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克服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厅堂的门便一下子打开了,走进来的正是那四位诺曼骑士,不过既未穿盔甲,也未带武器,而是一身平时在宫里的打扮。他们文雅地向大主教行了个礼,只是表情中流露出敌意。
“大主教在他们进来时也从座位上站起,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形象竟这么威严而崇高,好像完全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人似的。他同样文雅大度地对几位不速之客还了礼,手轻轻一伸,邀请他们入座。四位骑士也坐下了。
“‘我的国王陛下他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问客人。没谁回答。
“‘挺安泰吗?’他又问。
“四位骑士却都在打量着大主教:有的头微低着,凶狠的目光从浓眉下透射出来;有的歪着脖子,目光畏葸地斜瞟着他。他们的嘴唇嗫嚅着,叽叽咕咕地叫人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第一个镇定下来的是理查爵士。比拳头从来没有人赢过他,所以外号叫做铁拳。
“‘我们是奉国王之命来的!’他说。
“‘这个我相信,’大主教回答,‘你们常在他左右,了解他的旨意,知道怎么满足他的心愿。’
“‘撤消对约克郡主教的破门令吧,大主教,否则,你自己就得离开英格兰!’铁拳骑士说。
“‘对,要么撤销破门令,要么你自己滚蛋。’少言寡语的胡格赶紧附和。
“‘不是我一个人,除去我,罗马教皇现在也对他下了破门令,’托马斯大主教平静地回答,‘让我那位约克郡的兄弟去求教皇吧。我的时间已不会长了。我渴求的只是安宁。’
“‘我们决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过你,你这两面三刀的家伙!’四人中口齿最伶俐的威廉·特雷西进一步逼着大主教说道,‘解除你加在约克郡主教头上的破门令!这比罗马教皇的破门令更使他受不了。够啦,别再巧言申辩,耍什么滑头!服从你的皇上和封赏者,对他尽忠,跟我们大伙儿一样!难道你有今天不全靠他的恩赐吗?谁把你从贫贱中提拔起来,把你这个撒克逊畜生变成了人?你这宝座的崇高权力是谁给的?你这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家伙,你说呀,说呀,你从谁手中得到了这个权力?’
“这时,托马斯主教以使整个大厅都颤抖起来的响亮声音答道:
“‘我从我的国王手中,得到了裁判他的权力!’
“大主教的强硬回答,使四位骑士激动起来。美男子里纳尔德把一直拿在左手里玩着的手套使劲儿绞来绞去。铁拳理查用背和腿把他坐的椅子往后猛地一顶,使橡木靠背发出嘎的一声。少言寡语的胡格喝道:‘够啦!’
“托马斯大人却凛然难犯地继续说:
“‘我想,诸位勇敢的骑士是想威胁我吧?皇上打算把我怎么样呢?凡属于他的我全还给他。要我的肉体?它在这儿。诸位请吧。可我的良心却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自己。’
“‘咱们别忘了骑士的规矩,诸位,’威廉·特雷西对他的伙伴说,‘让我来审问他吧!’
“他说着站起来,脸色惨白地走到大主教座位前。
“‘托马斯·白凯特,你肯解除对约克郡主教的破门令吗?讲!’
“托马斯大主教沉默不语,这无异于自己判了自己的死刑。
“‘托马斯·白凯特,你违逆皇上的意志,违抗元老会议的决定,擅自踏上了英格兰的国土。你马上离开!我们答应护送你到海边。你什么时候启程?讲!’
“托马斯大主教仍然不置一词。
“威廉爵士等了一会儿,末了阴沉沉地判决道:‘这是叛逆。你将用血来偿付!’
“四个人大步走出厅堂。我知道,他们取武器去了。
“大厅中随即一片死寂,我听见了自己的心像榔头似的撞击着肋骨的嗵嗵声。蓦地,从这死寂中发出一个声音来,那么有力,那么坚毅,我一开始没听出是谁的声音。这声音来自托马斯大主教,他正冲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具耶稣受难十字架热诚地说:
“‘痛苦的君王啊,请住到我这躯体中来吧!’
“接下来有好一阵我又仅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最后,托马斯大主教再一次向前伸出瘦弱的双手,说道:
“‘把它刺穿,让我也分担你的苦难吧!’
