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是最妙的选择。’亨利王顽固地坚持说,‘你一登上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宝座,圣彼得指梵蒂冈圣彼得教堂中的教皇宝座。的皇位就会嘎嘎作响;你一戴上大主教的法冠,教皇头上的皇冠便摇摇欲坠!只这一步棋,他就输啦!’
“‘我不知道,陛下,’首相又板起面孔讥讽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一个人在换上法衣后会突然发生的那些变化。把那两位如今已跻身圣者行列的人掌握过的权杖接过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圣拉弗朗发现了麦穗和葡萄架上的果实原来就是上帝的肉和血,圣安塞尔姆证明了不可能证明的存在。我要奇迹般的真正当上了大主教又将怎样呢?说不定会让您大感意外和伤透脑筋哩!’
“‘住嘴,托马斯!’国王竖起食指来威胁道,‘我不能容忍谁对神圣的事物开玩笑!尽管我早就看穿了你,知道你接受了阿拉伯哲学——您立身行事遵循着一种神秘的学说,绝非一个谦卑的基督徒;可我却宁愿生为基督徒,死也为基督徒!’
“‘您不能相信,陛下,’托马斯首相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感伤地说,‘这株快枯死的老树也可能承受到一滴天露哩——或许您是对的!不过,一个人即使不信基督,也会厌倦这个世界。在您的羽翼下,我治理了这个王国许多年,可用的都是些什么手段啊?用的是暴力、收买、背信弃义……以及其他种种我说不出口的更坏的手段。人间的王国都是这样管理的,但我对此已经厌倦了。英格兰对于我又算什么呢?我并非诺曼人,连撒克逊人也不是!在我的血管中流着异教徒的血液——您这位宽厚仁慈的君王赏给了我那么多财富,可我积攒起它们来又为了谁呢?——为了蠹虫和白蚁!’
“听到这儿我立刻看出,托马斯首相想到了格蕾丝的死;而国王呢,也受了感动,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说明他的心肠有多么的软。
“‘Suntlacrimaeretum.拉丁语:这是造物的眼泪。’首相自顾自地念叨着。
“‘这是谁的诗句,制弩匠?你可是当过修士的啊!’他重又转过脸来问我,似乎想借此再戴上他那一度掉了的无动于衷的面具。
“‘是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我大大咧咧地答道,‘它的意思是说,对人这种东西不能压得太狠了,因为他们身体里充满了眼泪。’我这么讲,不过是想帮我的主子解解围罢了。
“‘求您解下我身上背的旧轭,但却别再套上新的,’首相恳求说,‘不然,我会被变成一个模棱两可、不阴不阳的人。’
“另找一位首相?不可能。没人能取代托马斯当首相;他的话不可能是当真的。我不能设想,亨利王会这样考虑;因为他突然嚷道:‘你这个爱虚荣的人啊!——你知道自己是不可取代的,便摆起架子来了,可真叫老奸巨猾哩。听着,托马斯,我不喜欢这一套。让我当个高高兴兴的赠与者,你也当个高高兴兴的受赠者!’
“‘那就叫我继续做你的首相吧,因为我相信,我俩的星辰和出生时刻是紧密联系的,’托马斯首相回答,‘可千万别强迫我当您的大主教啊!’
“‘当吧,大胆当吧!’亨利王为首相的让步所鼓舞,连声喊着。
“‘得啦,陛下!’首相同时喊道——他眼中露出一种垂死者的目光;这目光,神甫,我一辈子决不会忘记。他还举起手来抚住自己的额头,好像有一个创伤在那儿剧烈地疼痛;他的声音更轻得近乎耳语:
“‘我将被引向何方?无尽的怀疑!无尽的劳累与顺从!可怕的死亡!’
“接着,他又提高嗓门儿,以近乎威胁的口气问国王道:‘您对我真放心吗,陛下?’
