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地的另外三面,即北面、东面和西面,山都是绵延低矮的,麦田和草地一直爬上了半山腰,再上去就是一丛丛小树林,一座座阿尔卑斯茅屋和类似的建筑,直到与天空相接的峰脊上,现出一条条花边似的树林。清晰的花边锯齿,正说明这些山是很矮的;南面的山却不一样,它们尽管长着茂密的森林,与明亮的天空相接的边缘却显得光溜溜的。
你要是站在谷地的正中央,就会感觉是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盆里;只有那些常待在山区里的人,才完全不会有这种错觉。事实上,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道路与外界相通,其中往北去的路甚至还相当平坦,人们只要在那些错落的群山的脚下绕来绕去,便可走到平原上;就连谷地像是被陡峭的崖壁封死了的南面,也有一条路从前面讲的“脖子”上通过。
小村子名叫格沙德,那俯瞰着它的房舍的雪山叫嘎尔斯山。
在“脖子”另一边,从“不幸柱”顺着大路往下走,有一片比格沙德村所在的谷地更美、更繁荣得多的山谷,在谷口上,坐落着一个很漂亮的集镇——米尔斯镇。米尔斯镇够大的,不但有各式各样的作坊,其中一些甚至生产城里人需要的手工业品和食品。镇上的居民比格沙德村的人富裕得多。两片谷地之间尽管才相距三小时路程,对于喜欢长途跋涉的山里人来讲简直微不足道,但两个山谷里的风俗习惯却迥然不同,甚至连居民的外貌也完全两样,仿佛彼此隔得有好几百里似的。这在山区是常见的事,不仅与各条山谷不同的向阳程度和由此形成的有利或不利地势有关,而且也受居民因从事不同营生而养成的不同脾性的影响。然而,所有山里人又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坚持祖先的传统,容易安于现状,非常非常热爱自己的故乡,离开了故乡就几乎活不下去。
格沙德村的居民经常是几个月甚至一年才到另一道山谷去一次,赶一赶米尔斯镇上的大集。米尔斯镇的人同样难得到格沙德来,虽然他们与外边平原上保持着来往,不像格沙德人那么闭塞。特别是有一条可以称做公路的大道穿过米尔斯镇的山谷,过往的旅客和游人相当多,但却谁都想不到在北面的高高的雪山背后还有另外一片谷地,谷地中也四处散布着房舍,而且在小村子里还耸立着一座尖顶的教堂。
为了满足本谷居民的需要,格沙德村住着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在他们中间,还有个哪儿都缺少不得的鞋匠,除非你还过着原始生活。格沙德人可早已脱离原始状态,因此需要又漂亮又结实的山地居民爱穿的皮靴。这个鞋匠仅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对手,除此而外他是整个山谷中独一无二的从事这营生的人了。鞋匠的家在村中央的广场旁边,也就是所有好一些的房子集中的地方。他那所房子面朝着四棵菩提树,灰色的墙壁,白色的窗框,窗板却漆成了绿色。底层是工作间,伙计的寝室,一大一小两间起居室,外带厨房、餐室和其他附属用房;二楼或者说顶层才是主人的卧室和精华所在。室内摆着两张漂亮床铺,几只打磨得光洁精美的衣箱,一个玻璃器皿柜,一张饰有镶嵌细工的桌子和几把软椅;在墙上,有一个存放积蓄的小壁龛,此外还挂着几张圣像,两具精致的壁钟,一些参加射击比赛获得的奖品,以及几支打靶和打猎用的枪连同装在一个特制玻璃匣子里的各种附件。在鞋匠的住宅旁边,仅仅由一道马车进出的拱门隔开来,建着一所小一些的式样完全相同的房子,就像是属于鞋匠住宅的一个组成部分似的。