“一股敬畏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身体战栗起来,眼睛不敢再正视大主教的脸,生怕三位一体的主已进入他身躯,正威严地通过他的眼睛望着尘世。
“不过,当我听见走廊上武器叮叮当当响,我就振作起来,冲到门边,推上了所有的门闩。我这行动像从梦中惊醒了教士们似的,他们一窝蜂跑上去把大主教围了起来,一些人跪在他脚下,另一些人抓住他胳膊,想拉他走,还有一些抱住他的腰,准备不管他愿意与否,硬把他抬下去。
“这时外边的人已用斧头劈起门来。
“可大主教却不肯离开自己的座位一步,甘愿接受判决。幸好有一个身材修长、目光机灵的执事神甫走到他面前,把食指靠在嘴唇上,提醒他注意那在慌乱喧嚷中几乎听不见的清脆的钟声。‘晚祷的钟声响了,主教大人,大伙已在教堂中等着您。’神甫说。
“托马斯大主教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在他背后立即排好了一个长长的队伍,由举在前头的十字架引导着,大主教穿过走廊,通过主教府的内院,朝礼拜堂走去。我也排在口唱圣诗的教士们队伍中,一同往前走。”
讲到这儿,制弩匠停住了。他的目光射向身旁壁炉台上立着的一个沙漏钟,碰巧赶上最后一点沙子从上面一个玻璃罩滚进了下面一个玻璃罩。汉斯把沙漏钟翻了个个儿,说:
“又是他的周年啦,刚好是下午的这个时刻,托马斯主教去做他最后一次晚祷。
“一进礼拜堂,大主教就跪在主祭坛前,他的教士们便围绕着他。有几个教士则在读经台前的拱门边侧耳细听,惊恐的目光穿过狭长的中厅,盯着最后面那几道诺曼人随时都可能冲进来的大门;要知道执事神甫之所以选这个藏身之所,并非由于它坚固可守,而是因为它神圣不可侵犯。
“我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门,决心在千钧一发之际即便不能拔出剑来抵挡那四位诺曼骑士——这在作为奴仆的我来说是犯禁的——也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托马斯大主教。我想,这样做也许可以使我那主子不再承担杀害殉教者的罪责吧。
“可怕的时刻终于到了。大门前刀剑碰响着,闪亮着,四个骑士从头到脚裹在甲胄里,手提宝剑冲进教堂。
“‘跟上我,皇上的忠勇骑士!’威廉·特雷西呐喊着。
“我还打算赶快去关隔在读经台与中厅当中的栅门,大主教——他这时已站起来,面向着步步逼近的凶手——却威严得不可抗拒地手一挥,不许我这样做。教士们全挤在他身边,年轻勇敢一些的则堵住了台阶口,而稳如铁塔似的站在最前边和最底下那个,正是高举十字架的特鲁斯特·格里姆。其他教士全围着大主教,站的站、跪的跪,挤挤挨挨,惊慌失措,就像一群即将失去牧人的羔羊一样。
“‘叛徒在哪儿?’威廉·特雷西喝道。这时勇敢的修士特鲁斯特·格里姆双手捧着十字架,向他伸将过去,想以此保护自己,并吓住他。只见剑光一闪,一股鲜血迸射出来,十字架连同一条胳膊掉到了地上。四个诺曼骑士接着横劈竖砍,吓坏了的教士们一个个鸡飞狗跳,仓皇逃命。我却朝着大主教奔去。他仍站在主祭坛前边,张开着双臂,就跟正好在他头顶上那位受难的耶稣似的,猛一看,仿佛他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皇上要你死!’威廉·特雷西举起宝剑来喝道。
“‘请吧!’托马斯大主教回答。
“我冲上去,就用我的两条胳膊抱住他。但在同一瞬间,我听得一声大喝:‘滚开,奴才!’脑袋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使我整个身子像只空口袋似的飞了起来,脑顶门儿猛地撞在一根圆柱上。除了那位铁拳骑士,谁还能有这等非凡的身手呢。
“我头晕目眩,恍恍惚惚看见眼前出现一片血海,血海中浮着一个垂死者的微笑的头颅。
“我在石板地上躺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恢复知觉时,教堂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吃力地站起身来,但没勇气朝两步以外的祭坛前边看,那儿躺着大主教的尸体。然而,我到底还是看见了他;我站立不稳,又倒了下去,短皮袄也让死者的血给浸湿了。
“这时,从教堂的昏暗的后部,传来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整个教堂都已被贫苦的撒克逊民众挤满了。他们呼唤着自己的慈父,恳求上天惩罚杀死他的凶手。他们怀着狂热的爱,疯子似的扑到我身边那圣洁的尸体上,抱住他毫无生气的手和脚,吻着他的一处处伤口,用涌泉般的泪水将它们洗涤。同时,他们还把自己的破衣烂衫,争先恐后地浸到殉教者的鲜血中。
