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渡边最担心的是石源弘康,他以前是小学教员,体格瘦弱,又戴着眼镜,在敌我双方肉搏战中非常吃亏。岛田渡边睁大血红的眼睛,四下
寻找石源弘康的身影。不料没找到石源,却看见高田联队长正受到三四个中国士兵的围攻,高田挥动军刀凶狠拚杀,但寡不敌众,处境非常危
险。
高田联队长一向假仁假义“爱护”士兵,威望颇高,尤其赏识岛田渡边的武功,现在他遇到了危险,渡边当然不能坐视不救。他顾不得手上的
伤痛,正想朝那边冲去,冷不防与人撞了个满怀,他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冈野鹤吉!高田喜出望外,大声叫道:“联队长被包围了,快去救
他!”
冈野鹤吉在联队里一向以好勇斗狠著称,但此刻却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灰白的脸上充满恐惧之色,他扫了岛田渡边一眼,转身向另一个方
向跑开了。岛田渡边气得跺了跺脚,便只好单枪匹马去解救高田联队长……
他赶到正是时候,高田的左脚和左手臂受了伤,已经扶持不住了。岛田渡边从他手里夺过指挥刀,与那几名中国士兵拚命格斗。渡边曾经练过
剑道,用起刀来得心应手。交锋不多一会儿,一名中国士兵就被他一刀凶猛地砍死。这时大批日军如潮水般涌来,血红的“膏药”旗在白色的
迷雾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英勇、顽强的中国军队终于抵挡不住,朝查山方向败退下去……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遭遇战结束了,死里逃生的高田联队长瘸着双腿握住了岛田渡边的手,连连摇着说:“谢谢你,渡边君,你表现得非常勇猛
,杀出了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威风,我要上报师团长,给你嘉奖。”
岛田渡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已经精疲力竭,连讲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此刻他最需要的不是嘉奖,而是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高田联队长刚刚瘸着双腿走开,石源弘康就跑了过来,他那张白净的脸变得肮脏不堪,军服上沾着血迹。岛田渡边似乎很关切地问:“石源,
你受伤了?”
“不,我连一根汗毛都没伤着。”石源弘康回答说:“我杀伤了一个中国兵,那是他的血……”
岛田渡边握住他的手说:“祝贺你,石源,你真勇敢!”
石源弘康取下眼镜,用衣襟擦着说:“不,渡边君,请你别这样讲,其实我是个怯懦的人,过去连杀只鸡都不敢,更不要说杀人了,但这是战
场,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有什么办法呢?”
听得出来,他心里很矛盾,岛田渡边安慰他说:“石源,你想得太多了,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值得高兴的事,你说对吗?”
石源弘康艰难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还记得村里的阿惠婆吗?就是开酒坊的那个孤老太太。”
“怎么不记得,”岛田渡边嘴角漾起了一丝笑意:“小时候我常溜进酒坊去玩,有时还偷酒喝,她总是威胁我说要告诉我父亲,但结果一次也
没告诉过,老太太真是个好人!”
石源弘康说:“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阿惠婆的儿子是士官学校毕业生,跟一位中国同学回去参加反抗清政府的革命,不幸死在了中国。那位
中国留学生后来当了大官,他把阿惠婆当作自己的母亲对待,每月都寄生活费给她,他自己去世了,他的后代仍继续寄钱,甚至大年春节渡海
特来看望她--二十年来从没间断,阿惠婆的酒坊就是用这笔钱开办的……”
岛田渡边点头赞道:“这件事我是第一次听说,那个中国人真讲信义!”
石源弘康不禁仰天长叹了口气说:“因为这件事,我对中国人一向有好感,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去杀中国人,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
岛田渡边拍了拍他肩膀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些当兵的只能服从命令。好了,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休息吧,接下去还有硬仗要打呢!
”
太阳从大海那边升了起来,阳光驱散了雾气,显露出一片广阔的原野。远处的曲曲弯弯的小河像玉带一样,在太阳下熠熠闪光。零星的枪炮声
还在响着,但中国军队的影子却一点也看不见。据木更津航空队及日谍的侦察报告,他们已溃退到松隐、亭林、南桥一线,准备掘壕固守。
日军统帅部阴谋策划的杭州湾登陆战取得了预期的成功,目前,日增援部队已对上海战区七十三个师的中国最精锐部队形成南北夹击的形势。
由松井石根大将指挥的上海派遣军第三、第九、第十一、第十三、第一0一共五个师团,以及野藤支队和由柳川平助中将指挥的第十军好比一把
铁钳,现在是收紧这把铁钳,粉碎中国增援部队反攻的时候了!