小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和必须的厨房、厕所。当大房子的主人把自己的家业移交给自己的儿子或继承人时,他就将退居到这幢小房子里来,和老伴一起住在里边直到双双死去,然后小房子又空在那里,等着新主人。鞋匠的住宅背后有一间马厩和一个谷仓,要知道山谷里的每个居民,即便他会某种手艺,都同样得干庄稼活儿,以此得到充足的粮食。最后,在最里边还有一片园子,这是在格沙德村任何一幢好一些的住宅中都不缺少的。平时,主人从园中收获蔬菜、水果;遇上节庆日子,还可以采摘到鲜花。像在多数山区那样,养蜂在格沙德村的这些园子里也是常见的事。
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对手,是另外一名叫托比亚斯的老鞋匠;其实,对于独霸一方的年轻鞋匠说来,他还算不上什么对手,他只是给人修修补补,而且活计多得很,压根儿就想不到要去和广场上的阔皮匠一争高低,特别是阔皮匠还不时无偿地供给他零零碎碎的边角料什么的。夏天,老托比亚斯总坐在村口的一丛接骨木树下干活儿。只见他身体周围摆着各式各样的鞋子,但全都又旧、又黑、又破、又脏。长统靴是看不见的,因为这座村子和这个地区的居民一般都不穿它们。长统靴只有两个人穿,一个是神甫,一个是小学教员;可他们不管是补旧靴子或是做新靴子,通通都去找那位阔鞋匠。冬天,老托比亚斯就坐在接骨木树丛后边自己的小房中干活儿;房里生着火,倒也暖暖和和的,因为在格沙德村木柴并不贵。
广场上那位鞋匠在回村里定居以前,是个专打羚羊的猎人,据格沙德的老住户们讲,他年轻时压根儿没干好事。他在学校里成绩总“名列前茅”,后来跟父亲学会了手艺,就出去漫游,在外边跑了很久很久才回到村里。可他不像一个手艺人该做的那样,戴上一顶他父亲戴过一辈子的黑帽子;他的帽子是绿色的,还插上五颜六色的羽毛。他就戴着这样一顶帽子,穿着件在整个山谷中最短最短的粗呢上衣,到处踅来踅去。可他的父亲呢,从前却总是穿着件又宽又长的袍子,颜色都很深,要不干脆就是黑色的,真正像个手艺人的样子。年轻的鞋匠成年累月在跳舞场和九柱戏场上鬼混。谁好心劝告他,他就吹声口哨,气你一气。附近不管哪儿举行射击比赛,他都背着枪赶去凑热闹,有时候夺回一点儿奖品来,就觉得很了不起。奖品大多是装在精美的框子里的硬币,然而为夺得这些奖品,小伙子必须付出的比同样的硬币还多得多,特别他又是个很不知节俭的人。地方上组织十次围猎,十次他都会去参加,因此久而久之,也博得了个神枪手的美名。可是,他时不时地也背着双筒猎枪,穿上登山钉鞋,一个人溜上山去。而且有一回,人家说他脑袋受了很重的伤。
米尔斯镇有个染匠,在朝着格沙德村方向的镇口上开着一家大染坊。在染坊中干活儿的不光有许多人,对于山沟里的居民来说,闻所未闻的是甚至还有一些机器。而且,除此之外,染匠还拥有一大片田产。
一天,年轻鞋匠翻山入谷,来到富裕的染匠家,向他的闺女求婚。染匠的闺女不仅因模样俊俏而远近闻名,并在深居简出、品行端正和善于持家方面也受人称赞。但尽管如此,据人讲年轻鞋匠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谁料她的父亲却让年轻人吃了闭门羹。如果说染匠美丽的女儿从前就难得出门,从不在公共场所和看热闹的地方露面的话,那么,自此以后,她除了上教堂或者在自己家的园子里和住宅中走走以外,更是哪儿都不去了。
