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略将他的资料夹翻了翻,琳琅满目的图片和资料,说明了我眼前这个闷不吭声的小家伙倒斗资历可能比我还长,且其中有几样的瓷器、玉件的出土位置,都和早期北派那个圈子的活动范围重迭,看来他确实是当年传说中的人,且在此间,直到他遇到陈皮阿四后,他的精神状况与记忆应该是正常的,不然不会有这些对象的纪录与保存……陈皮阿四给他摆道了?
其实这没什么好值得赞叹他的聪明,他实际年龄该有四十几,确实是个该思虑沉着的年纪,虽然我想他若是站在时间之外,年龄对他应该是没有意义的计算单位,他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转变。前后思想一番,我不自觉地轻笑了声,本以为他不会介意的,但也可能他太无聊,轻声一句︰『笑什么?』
『你的型录跟你的身手一样啊﹗』我揉了揉真有些发酸的眼睛,直接问他︰『有多宝格或转心瓶之类的吗?』
他愣了一下,可能有点惊讶我指名的东西并不特别罕见稀有,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没有。只见他往前挪了挪身子,右手跨过横在我们之间的桌面,奇长的二指直接压在他的资料夹的边上,也不用让我替他转过方向,他稍一摸索,夹住一个深蓝色分页卷标翻了过去,道︰『你是小孩子吗?』
我似乎看见他嘴角有小幅度的上扬,无关紧要的,他笑起来挺好看,只是不适合。
『啧,玩具店的老板也是童心未泯的一员。』
我指了其中清代的竹雕多宝格圆盒,他看了眼只说这是全品,下次会带来。
『那么……』
我把本子还给他,我必须在他开口前说话,唯有如此我才能掌控事情发展的主导权,我问︰『你希望我怎么替你联络?』
『都行,只要能重回西沙海底沉船墓就好。』
喔﹗看来他信息非常清楚。
我摇头笑说︰『我是问,你要用什么身分进入?土夫子张起灵或者阿坤?』
他楞了一下,一双淡定的眸子紧紧锁着我看,可能也是想到什么了,他开口︰『需要潜水的状况下,易容有可行性吗?』连我的副业也清楚了。
『对我来说,是容易的。』
他沉吟,轻轻叹了口气,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说︰『瞎子,你开个价吧﹗』
『洋人喜欢专业,你说,来个考古专家教授之类的身分好吗?』
『只要可以下去。』
『别心急,谈生意的话,我服务很周到的。我看过裘德考的计画书,他们下西沙尘船墓不是为了倒斗,而是有其它研究目的。』
『嗯?』
『我不晓得你们西沙考察队当年确切做了啥事?知不知道那是谁的斗?但就裘德考的报告里来说,该是明代建筑大师汪藏海的墓。』我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一如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平稳。
『我查过裘德考的生平,他前半生是文物饭子,后半生执迷于某种不知名的追求……这次他下西沙沉船墓打捞,似乎是要找寻找这个线索。』
他没说话,静静听着,也没有其它的表情。想来是这项信息对他是有用且未知的,我又说︰『在我的信息中,吴三省跟也在查西沙的事,似乎是找他的老情人、你们当时的领队……我想你应知道了,之前裘德考亲自打电话跟我接洽的过程中,他表示二十多年前他托人下这个斗一次,前不久和吴三省合作〞又〞失败了。』
那一瞬间,他波澜不兴的眼瞳里,似乎闪逝了狂风巨浪。这让我很开心,因为这些信息对我来说是零碎而无用的耳语,但我能零碎拼凑出一点点的模样。大概是这样的感觉,有的时候人之所以用尽全力去争夺某一样东西,并不是自己想要,而是不要使别人得到……我无法对这样的行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我知道人们会如此。
如同陈皮阿四、如同我。
我说不出提供他信息的原因,可能是无聊、可能是顺手、可能是同感……但最大可能在于,我比较希望阿坤是个坏孩子,还有吴三省那帮人的警告。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些初次见面的戒备,这让我觉得有趣,所以笑说了︰『但若我不替你牵线,或者直接让吴三省知道你跟当年的考察队有关系……你知道这些也没用吧?』