根据松井石根大将的命令,日第十海陆战军队须渡过黄埔江向松江县突进,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北逼近上海市区;另一路朝昆山方向包抄,
截断中国军队的退路。这样一来,九十多万中国大军就将歼灭在上海地区,而中国战局也就可以一鼓而定了。
岛田渡边所在的第六师团登陆后第四天,即11月8日早晨,渡过黄浦江进入了松江县,与赶来支援的中国军队第一0八师展开激战。由于双方兵
力及火力悬殊,中国军队尽管大势已去,但他们打得仍然十分英勇、顽强,在一个叫作米市渡的地方,高田联队遇到了登陆以来最猛烈的反击
……
米市渡位于黄浦江边,顾名思义,这个渡口以前主要用于米粮五谷的进出。中国军队企图趁日军立足未稳,将他们赶下黄浦江,遏制日寇的进
攻势头。日军则拚命固守阵地,等待援军的到来,双方都下了极大的决心,战况惊心动魄,空前惨烈。
从八日上午开始,中国军队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向高田联队的阵地发动了三次集团冲锋,每次都在阵地前丢下数百具尸体。但日军的伤亡也
很大,整个联队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人失去了战斗力,坚守阵地变得越来越困难。直到中午时分,日寇增援部队陆续赶到,又召来木更津航空
队的陆战攻击机进行空中支援,情况才有所改变。
中国方面不甘示弱,也派来空军助战。下午一时左右从杭州笕桥机场起飞的六架诺斯劳泼轰炸机在四架美制P38式攻击机的掩护下飞临战场上空
,对日舰队和陆军阵地实施突然轰炸,由于高级日谍从南京方面事先窃取了密报,日军也早有准备;这时木更津航空队的飞机恰巧也赶到了,
双方由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空战。
岛田渡边非常紧张,似乎又很兴奋,几乎连危险都忘记了,他和大多数士兵一样,还是头一次看见空战,而且是在这么近距离内,当飞机俯冲
时,连机翼上的标志都看得清清楚楚。木更津航空队的陆战攻击机主要用于攻击地面目标,机身笨重,行动不便,没有对方战机敏捷,在空战
中很吃亏;交锋不多一会,就有两架被打了下来,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黑烟,一头栽下地面--后据悉这次空战日机先后有六架被中国空军击落
;担任护航任务的几架日零式战斗机拚命反击,与中国飞机搅成一团,天空中只见十几架飞机你来我往,相互追逐,就像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
戏……
忽然,一架飞机中弹起火,尖啸着坠落下来。从它机身上的青天白日标志可以看出这是一架中国空军的P38攻击机。在阵地上仰头观战的日军士
兵发出一阵欢呼。“打中了!打中了!木更津干得好!”
那架P38攻击机的飞行员跳出了飞机,打开降落伞飘向了地面。冈野鹤吉抓起“三八”式步枪,瞄准他射击,另外一些士兵也学着他的样。顿时
枪声响成一片。高田联队长忙下令:“不许开枪!根据风向判断,他很可能落在我们的阵地上,要抓活的!”
高田联队长经验丰富,判断得很正确,尽管那个中国飞行员竭力操纵降落伞,但强劲的西北风还是把他送到了日军阵地前沿。渡边、石源、冈
野和另外五六个日本士兵跳出阵地,朝他坠落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个中国飞行员多处受伤,动弹不得,日军士兵来到他面前时,他正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鲜血染红了他的飞行服。石源弘康说:“看来他的
伤势不轻,冈野,你有气力,把他背起来走吧。”
冈野鹤吉恶狠狠地狞笑道:“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吗?应该抓住他的脚,把他像死狗一样拖回去!”
石源弘康喝道:“不许这样!他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何必再折磨他!”