鞋匠的父母一死,住宅就归他所有了。他独自一人住在里边,过些时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跟他过去成天胡闹一样,他现在成天坐在自己的铺子里,没日没夜地钉着鞋底。他甚至夸口说,如果有谁做的鞋子靴子比他做得更好,他甘愿输一笔钱给他。他雇的伙计也全是最好的,他还把他们重新加以训练,使他们干活儿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做出来的鞋跟他自己做的一个样子。年轻的鞋匠果真说到做到,现在,不仅从前大部分居民都要到邻近山谷去买鞋的格沙德村全村人都在他店里订鞋,整个山谷的人都穿他做的鞋了,而且到最后,米尔斯镇和其他山谷也有一些人专程赶来,请格沙德的鞋匠为他们做鞋。他的名声甚至传到了山外的平原上,当那儿有什么人要到山区旅行的时候,也经常买他的鞋去穿。
他把自己的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尤其是在店堂里,搁板上的各种靴子、鞋子一双双全亮锃锃的。每逢礼拜日,全山谷的居民都来到村里,聚在广场上的四株菩提树下;这时候谁都少不了踱到鞋店前,透过玻璃窗瞅瞅店堂里面买鞋和订鞋的热闹情景。
他因为爱山,做起山区人穿的绑带子的鞋来也最拿手。他经常在店堂中夸口说,没有哪个皮匠做的这种鞋可与他媲美。
“他们不知道,”他总是补充说,“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这种鞋应该是啥样子。他们不知道底上的钉应钉得又密又牢,而且还得掌上一块铁;不知道鞋子外边得非常非常硬,即使碰上最锋利的石块也感觉不到疼,而里面却十分柔软,穿在脚上就跟双脚套似的。”
年轻鞋匠还请人给他特制了一个大簿子,把自己生产的所有货色,以及订货人和购货人的名字一一登记在上面,并简单注明每项产品的质量情况,同类的鞋子都分别依次编了号。这个大登记簿时时刻刻摆在店堂中的一个大抽屉里边。
米尔斯镇那位染匠的美丽的女儿尽管足不出户,既不走亲戚,也不看朋友,格沙德村的年轻鞋匠仍旧有办法让姑娘老是远远地瞅见他:她上教堂时瞅见他,在园子里散步时瞅见他,从自己房中的窗口眺望外边的草地时还能瞅见他。鉴于老这么瞅下去也不是办法,姑娘的妈妈就替女儿长久地、急切地、坚持不懈地恳求老染匠,使这个老顽固到底让了步。于是,如今已改邪归正的年轻鞋匠就把漂亮富有的米尔斯镇姑娘娶回了格沙德村。可尽管如此,老头子依然头脑清醒。一个好样儿的人,他说,必须兢兢业业,使自己的事业发达兴旺;必须以此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养活自己和自己的手下人;必须使家宅生辉,田园茂盛;必须有不断的积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钱,才能带给他威望与荣誉。所以,他说,他女儿除去一套上好的嫁妆外什么也得不到,往后的一切嘛都是做丈夫的事,都得他自己去操心和张罗。米尔斯镇的染坊和田庄本身是一份很大、很可观的家业,它必须继续存在下去,为他本人增光,并作为后代子孙发迹的基础;因此,他一点儿也不肯分出来给他们。只有一旦他和他老伴死了,米尔斯镇的染坊和田庄才归他们的独生女儿——格沙德村的鞋匠太太所有;那以后,鞋匠和鞋匠太太想拿它们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不过这一切都得有个条件,就是继承人都配承继这份遗产,否则,遗产就将归他们的孩子所有;要是他们没有孩子,那他们也只能分到其中一部分,其余的都给别的亲戚们。
年轻鞋匠也不要求什么,他骄傲地表示,他唯一想得到的只是米尔斯镇这位染匠的漂亮的闺女,而且,他一定能像她在家时一样地供她吃,供她穿。果不其然,他让自己妻子穿戴得不仅比全格沙德村和全山谷的女人都好看,而且比她在家时要好看得多;此外,吃喝和其他享用都比她在家当闺女那会儿更讲究、更阔绰。并且,为了气气老丈人,他还用节余的钱买了越来越多的田地,最后凑起来也是一份很可观的产业。
