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绕过轮椅,来到男子面前,轻盈地落座于他的脚边,双臂叠着放在他的腿上,对他笑着,像一只正扇动着翅膀的蝴蝶。她抬着头与他对视。
他即便抬头看人时,那眼中静静翻卷的仍是孤傲睥睨,此刻低头看人,眼中却平静得像是空的,除了瞳中映着她的影子,有光闪动。
女子转头,从这里看出去,离月亮好近,能将大半座城池收入眼底,竟不比皇宫里的视野差太多。
他不知何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只看这盒子的精细与用材,能放在里面之物,岂能是凡物?
“过两日是你十七岁生辰,这个送给你。”男子将盒子递给她道,平常的语气,平常的动作。
眼前的女子偶然流露出几分娇俏,但她周身成熟妖娆的气质,数不尽的风流态度,很难让人想到,她竟未满十七岁。她纤纤玉手将盒子接了过去,丝毫都没有客气,并未觉得盒子名贵,当即打开,却是双眼一亮,嘴边的笑意不似方才那般虚无缥缈。
“师兄何时制得了醉心丹?”
只见那枚棕色的小小丹丸嵌于其中,盒中除了它,全是据说可千年不化的玄冰,丝丝地往外渗着刺骨寒气,却又内敛不散,只聚于盒子四周,与其说是保存,更像是压制。而盒盖关闭时,丝毫都察觉不到其中的寒气。常人若碰到玄冰之气,别说以手相触,一近身就会冻得全身哆嗦。这里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受其影响。
女子把玩着盒子,盯着那枚丹丸的眼中竟是爱怜,男子则安静地看着女子,只是握着骨笛的手比之前紧了几分。
醉心丹,此毒可以将一个人完全控制,服下之后,此人这一世,便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只看着你一个人,九日内不解,此后即便服下解药也于事无补,可谓九日不可逆之毒。此毒只能用一次,也只能对一人用。当年二人的师父毒圣研制出这醉心丹,正是用在了一人身上。毒圣不惜耗费一身功力与一缕心血为引。
两人厮守四年,毒圣身体枯萎而死,临终时让那人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那人却哪里也没去,守着毒圣的坟墓四年,也死了。只不知这执着的情意,是真心,还是因毒而来?无人知晓。
以毒圣毒术的惊才绝艳,当年名冠江湖,公认天下第一,没有什么是她毒不倒的,也没有她解不了的毒。毒圣倾心八年制醉心丹,又花了三年再次将材料找齐,换来四年普通人的厮守,在其看来,应是值得,是否求仁得仁,谁都说不清。
而眼前的这一枚,不知他又花了多少时间,去集齐材料,经反复失败后终于制成。
“控制我,让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只看着你,师兄,你有这么想过么?”女子仍然靠在他腿边,看进他的眼里,口中轻语如有魔力,渐渐地靠近他,语气越发暧昧,吐出的香气带着热度扑在他脸侧与耳边。
他眼神微闪,看着夜色,却什么都没看进眼里,握着骨笛的手紧了又紧,掩在袖子里已微微颤抖,身体却是一动没动地僵硬着。
眼前的女子,才是一颗无药可救的毒药。
恐怕这就是,当年连师父都解不了的毒。
女子笑声如银铃,旋转着退到塔楼边缘,捧着手中的盒子,“师兄啊,师妹在想,不然也收一个徒弟试试看呢?”
之前都没有怎么动弹的男子,听了这话,竟是前所未有的激动,毫无知觉的双腿与轮椅相撞发出了响声,想挣扎着起来的样子。
女子见他的样子,再次上前,坐在了他的身前,“师兄在想什么,我只是说,想收个徒弟玩一玩,没说要将醉心丹试试看呢。”感受到他仍在剧烈跳动的心脏,胸口起伏着,这个温热的身体,只有他能靠自己这么近呢。女子抚着他的胸膛,静静地枕在了他的腿上,闭上了眼睛,竟是要睡着了。
他只是看着她的睡颜,一动不动地。
夜,真的好静。
“徒弟?”他低不可闻地喃了二字。
江楼月在窗边听完了笛曲,幽幽咽咽的尾音散去,她才关窗进屋。
那人总是一个人,遇到他之后,没见过他跟其他人说话。他从未说过他的名字,但江楼月知道,这么厉害的人,在江湖上绝非籍籍无名之辈。他看起来凉得就像夜晚的湖水,冰凉着,寂寞着,跟她自己,跟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仿佛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人间。尽管只有不到一年的师徒之缘,她却不曾忘记那个清冷的身影,尤其是这样的笛声,他连悲伤的情绪都是冰冷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怎么会收她这样的徒弟呢?
她一直对他手中那支与众不同的笛子好奇,但她从未问过,只是偶尔会盯着它看,顺便也看了他苍白瘦削的手。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强烈,他看了她一眼,还是那种完全没看在眼里的眼神,随即他就转开了视线,继续看着眼前的一切放空。他却开口了:“这是我的腿骨所制,反正留在身体里也没用。”
江楼月当时震惊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即便她听过军中曾有人刮骨疗伤,沙场上也见过何为惨烈,但现在竟有人这么若无其事地说,取了自己的骨头做了笛子,还天天这么吹着曲子。她翻了个白眼,只是因为震惊。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她没有想过还会见到他,即使只是听他的笛。
说不定只是觉得我不讨厌而已。江楼月这么想着,摇了摇头,不想了,睡觉。
原本是称在府中养病,江楼月却时常往外跑,这不大合规矩,结果如今要给恭王选妃,她有了个更堂皇的理由待在京中,回边关的事,只怕近期都没人过问。今日已有画师进府画了画像,自然不能让画师刻意把她画得难看,这传出去说大了就是欺君之罪。所以画师请的是好的,画像么也画得不错,模样周正端庄,还有几分飞扬明媚的神韵。
看了自己的画像,江楼月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她也没打算亲自在画像上做手脚。
不时一名府兵领队跑过来,“二小姐,画师被请去朝露院了,说是要给姨娘画像。”
“嗯,知道了。”江楼月道。府兵领队随即离开。
一旁的苏弗问道:“月儿?”
江楼月悠然道:“看来我的画像不必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