,还未等看清人家面目,自己的人便已尽数倒下。只剩自己,他抽刀对战,可也只有十来余招就已力不从心。招架不住,终究被擒。
叽里呱啦几句听不懂的话,那群人打开棺盖,捧出了紫精盾,紫光出匣,一时之间天地幽幽。趁人正聚神于此,轶凡他自己挣开束缚,以身扑上。紫精盾,人间至宝,他宁可将其毁了,也不能把它留给敌人。拾刀猛击,但刀刃及至,幽幽之中却有炫光激爆,他只觉得双眼刺痛然后马上就没了知觉。等再醒来,四肢被捆,他已然躺在了幽冥老者家的地上。
“你是说,人不是你杀的了!”瞪着一双鹰眼,萧昭丹犀利问道。被这泰山压顶般地一问,一般人,当即就会被吓出一身的冷汗。
“不是。”不惊不辩,轶凡却也很干脆地回道。
“照如此来说,虽不知何人所为,想来,人,也确是因我而死。”如何得救,又是怎样被送去解蛊,当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轶凡又很朴实地补充道。
“哼!”萧昭丹冷冷一声,“来人,拉出去,斩了!”
“元帅息怒啊,若照他所说,凶手还另有其人,不如您先消消气,留他几日,等事都明了了再做定夺也不迟啊。”走上前去,夏征尽量婉转地劝说道。南征北战、胜胜负负,跟在萧昭丹身边几年了,夏征却也从没见他如此武断,如此生气过。
“我说,拉出去,把他斩了。谁要敢拦,也就一并斩了。”萧昭丹声音冷冷,却又很平淡。
轶凡罪不该死,这事大家都很明白。但经萧昭丹如此一说,却又谁也不敢再多言。一来,轶凡就是普通人一个,在场众人谁也不认识他,既不认识,所以生死也就只是他自己的事,自然于别人无关。再者,幽冥老者的死,也的确深深地触怒了萧昭丹。所以此刻,自是无人再敢撄其锋芒。
其实萧昭丹也明白,凶手并非就一定是眼前这个人,而至于那人是谁,他自己也一定会找出来。但在这之前,这个轶凡,必须得死。他恨轶凡,毕竟恩师是因其而死,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连恩师的命都保不住,他觉得愧对恩师,恩情此生难报。
久经沙场,都见惯了生死,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他轶凡毕竟还是不能勾起大家的恻隐之心。不过这班人中,若说有谁跟别人冷漠的想法不一样的,那也只剩下三殿下赵袁了。但他的不一样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反之却是希望轶凡马上就死掉。轶凡和赵袁本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利害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轶凡毕竟是太子的人,在赵袁看来,只要是太子的人就该杀,而且是杀得越冤越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尚需看主人,这个轶凡只要被杀,萧昭丹就一定会让太子嫌恶,如此一来,最终受益的人就只剩下了他赵袁自己。
“萧帅,他毕竟是太子的亲信,这个人虽是弄丢了紫精盾但还罪不至死,就这么杀了他恐难服众,还望元帅三思啊!”赵袁走上前去,故意殷殷地说道。他一直在强调轶凡是太子的人,却只口不提幽冥老者的死。见惯了尔虞我诈,除了领兵打仗,他终究还是学会了心计。
“三殿下,您虽身贵为王,但军中的事务,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吧!”赵袁深知萧昭丹的脾气,既然已经动了杀心,他绝不会为自己刚刚这几句话就能轻易放了轶凡。“虽身贵为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但对方把话说得如此强硬,当着众人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留,这点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萧昭丹虽硬,不过也的确是有硬的资本:一生戎马两袖清风,武功盖世用兵如神。一班朝臣,无论文武、主战还是主和,见到他莫不尊敬地称一声萧帅。大家都明白,只要他在就镇得住天朝半壁江山,胡人数族虽好称几十万铁骑,却也轻易不敢南下。此刻莫说是赵袁,哪怕就是太子本人来了,这个轶凡他也是照杀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