『你要多少?』
『啧啧,我很贵呀﹗可不是几个明器就能打发的。』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神依然淡定,但手指却握得死紧,想来这破碎的资料让他凌乱的记忆有了小部分的重整。我非常喜欢这个响应,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大多不太困难,比方说他可以花一笔钱让自己重回当年案发现场,看着他那一本型录,我嘴角的笑容更大了,我说︰『一个人情怎么样?』
人情往往是最高的代价,它是一张支票,我压着要他什么时候他就得什么时候还。大多数的人喜欢提出这样的要求,可大多数的人讨厌这样的要求……所以最后,几乎没有人会使用这样的交易。
他看着我,眼神一如往常的淡定。右手奇长的二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左肩,然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开口,语气是难得的认真……这不是说他平常说话太过轻慢,而是他在谈论一切事情或者表达他个人需求的时候,语气总如鸿毛般可有可无。
『我不晓得我的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会死在这样寻找过往的路途上……活着的时候,我欠你。』
也许我找到我们之间可以沟通的原素了。
陌生、毫无关联、没有追究、随机数谈话。所以没有距离。而我的臆测,完整成立。
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一场可以随时抽离无关痛痒的消遣游戏。我想我和他之间是不需要太多的过场,是以目前的状况表示我们再次合作愉快。我站起身子,说︰『裘德考团队出发的日子是下个月,要做完整而能够下水、出海的********,现下就要开始制作,不过这不包含你自己的心理状态易容……』
『这我会考虑。』
『好,那么跟我过来,先用短暂的化妆决定你要易容的模样,我再帮你制作石膏模型和面具,行吗?』
我领着他去我那充满工具的房间里,按下冷气与音响的开关。信手从墙边扯出黑色的皮制折迭躺椅,往空位一摆,随脚挪开一地的喷枪跟模型,我说︰『上去躺着,我准备一下。』
洗干净了手,理论上应该是要带着手套的。但我习惯以手指去感受骨胳与肌理的变化。当我再次回到这个房间,他静静地躺在上头,很熟稔且自在地闭目养神。
『嘿,睡着啦?』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回去。我坐到他身边,用手指去感受他面容的轮廓,他非常安然地躺着,即便我将手指轻放在他眼皮上时,他的眼珠也只是静静停着。如果不是他还有些温度、胸口有那么点起伏……他和石膏模型其实没有差别。
『哎,小张……』
他闻声,反射性地想睁开眼,不过在我把手指按回他眼皮上要他悠着点,他只轻嗯了声,表示疑惑。
我说︰『你年都怎么过?』
因为彻底不相干,所以没有什么不能说。像他这样站在时间之外的人,我想任何时间之内的事情,都只是他的过客。我说︰『北京的年味很不错,就是天气冷了些、胡同破了点……但我还是喜欢在美国过年,因为那里的年味都是假的。』
他一声闷笑,谁也不懂他究竟在笑什么,不过也不需要追究。我在要上涂料前嘱咐他几声,也许如我那个阳光从不直射的窗子突然停了一只鸟,而我在抬眼的瞬间发现了一样。不在意料之内的,愚蠢地问题脱口而出,我说︰『吶,为什么还要倒斗?』他皱了眉,然后缓缓张开他那一双不管放在任何面容里都显眼万分的淡定双眼,我暗忖到时候可得要他改改眼神或者再加强眉眼间的妆容。
『我只知道倒斗,我只知道陈文锦和西沙考察队……我得补足那二十年的空白,才可以落叶归根。』
『呵,落叶归根?这我倒是挺羡慕的。』
我敲了敲了他的额头,示意他把眼睛再次闭上。他出发的那天,我替他把面具给带好,顺便见识了缩骨功的神奇。
『张教授,一路顺风。』他笑着跟我挥手道别,看来他连心理都易容了。如果不是易容的影响,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跟这样的油秃子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