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的名字叫做朱浣衣.
蜘蛛是不应该有名字的,或者说,蜘蛛是不应该有自己的名字的.
我们只有种类,只有普通不普通,有毒还是没有毒.
名字?
何必那么啰嗦?即便没有名字,我们依旧还是自己,这是不可更改,也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在人世,我们便只能从人类的俗.
他们很有自己的一套.
三人可以成虎,指鹿可以为马,入乡一定要随俗.
在人类中间,与众不同是不行的,枪要打出头的鸟,木秀于林,风一定千方百计摧到你枯萎为止,人的嫉妒心,比所有动物都凶猛.
我用两年零三个月,缴了昂贵的学费,依旧懵懂.
于是要用更昂贵的代价,更漫长的时间来参详.
千年的时间,有若弹指.
我困囿在半透明的膏脂里,那半透明膏脂的琥珀又困囿在透明的玻璃罩子中间,而这个透明的玻璃罩子,被锁在重门大殿.
每日到了固定时候,门锁会呛啷一声打开,然后人群涌进来.
有形的锁打开,立刻一道无形的巨锁卡上来.
我是一只厚重枷锁下卑微的石像.
并不是每一个躲过时间浩劫的生灵都会懂得修行的道理.
当我侥幸在那座迷雾的森林里活够一千三百年,依然只是过着每日织网,捕捉蚊虫的日子.
我喜欢阳光,喜欢躲在古树的枝丫里懒洋洋地晒太阳.
千尺飞瀑从高处奔流而下,溅起绚烂水花.
我喜欢听那哗哗的声音.
就像我喜欢听弱小的蚊虫在网间挣扎,喜欢它们眼底无知的恐惧,喜欢它们自我舌尖滚落腹里时翅膀折断的那种清脆.
血蟾说那是天性.
我天性残忍.
可谁又不残忍?
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森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始终想,原来生活就这样简单.
原本我的生活,可以一直那般简单.
倘若不是让我见到那个女子.
那飞扬的水花,那咯咯的娇笑.
有生以来第一次迷惑,竟是因为一个人.
人.
那是什么?
为什么她们会如此美丽?
我偷偷潜在树叶的阴影里,窥着那如雪的容颜,发了几天的呆.
我问血蟾.
"人是什么?"
"人?"
血蟾看也不看我,顾自打鼾.
我没头没脑地在它身边爬来爬去.
"为什么她们的样子那般奇怪,可看上去却格外心旷神怡?"
它翻个身,继续睡.
我抓它半透明的肚皮.
"不要睡."
它不耐.
"去补网,昨天的大雨冲散了你的衣食父母."
"是不是连你也不知道人是什么东西?"
它不悦.
"我当然知道."
"别骗我.我还以为比我多活了几百年就定会见多识广,原来不过这样."
它突然张眼,狠狠瞪我.
我盯着他看,一脸挑衅.
血蟾摇头,一跃跳起来,轻轻旋身,化为人形,羽扇纶巾,骄傲地对住我笑.
"瞧,这不就是人?"
我看得呆了.
"如何我才能也是这样?"
"你本领不到家."他很不耐烦,一转身回复蟾蜍模样,钻进洞里."快去补网,没事干才会想七想八."
我脑中还在想着他刚刚变作人的样子.
多么漂亮.
人.
然后也学着它的样子轻轻旋身,飞快跑到水边.
水中的影子清晰浮现.
通体血红.
依旧是只蜘蛛而已.
好不颓丧.
我想做人的心,却愈发炽烈.
"我想做人."
血蟾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它嘲笑我.
"做人?人有什么好?"
"漂亮."
"你已经很漂亮."
"不是蜘蛛,不是八只爪子,不是圆圆的肚皮,我要像潭边的女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