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赵璋快步走入军帐,面色凝重。
赵烈紧锁着眉头,右手捋着灰白的胡须,左手按在一张淡黄的信纸上。
“西来天马,将破赵家?”赵烈喃喃地说道。
他忽然又一抬头,问道:“璋儿,你怎么看。”
赵璋已坐在一边,应道:“很明显,这封信意在告诉我们,将有人会对我们赵家不利。至于‘天马’是什么意思……孩儿就不知道了。”
赵烈笑了笑,说道:“凉州西北,有一支西胡人的部落,叫做天马部。这支部族非常擅长驯养战马。他们培育训练的马匹筋骨强健,耐力和速度都是一流,外表雄壮威风,被称为龙侯天马。”
赵璋眨了眨眼睛,问道:“难道是这一支胡人要从西边偷袭我们?”
赵烈摇了摇头,笑道:“他们生活的地方在千里之外,西胡人和东胡又素来不合,他们绝不会趟这趟浑水。要南下,西胡人必定是对凉州玄国下手。最重要的是,这支部族已经向朝廷投诚。”
赵璋说道:“既然已经投诚,父亲又提他干嘛。”
赵烈笑道:“璋儿听我慢慢说。一个月前,朝廷接受天马部投降,派遣官员前往封赏。而作为回礼,天马部进献了一百多匹龙侯天马。这本来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听说在半个月前,官员返回司州京城的半路上,这一百多匹天马都被人劫走。”
赵璋说道:“父亲觉得这个‘西来天马’,和朝廷天马被劫一案有关?”
赵烈点点头,又忽然停住,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据说朝廷派遣了大量捕快、密探,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是谁干的。朝廷都查不出来,我们就更加没办法了。”
赵璋苦笑道:“你说了这么半天,不会就想告诉我这个吧。”
赵烈说道:“璋儿,我们行军打仗的,凡是可能有用的信息,一点都不能遗漏。你没有年纪还小,有很多事情,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但说不定其实有很大的关联。比方说这回你哥哥私自去广平参加武林大会,我不让他去,不是担心他会遇上什么危险,而是担心他去见晋王……算了算了,你只要记在心上,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赵璋点点头,说道:“孩儿谨记。”
赵烈长舒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刚才只是一种猜测,另外还有一种可能。”
赵璋两眼忽然放光,说道:“是什么?”
赵烈说道:“幽州辰骖郡怀驹府,有一个奔云堂。怀驹府已经是晋国的边境,北面就是胡人。奔云堂这个帮派的门人弟子非常善于骑射,也很会养马。由于军队骑兵的需要,我曾经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他们虽然带着江湖习气,但是对于北抗胡人,还算是明白大是大非。”
赵璋问道:“他们又和‘天马’有什么关系呢?”
赵烈转过身指了指地图,说道:“我们现在在幽州辰骖郡辰良府北边……而怀驹府就在我们西南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首领的称号,就是雷魂天马。”
赵璋笑了笑说道:“这个好歹我们可以去调查一番。”
赵烈捋了捋胡子,笑道:“你错了!不是我们,既不是我,也不是你。我自然会派别人去办这件事,用不着我儿子出手。”
赵璋笑了一声,把脸转向一边,说道:“没有我出手,你还能派谁去。”
赵烈笑道:“你连奔云堂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你去把杜玉澜将军叫进来。找不到的话叫个士兵带你去。”
赵璋缓缓站起身,哼了一声,回头就扮了个鬼脸。
“等等!”
赵烈忽然高声说道。
赵璋急急回头,惊讶地望着父亲。
赵烈皱了皱眉头,笑道:“你真没看出来?”
赵璋嘴角向上一翘,问道:“看出什么来?”
赵烈说道:“这封信……”
赵璋朗声道:“父亲,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赵烈急忙打了个手势,赵璋快步走上前,低声说道:“‘西来天马,将破赵家’,摩忽云邪又不是去送信。所以这封信摆明了是有人要嫁祸给这个所谓的‘天马’,而真正写信的人,恐怕才是和胡人相勾结的人。但是孩儿不明白,为什么要设这么简单的一个骗局,设下陷阱的人也太笨了。”
赵烈抬起头,伸手摸了摸赵璋的头,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儿子一样聪明。去,把杜玉澜叫进来。对了,这件事由他去办就好,你可别跟你哥似的偷偷跑了出去,叫家里人担心。”
赵璋眯起眼睛,说道:“父亲,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守规矩了。”
两人相视一笑。
赵璋快步走出门,就向士兵问杜玉澜的住处。一连问了几个,才有知道他的。赵璋心中暗想:老爹说是将军,但是知道他的士兵又不多,不是地位较低,就是刚刚上任。名字还叫做“玉兰”,莫非是个姐姐?
赵璋心里想着,跟着士兵走到杜玉澜的营帐门口。赵璋也不等士兵喊话,就撩开帐帘,闯了进去,嘴里喊道:“姐……诶——杜将军。”嘴里“姐姐”都还没喊出口,就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二三十岁男子,正在营帐中看书,也没穿盔甲,看上去倒像个书生。
杜玉澜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问道:“来者可是赵督军家的公子?”