“‘胜于对我自己。’亨利王要他相信;国王的耳朵不好,没听见他悄声说的几句话,‘咱们猜谜猜得够了!——我需要你,托马斯!别再讲什么英格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恩宠早已使你不再是低贱的撒克逊人,我为你做的事,已比为任何一个诺曼人做的都多得多。’
“这时首相脸上掠过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可亨利王全然不曾注意,而是不耐烦地嚷道:‘别再争来争去啦!我想提升你多高就提升多高,而你呢,唯有服从!’
“这时,托马斯首相低下了他那苍白的头颅,说道:‘谨遵上谕!’”
九
“这样,首相便遵照他的主子的旨意,以国王全权代表的身份返回英格兰去了。在那儿,他用他那些灵巧的手指,像捏弄听话的黏土似的捏弄着一班参加选举大主教的主教,直到他们在他这位大师的手中脱胎换骨,成为众口同声地拥戴他的傀儡。百事顺利如意,托马斯首相终于被加封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他那位诺曼族同僚文策斯特主教尽管一脸尴尬,却也郑重其事地抚着他的头向他表示了祝福。
“一天,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突然传到诺曼底。人家向我的主子报告,说他的首相一下子把世俗生活的所有奢侈排场彻底抛弃了。为庆贺他晋封大主教照例要举行宴会,可他一反旧有的惯例和习俗,既不邀请他的同僚主教,也不邀请其他高级教士和诺曼贵族中的头面人物,而是到大街小巷去搜罗来一群群贫苦卑贱的人,以至于乞丐和残废者,让他们塞满那些宽敞的大厅,尽情享用主教大人预备的佳肴美馔。
“国王认为这样的惊人事件纯属虚构,或者至少是被他那位宠信的觊觎者和敌人们夸大了的。他甚至还拿那些让这个闻所未闻的消息弄得垂头丧气的诺曼族廷臣寻开心。
“‘各位大人,’他奚落他们说,‘对我的首相,各位大可不必操心;各个阶级的人该如何行事,如何穿戴他都了如指掌。在任何事情上他都表现了高雅的趣味!他曾以完美的举止风度,超过了你们所有的人,做过你们大家的榜样。如今,他又给自己新的同僚,那些主教大人们,树立了一个真正过使徒式生活的最高典范。真是难能可贵啊,这位举世无双的人!’
“接着,新来的消息一个个不但证实了最初的消息,且更有甚者,大主教一行完晋封礼便脱下华丽的主教袍,换上一身苦修士的粗布衣,拖着他那吃长斋者似的瘦骨嶙峋的身子,到坎特伯雷的街道上巡行起来,走到哪儿背后都跟着一大群撒克逊乞丐,那些曾应邀到他府中赴宴的贵客。至此,亨利王才着了慌,再没有了说笑话的兴致;不过,他很快又猜想,这只是那个绝顶聪明的人戴上了一位圣者的假面具罢了,以便在即将开始的有关英格兰教会裁判权的谈判中,获得一张对付教皇的王牌。
“尽管如此,国王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真相,便提前渡海回到了英格兰。
“还在从多佛到伦敦的途中,便不断有诺曼贵族来谒见国王,恳求他对新任的大主教进行惩处。据说他,即国王的前首相,竟拒不把逃亡的撒克逊奴仆归还给他们,于是乎——诺曼贵族们抱怨道——这些奴才便成群结伙地逃往修道院,要求剃头当修士。听到这些情况,亨利王也不高兴地摇起头来。
“在回到温莎宫的第二天一早,所有的贵族都聚集在宫里的大厅中,等着谒见远征归来的国王陛下。陛下还在酣睡,我守卫在国王进大厅去要经过的门口,因此能看见那济济一堂的高官显贵。
“所有在场的大人物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即托马斯首相突然发生的无从解释的变化。大伙儿全紧张地等着他的到来;他们知道,他也要来欢迎陛下,因此都像在皇宫里应该的那样压低了嗓门儿,热烈地谈论着他这个人。唯有满头白发的罗洛大人无所顾忌,他身材高出众人一头,嗓门儿也粗得跟打雷似的。
“他站在大厅右侧,被一大群上了年纪的贵族包围着,在一群人中数他最瘦、最硬朗。他旁若无人地咒骂着所有教会中人,尤其是那位新任大主教。
“‘我压根儿不曾相信过他是个忠诚可靠的男子汉,’这位兵器总监骂道,‘一个白面皮的懦夫!这个虚伪胆小的下贱坯把自己瘦弱的身子藏到了法衣里,因为他觉得那样比在国王麾下更安全。啥时候他身上也挎一把剑,我一定与这个伪君子拼个死活!各位会看见,这个阴谋家将给咱们弄出大灾大难来的!’
