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二妹欢快地跑回家找母亲。刚放学经过谭会计家,他老婆递给我一封信,是父亲从广州寄来的信。这一个多月,我们像久旱的土地盼甘露一样期盼父亲的音讯。从母亲舒展的眉头和咧开嘴的笑容里看到了新的希望。父亲现在和邻居舒梅的爸爸在广州石溪码头裝卸砖块,打算今年农耕双抢不回家。好好干到年底回家。等结工钱就汇到隆市姨母家。家里耕田的活就全包给舅舅,照人家那样算工钱。
我们得知父亲全年都有活干,心里很开心。母亲想好了,印子嘴那两亩多田今年种一季稻,新田嘴那一亩多田也只种一季,井边台一亩多好水田就种两季。父亲不在家,我们更自在。吃什么说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俩吵架。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这个群山围绕的岭水村,也照得我们的心暖洋洋。
今天星期六,母亲一大早又欢欢喜喜在那准备大米和新摘的辣椒。她要去姨母家取钱。父亲汇了一千块。软乎乎的小妹,被那条用了好些年的花布背带缠在母亲宽宽的后背上,母亲提着二三十斤大米和绿青滴水的辣椒迈出门。母亲说想买电视机。我们三个听了都拍手叫好。
星期天上午,母亲真的抱回一个大纸箱。我们手忙脚乱地拆纸箱,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在床头的高凳上。“和大娘(姨母)在隆市街上买的,三百块钱。在大娘家试放,比大娘家的电视还要明亮,没什么雪花点。”母亲一边插电线一边激动地介绍。我和妹妹新奇地盯着电视屏幕,此时除了唦唦唦的满屏雪花点,什么也没有。母亲把电视机顶的两根天线左右上下摆弄,结果捣弄半天啥也没有,我们泄气了。没有竖室外天线,无法接收信号。波崽奶奶家门前的柱子上就竖着一根高高的竹杆,竹杆顶着像飞机似的天线。没买天线,白忙一场。“在你大娘家不用天线,衡阳电视台的画面很清晰。我们家地形太低,没信号。”母亲不甘心,前后左右弄半天,还是满屏雪花。“算了,我们不会弄,先放这里。你们别乱动。”母亲无奈地发出警告。她找出一块枕巾盖在电视机上。望着这个洋摆设,我们失望极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我们家潮湿的地面倒是清凉。三妹很享受似的在地上打滚,我们地都不用扫。她那脏兮兮的小褂早已分不清红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鼻梁上长出一个好大的红疖子,偌大的肉球顶慢慢变黄。母亲摘来一片苦瓜叶,合在手心里拍一下,吐口唾沫就贴在疖子上,连续敷三四天的苦瓜叶,眼看着红肉球灌满脓。母亲用手轻轻触碰,说:“熟了,挤出浓就好了。可我又不敢挤。”这时路过我家门口的隔壁王婆婆的媳妇听到,说:“我来帮她挤。”
她站在三妹身后,紧贴三妹后背,弯下腰,两只手臂夹紧三妹的头。“不怕,忍一下就好。”她从母亲头上扯一根长头发,麻利地绕着那个黄顶顶的痂皮,一拉头发,熟透的疖皮就破了,脓疙瘩被头发丝带了出来,两手的母指和食指用力挤,一股黄黄的浓液就飙出来射得老远。疼得三妹嚎嚎大哭。直到看见流出鲜红的血水,她才停手。脓挤干净了,肉疙瘩也消了,过几天就掉痂。这个夏天,可怜的三妹身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疖子,额头上,后背,耳朵后面,下颌,脸颊。挤浓掉痂后,红红的皮肤上还留着小小的针眼疤痕,真担心她长大也这样可怎么办?以前的端午节,父亲用新鲜采摘的鱼腥草煲猪肉汤给我们喝,我总嫌那股怪味道。父亲就说:“都要喝,喝了夏天不生疖子不长痱子,清热解毒最好。”他把鱼腥草也嚼了吞下肚。我和二妹只喝汤吃瘦肉。母亲说我小时候,耳朵后面也长一个好大的疖子。很庆幸,才一个。
