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接口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父亲听出是孙二娘的声音,心头一喜,也见不到个人,不由得骂道:娘卖瘟的,你么样儿不早来?孙二娘说,我早来了你去哪里找救命恩人?父亲笑道,你还真是个好心人,你么样儿晓得我躺在这里?孙二娘说,那要感谢那个断子绝孙的杂种,他不是说要见我一回打一回,直打得我不敢在董家岗村冒头吗?我就专门从他屋前头过,送给他打,没想到他在屋里头发他娘的痴心妄想梦,他跟他屋里的那个千人困万人日的母夜叉说,刚才从坟地过来,听见董老二像个叫驴子一样哭爹喊娘地疯叫,吓得他三魂落地七魄升天。那个母夜叉就说,莫不是硬在屋里了,魂魄进了坟地里?那个挨千刀的就幸灾乐祸,说死了才好,死了三苕就有地基做屋了。父亲跟黑子的纠纷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黑子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父亲早就不会因这种事气坏自己的身子,也不想多听了,就骂孙二娘一张臭嘴就没干净过,牵不长扯不断,你就不会把我扯起来再娱乐你的嘴巴吗?孙二娘正骂在瘾头上,硬生生给父亲打断,老大不乐意,就说,我来半天了,就没听你说句好话,我做么事要扯你起来?父亲说,娘卖瘟的,你要听么事好话?日你的逼是不是好话?你再不扯我起来,我要日你先人了。孙二娘这时倒是个清楚人,说,要日你尽管日,我的先人不是你的先人么?父亲说,我日姓孙的先人。孙二娘一听扭头就走。父亲一看还真走了,急得直喊:孙二娘,你是我先人,我不日你了,我爱你要不要得?孙二娘的头从董老大的坟头上探了过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恨不得吐她一口。孙二娘把头缩回去,从吴老二的坟尾绕了过来,呸的一声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两个巴掌来回抹了几抹,一手提起化肥袋,扔在董老大的坟上,这才把三轮车挪开,把父亲扯了起来。父亲一站起来就骂,日你个逼呀,要等你来,真能等死个人。从车斗里扯起棉袄,套上身就走。孙二娘说,喂,我说董老二,化肥和车子不要了?父亲没好气地说,娘卖瘟的,你就不会帮我推回来啊。孙二娘跳起脚来骂:日你先人啦,我救了你的命,倒落了个苦力来做。父亲也不理睬,高脚大跨地往屋里赶。进了屋,先倒了杯滚水,边喝边去灶房烧火。在锅里放了半锅水,抓起一把老姜,洗干净,用刀拍破了,放在锅里煮。又赶紧跑到房里换衣服。等孙二娘把车子推进屋里,父亲已经穿上了棉袄棉裤,正抱着大海碗喝姜汤。父亲对孙二娘说,你赶紧去给我拑个火炉儿。孙二娘翻着白眼说,我倒成了你的使唤丫头了。人却进了厨房,从门旮旯里找出火炉儿,抓了几把稻草末子放进去,又拿起火钳,从灶里拑了些火灰铺在草末子上,这才提着火炉儿回到厅里。父亲像溺水的人见了救命稻草,把双脚跷起,等孙二娘把火炉放在地上,赶紧就踏了上去。父亲舒了口长气,说,娘卖瘟的,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孙二娘看着桌子上的空碗说,还喝不喝姜汤?父亲说,不喝煮来泡你的脚哇?你把锅里的姜汤都盛过来,我接着喝。
吃过晚饭,父亲惴惴不安地上床睡了觉,身上盖了三床被子。第二天醒来,感觉双脚有些凉,身体的其他部分还算正常,一颗心才安乐下来。这时只听大门外两声闷响,接着吱呀一声响,像是大门被推开了,父亲这才想起昨夜忘记闩门。孙二娘的破锣嗓子在客厅里号了起来:董老二,还活到在呗?父亲没吱声。孙二娘就往睡房走,声音提高八度:我说董老二,你千万莫学董老大想不开,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霸着这个地基,无论如何不能遂了别人的愿。