“终于,我又站稳脚跟,糊里糊涂地从身上扯出一条手帕来,揩干净还滴滴答答往下掉的血。一时间,我的心难过极了,情不自禁悲叹道:
“‘MeaCulpa,meamaximaCulba.’拉丁语:我的罪过,我的最大的罪过。”
讲着讲着,制弩匠汉斯就从他坐的矮凳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口中连声叹息,仿佛往事又历历呈现在他眼前似的。布克哈特修士怜悯地伸出胳臂去扶他,同时满怀仁爱地说着宽慰他的话。
十三
这时候,黯淡的冬日已接近黄昏,加之窗外又密密地飞起雪来,狭小的房间内一下子便变得很黑了,两个老人连对方的表情都几乎无法再分辨。壁炉中只剩下最后几点火星,畏畏缩缩,就像是野地里出没的鬼火;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忘了给壁炉添柴。房中能听见的,只有睡在壁炉跟前的塔卜的轻微鼾声,和一只小耗子在咯哧咯哧啃装面包的木箱的声音。
终于,修士的老仆人抱着一抱柴,进房来加了柴,并嘎嘎嘎地放下一盏用铁链高高悬着的油灯。油灯有三个灯嘴,点着一会儿以后就均匀地撒布开光线,使穹顶小屋中变得明亮而宁静起来。
“我已讲完啦。”制弩匠叹道,“要晓得,在您已经看见那颗躺在石阶旁的血淋淋的头颅以后,我还有什么可讲的呢?关于我的国王以及他可怜的奴仆我,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除非您想听我讲,我的主子如何在大主教圣洁的尸体日益沉重的压迫下,最后彻底垮掉——要知道,托马斯大人在获得圣者的光荣以后仍然不会原谅他——以及这个狂躁不安的国王如何赶走了他的奴仆我,把我当做一个可恨的、负有罪责的人。不过,正如在编年史中记载着的,亨利王确实在大主教的墓前鞭笞过自己,诚心诚意地向他祷告过。”
“根据我的编年史的可靠记载,”布克哈特修士表示怀疑说,“你那国王是在坎特伯雷的圣托马斯墓前鞭笞过自己,但这么做却不无他狡猾的世俗考虑啊。他企图加强与自己儿子进行较量的地位,重新争取到已经背离他的撒克逊民众的心。你自己,汉斯,不已向我讲得明明白白,你的国王是个大罪人哪。”
“您的意思是说他是个阴谋家、伪君子吗?”制弩匠汉斯惊叫着,欲罢不能地说了下去,“以主耶稣戴着法冠的脑袋起誓,从来不会有谁比亨利王那会儿祷告得更真诚的了。他抱着圣者石头雕成的双脚,用亲吻和泪水把它们盖了起来!一名撒克逊石匠在托马斯墓前为他刻了一尊卧像,他双手十字交叉地搁在胸前,面带着微笑。使这像显得伟大的不是石匠的技艺,而是它与本人的毕肖;看来,石匠在大主教生前已牢牢把他的形象铭记在心中,对他的面貌特征已了如指掌。
“当国王忏悔自己罪孽的时候,我也跪在他背后。在他袒露出脊背来被鞭打的时候,我的脊梁上也热一股、冷一股的。我同样热诚地乞求圣者,求他效法主耶稣的榜样,原谅杀害他的罪人。
“忽然,我听见亨利王哀告道:‘啊,你上帝的强有力的斗士,我求求你,千万别夺走我的爱子狮心王理查啊!过去,我对你太不了解啦;你是个圣洁的人,能生活在你身边,接触到你的呼吸,对卑劣堕落的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荣耀啊……’
“蓦地响起一声号角。我熟悉这信号,知道是有使者从国王在法兰西的驻军中来了。我赶紧给国王鞭痕累累的肩头披上一件斗篷,自己跑到墓门前,接过文书,又急忙奔回国王的身边去。
“我以为,托马斯大主教已经听见了他的祈祷,因而使他获得了对他儿子们的胜利。
“他哆哆嗦嗦地拆开封漆,但信上的字在他眼前却变得模模糊糊。‘念!’他命令我,对胜利与和平的渴求使他气急败坏。谁知我念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我,普瓦图伯爵理查,在此并非为我自己,而是代替我的教育者和精神父亲的在天之灵提出控诉,控诉那些杀害他的凶手至今仍逍遥自在地活在世上,未受任何王法惩处。我谴责这种姑息养奸的行为;为使任何人都不怀疑我这种立场,我向各国的君王和人民公开宣告,我已决心与自己的生父脱离关系,正如他自己与基督及其代表脱离了关系一样。
“我还在结结巴巴地念着这封残忍的信,亨利王就目光痴呆地、暴睛突眼地向我逼过来。我不敢再做声,他却双手掐着我的脖子,大叫着:‘不,不,你撒谎,无赖!’随即便昏倒在地。
“墓碑上的托马斯大主教却微微笑着。”
“别讲啦!”面色苍白的布克哈特修士嚷道,并朝制弩匠伸出双手,表示拒绝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