已经入夏,我怎么觉得我家的地面还像春天般潮湿。父亲不在家,大概是母亲没有及時清理屋檐下的排水沟渠。借住在姨母房子里的波崽一家人已乔迁新居。母亲打算搬去姨母的房子里住,我们也喜欢。姨母家的四个房间连在一起,间间相通也宽敞明亮许多。搬过去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上屋下屋的上上下下。遇上刮风下雨更是犯愁。姨母也希望我们搬进去住,她怕空置的房子生白蚁。母亲一拿到钥匙,就张罗搬东西。我和二妹格外勤快,扫地,抹柜子,忙得不亦乐乎。
今年母亲照例从粮市街上捉两只猪崽回来。下午放学后,二妹和小伙伴去山上放牛,她还带了蛇皮袋去山上摘球草(夏枯草),晒干拿去街上卖,三块钱一斤。一个暑假下来,也能摘个七八斤。有的大人也抽空满山遍野摘球草。我要去蕃薯地里割几把蕃薯藤,和上碎米糠一起煮猪潲。每隔三天就要煮一大锅潲。母亲要我勤快点,去田边,菜地边多打些猪草。猪圈里那两头猪又高又长就是没有肥膘。瞅着草多米少的猪潲,心里真焦急。我跟母亲说:“母妈!要不卖掉一头猪吧,没米也没糠,这样熬下去,猪更瘦。”
“也好,过几天叫屠夫来赶走算了。”母亲无奈的说。可惜这两头好猪崽,要是有粮食,喂到过年肯定能长到三百斤。可是今年家里的稻谷比往年少。为了如期缴学费,开学前,母亲又卖掉一些大柜里原本就不多的稻谷。等交完公粮,母亲望着大柜叹气。祈祷老天爷风调雨顺,盼望印子嘴那两亩多的一季稻大丰收就好了。而且,下学期我就升六年级,学校规定要寄宿,住宿一学期交一百二十斤大米。好讨厌拉帮结派的女同学,是因为我家穷?还是因为我学习好呢?还是因为我母亲生一堆妹妹呢?还是因为我个子矮呢?反正我就是她们眼里的另类。和我要好的同桌凤英,她家近,晚自习后就回家住。她表姐林因是我的好朋友。搭铺,本来说好,我带被子,林因带床垫。结果,她只带了张草席,她家没有编稻草床垫,我家也没有。只好去学校附近她姑姑家抱来一捆稻草铺在床上。女宿舍在学校的脚屋里,又黑又湿。以前是男生宿舍,老师说他们不讲卫生,搞得房间里臭熏熏。
我们轮流把地扫得干干净净。各自床上被铺也叠得整整齐齐。可不久后,发现大家都爱抓痒,我也一样。大腿,屁股被指甲抓出血,也止不住痒。特别是晚上,一进被窝就更痒,钻心地痒,结痂的抓痕反反复复的被指甲抠破流血。同学吉桔终于带了一瓶芝麻油调的琉磺粉回宿舍,我们都用手涂搽患处。我讨了一点回家给二妹搽,她也被我传染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奇痒无比的皮肤病叫疥疮。该死的疥疮害得我们好苦,每次洗澡,瞧见大腿,屁股上黑黑的爪痕就讨厌。
住宿生每逢星期三下午两点钟就放学回家带菜。下午六点前回校晚自习。我有二妹帮我带菜,不用来回跑这一趟。二妹给我带的腐乳也太咸了。母亲把新鲜的炒白菜也混进腐乳里。吃了好几天腌萝卜条咽饭的我,好不容易吃上青菜,没想到也跟腐乳萝卜条一样咸。我怕白菜馊,一餐就干掉腐乳里咸咸的白菜。望着桶里冰凉的自来井水,我想把整桶水都灌进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