不料话音未落,那个中国飞行员忽然双手一伸,同时抽出两支手枪,朝面前的敌人开火。在五步的距离之内,事情又发生得这么突然,根本没
有躲闪的余地。枪声清脆地响着,一声接一声,仿佛死神在狂笑。
岛田渡边没有死,两支手枪射出的子弹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石源弘康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了,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额头,红的血和白的脑浆从弹孔里钻了出来。同来的另外六名士兵也死了,他们的尸体
凄惨地倒在地上。
两名日本兵和一个中国飞行员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目光迎着目光,枪口对着枪口。过了不知多久,岛田渡边忽然清醒过来,他绷紧全身的肌
肉,准备朝对方扑过去。中国飞行员镇定地举起了枪,但并非瞄准岛田渡边,而是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砰”的一声,枪响了,血浆从中国飞行员的头部迸射出来,溅了岛田渡边一身。
快意恩仇,血溅五步。这是中国人对勇士壮烈行为的称誉。
那个中国飞行员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打死了七名日本兵,然后举枪自尽,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个为国捐躯的勇士。
自1894年的甲午战争以来,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此刻,岛田渡边反省这段历史,对此有了深刻的理解。但在当时,他却对石源弘康的死感到极大愤恨痛苦。
石源弘康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对中国人怀着好感,但最后,他却死在了中国人的枪下,死在了侵略他国的土地上--且似乎死得这么冤枉!岛
田渡边握着石源弘康的金表,决心要为好朋友报仇。由于这种想法,他在罪恶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岛田秀桢望着沉思不语的岛田渡边问道:“伯父,您在想什么?”
岛田渡边说:“我在想这场战争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多少年轻人糊里糊涂的枉送了命。”
岛田秀桢感慨地说:“石源弘康死得太可惜了,他本不该死,该死的是冈野鹤吉那种人。”
岛田渡边说:“战争有它自己独特的规律,生与死完全是由命运之手来操纵的,你们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对此根本无法理解。” 岛田
秀桢说:“那个中国飞行员固然是个英雄,但也够狡猾的,这大概是中国人的一个特点。”
岛田伯侄俩是一个公司总裁,另一个是公司专务兼业务部长,在他们面前,叶相濡只是个小小的职员,本来没有插嘴的资格,但这时候他再也
忍不住,望着岛田秀桢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战争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难道你要那个中国飞行员束手就擒,甘当俘虏吗?”
岛田秀桢争辩道:“中国人的狡猾表现在各个方面,就拿做生意来讲,我曾经跟台湾和香港等地不少的商人打过交道,他们的诡计常常令人防
不胜防。”
叶相濡针锋相对地说:“中国人聪明,会动脑子,这是事实,但这与你所讲的那种狡猾决不是一回事,请你不要混为一谈!”
岛田秀桢遭到顶撞,有点恼了,嗓音不知不觉地高上去:“你这是在强词夺理!聪明与狡猾只不过是说法不同而已,实则还不是一样吗!”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争论了。”岛田渡边摆了摆手说:“我们已经转了大半天,该去吃饭了,我记得上海有一家酒楼叫‘大鸿运’,那儿的
菜味道不错,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家酒楼不知还在不在?”
叶相濡说:“我知道,那是一家苏州风味的酒楼,在福州路上,以前相当有名。但现在上海新建的高级饭店比比皆是,董事长干吗偏要去‘大
鸿运’?”
岛田渡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对我来说,那是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四十多年前,我和王小凤就是在那儿举行婚礼的。”
叶相濡还不了解总裁的秘密,听了惊讶不已:“您的太太叫王小凤?她是中国人?”
“是的,她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岛田渡边回答:“我这次来上海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找她,以及我们的儿子哲也。”
岛田秀桢说:“这件事太难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根本无从着手。”
岛田渡边说:“反正没有试过,我是决不会死心的!”
叶相濡真诚地说:“董事长请放心,上海市公安局里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恰巧分管户籍工作,我可以请她帮忙,只要您的太太还活着,
就一定能找到。”
“太好了!这件事你要抓紧去办。”岛田渡边想了想,便又问道:“对了,有关资料的谈判安排在几时?”
叶相濡翻开记事本认真地看了看,说道:“明天上午10点,我们的合资伙伴、国际旅行社的刘总经理来作礼节性拜访,然后共进午餐。下午1点
,刘总经理会同有关的政府官员前来正式谈判,备忘录以及所需的材料,我已经放在董事长的房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