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3年四月某日,巴陵。
是日,洞庭阅兵台阁楼上,我正指挥水军演习,时值蜀帝刘备新败于夷陵,驻军白帝已经一年了,大都督陆逊为防其仍有东顾之志,遂命水路两军严正以待吴王令。但不知怎的,忽然淫雨霏霏成了瓢泼大雨,我看演习将要结束,欲早结之。正此时,阁楼楼梯“咚咚咚”声急促传来,我极其惊讶的朝那望去,想着:难道刘备还不肯罢休?
“报!将军家书!”一甲士浑身滴着雨水停在我眼前。我还在想着,外面的雨怎么下得这么大,抬头时天已铅黑色,乌云仿佛都想着要落下来。
“阿桓啊,遇事若能不急,宁静方能致远。”我假装宁静的接过那封家书,顿时眼睛圆睁,呼吸难为,头上的乌云真的落了下来,砸进了我的心房,顺势埋进了我的眼,然后眼前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来人啊!将军!快来人啊……”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徒留地上那封家书上写着:二郎亲启桥氏绝笔。
第二天的阳光格外的刺眼,我睁都难以睁开,只隐隐约约听见阿桓的声音
“大夫,将军什么时候能醒?”他在我卧室门前低声问道。
“这……其实都督只是急火攻心,若平常论之本无大碍,然都督前些日子得了伤寒,现致阴阳失调……唉。”旁边一老叟皱眉道,说罢他又道:
“小将军在这照看,我先去熬些药来。”
阿桓紧紧握着双拳,一拳打在走廊木柱上,一天一夜的雨带给阿桓的只有寒冷,即使他身穿棉衣,外披铁甲,仍敌不过渗透进骨子里的寒意,想着屋里这位贡献给这国家多少的心血,想着本就一个“既无三徙教,又无过庭语”的自己的耳提面命,想着他本中年却斑白的双鬓,他终于控制不住眼泪钻进了心里,他喉咙痛得格外厉害,但依然咬牙捶柱。
我听着门外“砰砰”的怪声,心里平静异常,微微偏头,眯着眼瞥到枕边的那封家书,手颤巍巍的伸出来,拿出里面的书信,努力睁大双眼,仿佛脑海中她在对我轻轻述说:
“二郎,我要走了,其实十三年前我本就会走的,可我还是偷来了这些时光,这些日子里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我十八岁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像一个平常女子那样过完,我整天跟着姐姐……可这毕竟是个乱世,我的家乡终于在建安三年被破,父亲当时就嘱咐姐姐跟我,现天下大乱,女子唯有托于大丈夫才幸存于世,所以当讨逆将军和周郎下娉礼时,父亲就答应了。一开始我尚不觉得这是件幸福的事,因为他们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可看见父亲大人殷切目光和已染雪的发鬓,我知道木已成舟了,更何况根本容不得第二条路给我走……姐姐的结局就是很有力的证明,她嫁给讨逆将军两年就成了寡妇,每当我看到她黯然的神伤,我甚至害怕和周郎耳鬓厮磨,怕过不了几年我也会变成我姐姐那样,于是我常常紧跟在周郎身边,照看他,陪他度过了在江东的大大小小战役,可命运弄人,在他最辉煌的时刻,他却暴疾于巴丘,原以为我也会像姐姐那样,但我真的庆幸还有二郎你在,伴我度过余生,唯一可惜的就是无法再见你最后一面了,二郎,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千万珍重……”
我看到约定二字,心如刀绞,再次伤火攻心,吐口血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三天巴陵渐渐还暖,此时卧室里的我坐在床上,面色隐约红润,但双眼早已深陷乌青,我喝完阿桓喂的汤药,胸中烦闷郁结于心,想出去走走,便要阿桓搀扶着来到不远处的阅兵台,即使是巳时日头正高,那广阔的洞庭之水气蒸云梦泽,岸边战船进进出出,旌旗曳曳。
“阿桓,你知道大都督都赢了夷陵之战,他还要我在这为什么呢?”我忽然问道。
“回将军,我军虽获大胜,但只是一时之利,且除蜀外尚还有魏,遂不敢掉以轻心。”阿桓满脸忧色沮丧。好似魏军就在对岸。
“阿桓啊,你现在年岁几何?”我莫名问道。
“虚岁十五。”阿桓莫名答曰。
“是啊,你都十五了,十五年前,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露出缅怀追忆之色问道。
“十五……五年前,我知道是赤壁大战,我们吴军大胜魏军。”阿桓思索一会儿道。