父亲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孙二娘的破锣嗓子在房里炸开了,老二,我晓得你还没死,你莫吓我。父亲说,一早就号丧,我迟早给你号死。孙二娘走近一步,说,盖了几床被子?身上还暖和吧?父亲没好气地说,身上不暖和,你还能上来给我暖暖脚?孙二娘说,莫说戴家奶奶还没死,就是死了,你也莫指望。父亲把脚跷起来,说,你帮我把脚鱼瓶(军用水壶)的水换了。孙二娘说,还换个么事水?起来烘火炉儿。掀开被子,拿起床上的两个脚鱼瓶,去厨房换滚水。一会儿回来,两手提着脚鱼瓶上的绳子,惊惊乍乍地往床上一放,父亲赶紧把两只脚踩了上去,感觉一股暖流往心头直蹿。孙二娘说,你跟个死人有么事差别,这么滚开的水你也挨得。
母亲把我喊了起来,说父亲差点给三轮车压死,你快回去看看。我有些头痛,昨天喝了一天的酒,搞到深夜正元才把我送回家。我刷了牙,洗了脸,母亲已经把两个火烧粑和一碗鸡汤端上了桌。我拿起筷子,母亲就搬了个凳子坐到我身边,说,承一呀,交代你个事。我说,么事?母亲说,村里要修路,要在乌石山做水塔,李书记和德广肯定要找你要扶贫款。我说,这是好事呀,爷能吃上干净水了。母亲说,你爷吃水才不指望他们呢,他想跟你剑爷合伙打一口井。我说,垸里的水质不行,井水喝不得。母亲说,那总比高头塘里水好喝些,毕竟过滤了。我说,路修好了,爷来镇上也好走些。母亲说,你爷一年能来几回镇上?那路就算是修了,也管不到两个月。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我出钱。我就说,如果大家都凑份子钱,家里也要出一点,毕竟爷还住在垸子里头。母亲说,份子钱我来出,你不要拿钱出来。我闷头喝汤。母亲就开始诉说,你们由细到大,村里没管过。你爷当年病得起不来,村里也没照顾过他。村里发扶贫款扶贫粮,我家总是没得份。二姐细的时候去台子村捡谷,从人家草头上抽了一把,李书记把二姐关了一整天,还硬是让你爷挑了一担谷去赔给人家。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我赶紧说,行,行,我不出钱。母亲这才擦干眼泪,进厨房忙她的了。
正元在门外响起了喇叭,又喊:走呗。我知道是母亲把他叫来了。拿了件外衣就出了门。母亲又交代说,晚上回来吃饭啊。
上车我就问村里做水塔的事。修路的事我倒不太关心,正像母亲所说,父亲一年去不了几回镇上,他一个小小的三轮车,走行人踩出的那条小道就够了,修不修路对他影响不大。倒是吃水是个大问题。塘里的水给化肥农药污染了,连鱼都养不活,人还能吃么?正元说,垸里吃水确实是个问题,原来是准备打一口井,茂哥不是在农委么?他申请了三千块钱的扶贫款,我跟垸里说了,差额部分我来出,让他们搞个方案,他们搞来搞去硬是搞不出个子丑寅卯。我说,村里在乌石山建水塔应该是个办法,垸里祖祖辈辈就没打过井,可能跟水质有关。正元大包大揽地说,这事你不用操心,我来跟进。
正元把车停在垸子后头,我们从后门进了屋里。父亲坐在桌边吃饭,穿了身棉袄棉裤,脚下踩着个火炉儿。看着父亲一切正常,我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正元说,二舅,吃的么事?父亲说,烫饭。正元就搬了个凳子挨着父亲坐下,说,要吃肉哇。父亲说,有肉吃。我走进厨房,揭开水缸盖子看了看,出来对父亲说,缸里的水还算清的。父亲说,那是用明矾打的,不打吃不得。正元抬头看了看屋顶,说,二舅,桁条都烂了,叫承二回来检修一下。父亲说,修个么事,塌不下来。正元笑道,干脆拆了叫承一给你建楼房。父亲说,建个么事,这平房不晓得几好住。
