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维持着沉默,这期间响在我家里的声音只有我跟他拿起茶杯喝茶还有他吞食食物的声响,电视上还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对于这样的画面感到不耐,反倒有几分雀跃,他不像是个会做无谓举动的人,所以我相信在他这样行为之中,必然有他要呈现给我的。
果不其然,一阵雪花过后,画面上出现了一间老式房屋的内堂,这个内堂的格局极为宽敞,由于画面很暗,我能看清的不多,但就着内堂侧边斑驳的光照,我猜筛过这光线得应该是明清时代老宅的雕花窗棂,再怎么近期,也该是民国以前……这个画面就这样静止了十五分钟之久,顶多偶尔抖个雪花,我继续看着,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却突然由画面的一角闪过一个灰色的影子,我强制压抑住我想把身子往前靠的冲动,我知道,张起灵这个小家伙此时肯定有他的算计,我必须维持我的常态。
那个灰色的影子慢慢从黑暗中挪移出来,我楞了一下才确定这个影子应该是个人,他的动作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上是有着严重残疾的人,再仔细一看,这个人,蓬头垢面,身上披了一件犹如殓服般的破布。他缓缓地爬着,由他的动作,我猜想他的四肢肌肉有萎缩的可能,挪移起来虚浮不稳。这个人,慢慢地从屏幕的一角移动到另一个角落消失在画面里……又是寂静而黑暗的大堂。
七分钟,我看着我的表,这个无声而诡异的过程过了整整七分钟。他没说话,放下手上的微波食品,又拿起另一卷去换。这一次他没有从头开始放,直接把录像带快进到十六分钟左右的地方才开始拨放。
是一样的大堂,但是画面一开始是震动着,像有人在调整镜头一样,没几秒,镜头被扶正了,画面里出现刚才那个爬在地上的人,他一样裹着灰色的破布,缩在地上,兀自颤抖……他就把画面停止了。
『你看到什么?』他手里拿着遥控器,波澜不兴的眼神澄澈异常,我盯着他的眼睛瞧,隐约地都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我端起茶杯,抿过一口……
『老实说我看不懂你要表达的……』我说着,伸手拿过遥控器重新拨放了一次,接着直接分析:『我只知道这个画面是监视或者自拍,里面这个人的肢体与精神应该受过某种程度的刺激与伤害,以他爬行的姿势来说……再来,这应该不是近十年内的影片?』我觉得我讲得跟废话没有两样,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影片所呈现的讯息是如此,但正因是废话,所以我更要说,既然他都直接把录像带拨放出来了,就表示他有一定程度的摊牌决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但在我的惯性思维中,我决定留给他一段空白──自他出青铜门后我送他上火车到现在。我猜想这是他自己磨合生命而我没有参与的时段。
这一个我所定义出来的白,对他来说该是稠得搅不动的黑,如泥淖一般。可这泥的存在与沾惹的时机,却是在这片空白之前。现在的他,也就是经过了这一段空白的张起灵所给我的他的姿态,才恰能与他那一双淡定眸子达到平衡──变轻了,他的手变轻了。或者说……他下了某一程度的决心,把什么给斩断了也说不定(至于他斩断什么,我没有底)。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没有听的必要,随时可以中止我。』
他轻轻说着,淡定的眼神有说不出的坚定,随手拿起茶来小啜一口,我没有料到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挺有几分人味,他说:『我和吴三省所经历的事情,你没有办法理解。说实话,那一切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迷雾,但这录像带里所录的人,是西沙考察队的成员之一,他的模样可能是我最后的下场,或者说他在这影像中所遭遇的,可能是我以前发生过的……』
『等等,你是说,这可能就是你们西沙考察队当时发生的意外之一?在你们离开了汪藏海的的海底墓穴之后,就造成了这卷录像带的内容?』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不会老的人。或者说我失去了衰老的能力,但这个现象不只成立在我一个人身上,同时也成立于里面这个人的身上,而你现在看到他的模样,就是这不老的副作用……我猜,这会因为体质的关系而有所不同发作的时间,他的肢体与神智已经受到相当的损害,但他现还活着,似乎跟我一样完全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他顿了顿,似乎很少讲这么长的一段话,接着又说:『其实你没有猜错,当时在汪藏海的墓里是发生了意外。这卷带子是我们西沙考察队的后续,你应该明白吧?在怎么样的情形下会想拍摄这种影片?』
『……』
我默默把这影片倒了又放、放了又倒,嘴上没说话的。我自己心里揣测,这样的影片、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在实验与观察的立场上,难道他是长生不老的实验品吗?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推论,那么他所经历得事情确实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沙考察队的规格是国家等级,如果一个国家管理级别的队伍会生这种事情,还没有任何消息流传出来,就表示这背后所牵扯的秘密可能不在常理的范围,或者说经过了详细而缜密的规划……看着张起灵这小家伙一眼,却突然发现这一切没什么好意外的。
他见我沉默,虽然是一闪而逝,我还是在他的眼神中捕抓到放松的感觉,他说:『吴三省也收到这卷带子,对我们来说,这卷带子表示我们的终点到了,吴三省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你不需要去陪葬。』
他说完这些话,可以感觉这些语句的流畅是他在心里反复咀嚼多次后的结果,每一句都太容易使人理解,但没有一句像他会说的话。我顺手把电视的画面的切回一般的新闻台,宁静的屋子顿时充斥了嘈杂的人语。
我去把带子退出录像机,顺手帮他把整组机械收好,连着带子一并交还给他。
『瞎子。』
他又冷冷地喊了一声,我这个当下莫名觉得这小家伙可爱得紧,情不自禁笑了一声出来。人类很有趣,在安全的情况下对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或是说,在安全的情况下,从来不会意识到死亡……我也是如此。
我笑说:『你怎么觉得我是去陪葬不是倒斗的?』
『我不觉得我有办法活着回来。』他省略了后面的语句:何况你?
瞬间,气氛在我们两人之间呈现一种微妙的沉闷。
我只能这样去感觉他,他要斩断的,该是这个世界和他的纠葛,一刀下去干净俐落,我想是事情走到了一个他宁可自己说也不想教我猜的地步。
这也是使我讶异的,他的自我陈述几乎推翻了我先前所有的猜测,如果我一开始有推测出他背后的谜团规模,我觉得我在最初便不会让自己去沾惹……可是这就像是一种隐,当你知道不该碰的时候已经戒不掉。
比方我,我就忘不掉他散发着的气味,淡淡的,属于沉重、诡谲与无可奈何的……也许最重要的,我把他和她重叠之后,就怎么样也拆不开来。明明是彻底不同的个体,也许是我在自己跟他们间的相对找点到了一模一样的位置,占住了,就贪婪地不想离开。
『你说那是你的终点吧?』我开口。
『嗯?』
『那么我说过的……』
我说过我会送他回去。那么这趟行程如果真是他落叶归根的路途,我站在自己的立场面对我自己,这是找不到推辞吴三省的理由。我推了鼻梁上的眼镜,身子一松,往沙发一靠,伸手去扳过他的下颚让他必须看着我,笑说:『我坚持。』
『……』
不出我所料,他讨厌这个动作,一把拍开我,匆匆地把自己的视线收回那两卷录像带上,他的声音清楚地从电视里嘈杂的人语中传入我的耳里:『那就配合我……』他的声音低哑而冷静。
『我不会让你死。』他这么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