赵璋朗声说道:“对啊,是我。”
杜玉澜笑了笑,说道:“却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
赵璋抿了抿嘴唇,嚷道:“你管我是哥哥还是弟弟,我们可是双胞胎,他只不过运气好,先生了出来。我爹找你可有重要的事情呢。”
杜玉澜放下书,起身快步向前,说道:“久闻二公子性如烈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请二公子带路。”
赵璋笑了一声,嘴里嚷着:“那是当然,我不仅勇猛如火,还很机智呢。”
杜玉澜连声应道:“是是是……”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到赵烈的营帐里。赵烈抬头一见杜玉澜,就起身说道:“玉澜啊……你到我麾下也有大半年了吧。”
杜玉澜拱手道:“属下从年初就在督军麾下,算起来也有九个多月了。”
赵烈说道:“你本来是江湖人士,现在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
杜玉澜应道:“督军尽管吩咐。”
赵烈说道:“现在我们怀疑幽州辰骖郡怀驹府奔云堂堂主韩从骥与东胡人勾结,你去调查一下情况。我想,奔云堂在晋北江湖中也有些名声,我们军队和官府不宜贸然插手,你先去探探路,有了可靠的证据,再由我们出手。”
杜玉澜怔了怔,又随即笑道:“遵命……那么属下立即启程?”
赵烈瞥了一眼赵璋,招手说道:“且慢!你先帮我把璋儿带回辰良府,别让他乱跑。”
赵璋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叫道:“老爹!”
赵烈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臭小子也想像你哥那样乱跑,你先回去见你母亲。”
赵璋愣了愣,杜玉澜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身说道:“二少爷,那么我们快走吧。”
赵璋哼了一声,回头一看赵烈还笑着望着自己,又一转头,双手插着腰,大步走出门去。杜玉澜对赵烈又拱了拱手,便快步追了出去。
赵璋皱了皱眉头,回头笑道:“杜将军,你怎么叫‘玉兰’啊,听起来就像个小姐。”
杜玉澜脸色一沉,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二少爷不要胡说,这是师傅起的名字。”
赵璋只顾自己在前面走着,嘴里说道:“不知道是什么师傅,起一个这样的名字……杜将军,你从军以前,是什么门派的?”
杜玉澜应道:“小门小派,不足挂齿。从军以后,就相当于出了师门,名字不改,也算是留个纪念吧。”
杜玉澜正说着话,赵璋已经骑上了一匹黑马,望着杜玉澜一笑,喝道:“驾!”那黑马受惊,猛地便向外冲了出去。杜玉澜忙叫道:“等等我啊!二少爷!”急忙上马追了出去。
秋季的空气中总略微带着寒意,马蹄轻疾,风从耳畔飒飒吹过。太阳愈升愈高,寒意渐渐变得细若游丝,最终缓缓消失不见。赵璋的额头和身上都隐隐沁出汗水,胯下的黑马却依旧精神抖擞。两人赶了一早上的路,太阳在正南方火辣辣的照着,赵璋也不肯停歇,心里琢磨着怎么甩开杜玉澜,又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心中有些气恼,一咬牙就更加奋力驱马向前。杜玉澜也不明就里,只好在后头紧紧追着。赵璋直到肚子实再饿了,才勒住马,吃饼充饥。吃完了饼,也不等杜玉澜,就自顾自地赶路。杜玉澜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只好赶紧追他。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地走了一路,到黄昏时分,已经远远看见了辰良城。
赵璋驱马进了城门,就下马牵着马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督军府门口。赵璋把缰绳一丢,门口正扫地的仆人连忙接着。赵璋嘴里叫着:“母亲!我回来啦!”一面就快步跑了进去。杜玉澜把缰绳交给仆役,摇了摇头,叹道:“这公子……”
赵璋母亲陈筠正在书房抄写《无妄经》,听见外头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就缓缓放下毛笔,快步走出门去。一看见赵璋,就笑道:“原来是璋儿回来了。”
杜玉澜站在身后,朝着陈筠拱手说道:“在下见过督军夫人。”
陈筠愣了一愣,望着赵璋,问道:“这是……”
不待赵璋回答,杜玉澜忙抢着说道:“卑职是偏将军杜玉澜,督军大人差卑职护送二公子回来。”
陈筠笑着拍了拍赵璋肩膀,说道:“将军受累,璋儿一向顽皮,一路上一定添了不少麻烦。”赵璋抬起头,看了杜玉澜一眼,吐了吐舌头。
杜玉澜笑了笑,说道:“夫人太客气了,只要二公子平安回来,送到夫人手上,那就好了。现在一切顺利,督军大人还有事情差卑职去做,卑职这就告退。”
赵璋忽然挣脱了陈筠怀抱,走到杜玉澜跟前,捉住他的手,说道:“杜将军,赶了一天的路,你一定又累又饿,不如在我家歇一晚再走吧。”
杜玉澜愣了愣,脸颊竟然一红,支吾道:“这……卑职担心……”
赵璋说道:“你去外面住也是住,在我家也是住,难道你还想连夜赶路,不怕累吗?还是你觉得我家不好呢?”