李书记和德广果然就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李书记手上夹着根烟,德广手里拎着个皮包。李书记说,哎哟,老爷子怎么现在吃饭?德广也问,这是早餐还是午餐?父亲说,我一个老汉家,么候儿饿了么候儿吃,哪管它时辰?李书记和德广就一人搬了个凳子,挨着父亲坐下,先跟父亲问了一下家常,接着就问我几时走。我说,出差路过,明天就得走了。德广看了正元一眼,对我说,你和吴总难得回来,中午我们在花山酒店安排了房间,吃个便饭。我还没表态,正元赶紧说,中午镇上陈书记请吃饭,你们要是有事赶快说。德广吭哧了一下,说,没得么事特别的事,就是随便聊聊,既然陈书记请吃午饭了,那我们就改晚饭好不好?正元说,好个屁,回了镇上,谁还回来?有屁快放。德广还没放屁,孙二娘进来了,往我们面前一站,说,书记和村长都在,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我的事解决了。李书记装聋作哑,德广诧异地问:孙二娘,你有么事要解决?孙二娘说,黑子打人的事你们到底管不管?不管我就往上告。德广看了李书记一眼,扯起孙二娘的袖子就往外推,一边说,我们在谈修路的事,你的事随后再说。孙二娘尽管是个出苦力的,到底敌不过年轻后生,硬给德广推到了门外,但她嘴巴却没停息:要修路就该找黑子要钱,那条路就是他的拖拉机压坏的,你找承一和正元做么事?承一呀,正元呀,你们莫傻,莫出这个冤枉钱。
德广回来就顺手关上了大门,算是把孙二娘关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却关不住她骂娘的声音。黑子的拖拉机停在门口,大概知道我们几个人在,躲在屋里不出来,也不接话。德广对我笑笑,说,农村的事,扯皮拉索,天天有,不胜其烦。正元说,说正事,赶紧。德广就对他说,还不是修路和建水塔的事,你们两个都是从村里出去的,也是发展得最好的,村里的事还是要你们支持呀。正元说,钱的事我来负责,还有没得别的事?德广看看李书记,说,二位难得回来,晚上无论如何要吃个便饭。正元笑着说,请个鸡巴,么候儿轮得到你们来请?前头不晓得几多人排队。扭头对父亲说,二舅,我们走了。拉着我就往外走。李书记和德广只好站起来,跟父亲道别。
孙二娘在门口刷盐菜缸,抬头看到我,就丢下刷把,走了过来。正元就说,快忙你的,不需你送的。孙二娘说,送你娘的瘟,我跟承一说句话。我说,二娘,么事?孙二娘说,你爷那两个脚鱼瓶打了几十个补丁,白果夫子河麻城都找遍了,就是没得卖,你给他买两个,可怜啦,没几年活头儿了。我听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正元赶紧说,我来买。孙二娘说,人家有儿,人家的儿晓得买,用不到你管过界,你管好你屋里那个挨千刀的杂种就行了。李书记刚好过来了,突然对着孙二娘吼了起来:孙二娘,你有完没完啊?孙二娘到底有些怕,不声不响走回去,拿起刷把,在盐菜缸里拼命地刷起来。正元拉了我一把,挥手说,再联系啊,李书记黄村长。
上了车,习惯地系上安全带,我扭头对正元说,晚上还是跟李书记黄村长吃个饭吧?正元说,不兴吃得,这两个人不晓得几烦人。我说,村里修路建水塔都是大事,我得尽个心意。正元说,我负责到底嘛。我说,你是你,我是我。正元说,这个钱你出不得,让二舅娘知道了,她肯定去找德广把钱要回来。我说,我想了个办法,你晚上在花山酒店摆个台,约李书记和德广来打打牌。正元一听就笑了,说,你把广东腐败的套路带到屋里来了,这办法好,愿赌服输,二舅娘就算知道了,也就心疼一下,不会厚着脸皮去找人家要钱。我说,了个愿,不让自己后悔。正元说,算了,你那点工资,还要养一堆人。我说,不用工资,上个月拿了个奖,算是意外之财。正元说,哈,几大个奖?我说,奖不大,钱不少,有两万呢。正元说,也就我卖根传动轴的钱,做文人不容易呀。我叹气说,那是,不能比。
正元把车停在华广的酒店门口,摇下车窗喊细爷。华广从店里走了出来,顺手掏出烟。正元说,不吃烟,晚上留个包房,先吃饭,饭后打麻将。华广连声说好,看到我,就说,你不是董老二的大儿冒子吗?我就学着正元叫了声细爷。正元笑着说,你还认得啊。摇上车窗,踩了一脚油门。
回到镇上,又是一顿好喝。大家都喝得晕晕乎乎的了,正元的手机响了。正元接完电话,扯了我一把,说,快走,孙二娘打电话来,说你爷发烧,头上滚烫得像烙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