“自从那次大战以后,我时常做梦还能梦见那时的场景,每次都激动难抑,可现如今赤壁虽在,那两人却埋骨成土了,相信不久我也会如此……”我萧索道。
“将军你不会的,你还要带领阿桓统一中原呢,统一中原呢……呜……呜……”身边的孩子终究被我说哭了,我轻笑着拍打他厚实的肩膀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跟你说笑呢,我何时没有兑现承诺呢,一定带领阿桓去魏都看看。”用这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去糊弄阿桓,我于心有愧,但我知道那天已经真的不远了,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的。
“你帮我在屋子后面的园子里挖个坟,我想为大嫂做个衣冠冢。”我怕他整天沉浸于此便让他做些我现在已经做不了的事。
他离开后,我一直坐在石椅上望着周围的一草一木,想象着当它们落英缤纷时,我与她携手走过,想象着当它们穿上雪妆,我与她踏雪赏梅;那无论是多少年,都是我从不后悔的执着,相信她也是如此吧。
直到夜色将临,阿桓才满头大汗的搀我回房休息。
往后几天里,我一直强撑着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一个人。每次阿桓送汤药和饭食时,都不忍心的告诫我多休息,我也只是点头而已。
直到某一日,阿桓例行送饭进屋,蓦然一声哀嚎“将军……”。
公元223年四月某日,吴水军都督周瑕病逝于巴丘。当这封军书送抵吴王桌上,吴王面色复杂的做出指令厚葬之,追谥南乡候。
周瑕逝世这日夜晚,阿桓回到自己屋里打开他留给自己的遗书,上书:
阿桓,相信你看到这时,我已经去见我大嫂去了,我这一生几乎从没有愧对于谁,唯一有憾的便是愧对阿桓你了,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其实你并非是个孤儿。不知你还是否记得我是如何遇见你的,那次不是意外,而是我有意安排的。我至死都没告诉你的原因相信你看完这遗书就会明白。我死后你把我葬进后园的衣冠冢里,我生时常和她分离,我不想我死后还和桥儿两地分离,墓铭就刻“二桥墓”吧。然后你就上报说是我遗愿如此,想必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于你,更不会为难一个已死之人。在我死后,你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条路就是继续从军,我已安排好你以后的从军路,我的继任者必定不会重用你,只要你持我的信物去武陵找个姓黄的将军,他会让你有机会去魏都看看。另一条路则是弃军从农,其实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心愿啊,当个稳稳当当的平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是何其幸福之事,说实话我是想你选这条路。若你选这条路,柴桑有块几十亩的农田,辞军以后就在那平淡的过日子吧,那几十亩农田想来应该够你以后成家过日子了,可惜的是我却是看不见那场面了。
阿桓,该是要告诉你另一件重大的事之时了,还记得我记事起便是一直用我那稚嫩的小手抹去阿母脸上的泪痕,可阿母脸上不知为什么却始终戴着微笑,就是那些日子里,我感觉原来并非流泪才是真的伤心,笑着流泪才最伤人。她是庐江舒县一位普通的农家女子,除了常常靠织布赚些家用,便是帮父母农忙。每当我问起我阿父去哪了,她总笑着流泪说:你阿父是个大英雄,在很远的地方跟坏人打战呢。于是我信以为真,邻居家小孩就遭殃了,常常因说我是没爹的娃而鼻青脸肿,不知为何,我小时候身体力气格外大,再想阿父既是大英雄,我也要向他一样行侠仗义,仗是仗势欺人的仗。然在我八岁那年,阿母终是流干了她的泪,倒在了织布机上,我一直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我竟然以为阿母太累睡着了,我想还是到床上躺着睡好些,所以那个下午我一直在摇她胳膊,想让她回床上休息休息,可是她始终趴在织布机上,不听我的诉求,直到晚上隔壁的叔叔阿姨把阿母抬出来埋进地下,我忽然懂了,阿母离开了,我的心仿佛也跟着离开了……
我不眠不休跪在阿母的坟前,试图挽回我悄悄远去的心,我能清晰的感觉到随着阿母不在的日子流逝,它越走越远,从那开始,我发了一个誓,关上了心门,从没有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