陈筠笑道:“璋儿说的是,杜将军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过一夜。西南侧有好几间屋子都空着,没什么不方便的。事情紧急的话,明天早起赶路也不迟。况且我看将军来得匆忙,也没带行李,正好留点时间准备准备。”
杜玉澜抿了抿嘴巴,说道:“既然……既然夫人开口,卑职答应便是。”
赵璋笑了笑,便伸手拉着杜玉澜,嘴里说着:“我带你到各处逛逛。”杜玉澜尴尬一笑,就只好跟在赵璋后头。陈筠忙在身后说道:“你们可别走远了,一会儿就可以吃晚饭。”
赵璋带着杜玉澜在府中各处转悠。家里假山奇石也有不少,每看见一处,赵璋就支吾几句,心里却不住地想,该怎么摆脱杜玉澜,前去奔云堂查探。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主意,又想到哥哥都自己偷跑了出去见世面,心里又平添了许多不甘。忽然闻到一阵花香,一拍脑袋,心里豁然开朗起来。赵璋暗忖道:上次出门遇见黑店,从他们手中抢了不少的迷烟。平常的时候也想不到有什么用,没想到今天能帮上忙……
忽然花园中层层叠叠的假山后头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赵璋心中一凛,暗自诧异道:“不是吧……”
赵璋正苦笑着,假山后面幽幽地走出一个衣衫淡红的小姑娘来,手腕、脚踝都系着一串铃铛,轻轻走动,便流出一串清脆的铃铛声。
赵璋忙想躲避,那小姑娘就远远地叫道:“二公子!你回来啦!”
杜玉澜一脸疑惑,低声问道:“只听说督军有两位公子,那这是……”
赵璋笑了笑,招了招手,低声对杜玉澜说道:“她呀,她的妈妈是我母亲的贴身丫鬟,感情可好呢。自从她家出了变故,我妈就把她接到我家来养着,就好像亲生女儿一样。不对,比亲生还要亲,我还三天两头受她欺负哩……”
那小姑娘快步走上前来,问道:“二公子你说什么?那么远我可没听清。”
赵璋笑了笑,说道:“铃儿,我妈说,那什么,可以吃晚饭了,叫我来叫你呢。”
铃儿粲然一笑,说道:“你都不知道我在哪儿,还叫我,肯定在骗人。”
赵璋又笑了笑,应道:“你身上带着铃铛,远远地就能听见了,还不好找吗?”
铃儿说道:“好——那走吧。”
赵璋看了杜玉澜一眼,只见他冲自己笑了笑。赵璋吐了口气,说道:“走吧。”
三人到了大堂上,赵璋也不说话,闷闷地吃了饭,推说自己赶了一天的路,十分疲惫,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倒头躺在床上。陈筠摇了摇头,替他脱了外衣鞋袜,盖好了杯子,吹了灯,就退了出去。
赵璋仰躺在床上,听着周围渐渐没了动静,偷偷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是昏暗一片。透着纸窗还隐隐有些火光。赵璋皱了皱眉头,轻声叹道:“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得完事情。”屋子外头忽然起了风,纸窗上的红影也徐徐摇动起来。忽然红影不见了,赵璋竖着耳朵,仔细地盯着门,又听见仆役说话的声音,点起火,把外头的灯点上。赵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屋子里的黑暗愈发浓重,外头的风也正刮擦着屋脊,发出尖锐的啸声。赵璋睁着双眼,忽然红影一晃,就熄灭了。赵璋继续静静听着,半天也没有动静,这次缓缓坐起身来。离开被窝,猛觉一阵寒意。
赵璋穿好衣服,轻轻地踩在地上,顿时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直直地涌了上来。于是只好穿起鞋袜,蹲下身子,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没一会儿,就摸出个小盒子。赵璋笑了一笑,轻声道:“还好还在。”打开盒子一看,整整齐齐摆着六七个小小的竹管和两块小小的打火石。赵璋暗想道:不如都拿走,说不定这回去奔云堂能够派上用场……于是把东西往怀里一倒,轻轻把盒子放了回去,悄悄推开门往外走去。
飒飒的寒风吹着,刮蹭出凄厉的声响,然而寒气并不太逼人。好歹这里都是房屋花木,风力自然弱了不小。比起城外辽阔草原上的寒风,这实再不算什么。淡淡的云轻轻笼着乳白色的明月,在台阶上洒落一片清辉。
赵璋悄悄往西南边走去,那边就是客房所在。赵璋弓着身子,抬头看那些房间门外的灯。忽然看见两个灯笼里还插着半截蜡烛,心想那就是杜玉澜住处。赵璋悄悄地走到窗边,戳开窗纸,果然看见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
赵璋微微一笑,低头打火,夜风正盛,呼呼作响,一连试了好几次才点起火来。赵璋掏出一支迷烟,点着出气的一头,就透过窗户往里送。赵璋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身后一凉,自己左肩一沉,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说道: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