格沙德村的居民很难走出他们的山谷,就连那被一道山梁和不同的风俗习惯隔开来的米尔斯镇也不常去;至于离开自己的山谷,到邻近的山谷中去定居,那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移居到远一些的地方的情况倒不少见);临了儿,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或姑娘乐意从一道山谷去到另一道山谷,除非在很罕见的情况下,她们为爱情作出牺牲,才跟着自己的丈夫住进别的山谷中去。由于这种种原因,米尔斯镇漂亮的染匠闺女在成为格沙德村的鞋匠太太后,始终仍被格沙德村的全体居民看成是外来人。虽说他们一点儿也不讨厌她,不,他们甚至喜欢这个容貌美丽、品行端正的女人,可是,在他们心中却始终存在着某种像畏惧或者顾忌的感情,妨碍着他们和她建立如同格沙德男人对格沙德男人、格沙德女人对格沙德女人一样的亲切平等关系。情况一直改变不了,而且由于鞋匠太太穿得比谁都好,家庭生活也安安逸逸,还更增加了人们对她的疏远。
结婚一年后,她生了一个儿子,过了几年,又生了个女儿,可是她觉得,丈夫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爱孩子们,或者不像她自以为爱他们那样爱这一对小兄妹;要知道他成天绷着个脸,忙着他自己的事情。他很难得带孩子们玩一玩,逗一逗他们。他跟他们讲话也像跟大人讲话似的,总那么慢条斯理。至于吃穿和其他外在之物,他对孩子们倒尽量满足,没啥好说的。
婚后的头些年,染匠的老伴儿经常来格沙德村,而每逢教堂纪念日或其他节庆,年轻夫妇也去米尔斯镇走走。可后来,孩子出世了,情形就两样了。如果说母亲们已经很爱、很舍不得自己的儿女的话,那么当祖母和姥姥的,就更加如此。她们常常像生了病似的,渴念着自己的小孙孙。染匠的老伴来格沙德村更勤了,她常来看孩子们,给他们带来一些礼物,在他们身边住几天,然后在离开时对他们千叮咛万叮咛。不过,老太婆的年纪和健康状况很快就使她不可能再经常跑来跑去,况且老染匠也以此为理由提出了意见,于是便想出另外的解决办法:反过来,由孩子们经常去看看外祖母。母亲经常坐着车亲自带他们上米尔斯镇,但在更多的情况下,由于他们年龄还很小,是把他们穿得暖暖和和地交给一个女仆,由女仆护送着坐车翻过山梁。而眼下,他们长大些了,就由母亲或者女仆领着步行上姥姥家去。是的,男孩又机灵、又健壮、又聪明,父母有时甚至已让他单独去走那条他熟悉的翻过“脖子”的大路。要是天气特别好,他又一再请求,爸爸妈妈还允许小妹妹也陪他一块儿去。对于格沙德村人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因为他们惯于走长路;而一般做父母的,像年轻鞋匠这么一位汉子尤其如此,都乐于看见自己的孩子成为强悍的人,并以此为一件快事。
所以,鞋匠的一对儿女走“脖子”上那条路的次数比村里其他人全部加起来还多。本来,他们的母亲在格沙德村就一直被当成外来人,他们再这么常往外跑,自然也就不会两样了,小兄妹几乎不被承认为格沙德村的孩子,他们有一半属于山那边的米尔斯镇。
男孩叫康拉德,小小年纪已表现出他父亲那样的坚毅性格;女孩根据她母亲的名字命名为苏姗娜,或者如人们简单地称呼她那样就叫姗娜。姗娜对自己哥哥的知识、眼力和力气都非常非常信赖,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挥,就像他们的妈妈相信他们的爸爸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因而也无条件地听他指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