“所有老贵族同声附和。
“在大厅另一端,是一帮年轻些的贵族在嘻嘻哈哈,说笑起哄;原来,威廉·特雷西大人正在让大伙儿看他的速写簿。
“您必须知道,这位贵族是个熟练的画家,他用手中的铅笔嘲弄起人来,比谁都厉害。稍加丑化,他就能把一张人脸变成张兽脸,或者一件死东西,然后拿给全世界的人去取笑。有一回,我也成了他那支笔攻击的对象,被他画成了一条生着罗圈腿的猎犬,大嘴里正叼着只山鹬向国王跑去。尽管我一肚子不高兴,却头一个笑出来,因为这是上策。换了别的脾气更暴躁和出身更高贵的人,被威廉老爷这么画在他那时时挂在腰间的本子上,准会火冒三丈。幸好,他的剑也和他的笔一样锋利,否则,这么胡画乱画,是会要他老命的。
“这时,他正给年轻的骑士们看一幅新作。出于好奇,我也挤了过去,站在正拿着画簿的被人称做美男子里纳尔德的年轻骑士身边。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画簿也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拾起画簿,在上面看见了一棵很稀罕的植物。它像一棵麦子,叶片耷拉着如教士袍的袍袖,弯曲的叶茎变成了细细的脖子,脖子上作麦穗状的,是一张我十分熟悉的流露着痛苦的脸。活画出了一个苦修者的虚伪形象,与大主教本人毕肖极了。
“于是,一个被大伙儿惧怕的人转眼间变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画簿正这么在大厅里传阅着,远远地便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慢慢向王宫移动,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既含着愤怒,也含着哀怨,是成千上万副带着真情的嗓子在合唱一首虔诚而淳朴的圣歌。
“‘大主教带着他那些叫花子来啦!’大厅里顿时议论纷纷,贵族们急忙奔向窗口。我也找到一个看得见外面的位置,发现罗洛大人正站在城墙上,伸出他戴着护甲的右臂在发号施令。
“‘把吊桥拉起来!拉起来!关上大门!关上大门!’他冲守卫在院子里的诺曼武士吼叫着。可是,那支和平的大军,修士、乞丐、儿童以及形形色色的下等人,已经像一片大牛群一般势不可挡地拥进来了。武士们再听不见罗洛大人的号令,都身不由己地往后退;要知道,托马斯大主教正张开双臂,在对他们进行祝福哪!他紧跟在一具高高擎着的十字架后面,率领着他那支穷人的大军。从前,我没哪次见他进宫来不是衣着华贵,车驾辉煌;眼下,他却身穿粗羊皮苦修袍,一双趿拉着皮草鞋的脚赤裸着,从黑色的羊毛底下露出来的脚趾白晃晃的,就跟象牙雕成一般。
“国王的侍从们满怀敬畏地迎上去,护送他进宫里来。在门槛上他再一次转过身去对着护送他的人,命令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他。
“众人都听从他的吩咐,谦卑地席地而坐,把院子里的石凳和大理石台阶全空在那儿。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为大主教擎十字架的撒克逊人身上。他站在人群的正中间,手中仍高高举着教徒托付给他的那件圣物。一把红色的大胡子把他那土黄色的面孔遮住了一半,可我仍然觉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粗汉。不错,是特鲁斯特·格里姆,我的希尔德的未婚夫,伦敦城内的那位著名制弩师的徒弟。见他当了修士我很高兴,猜想希尔德尽管失去了清白并奉着父亲的命令,却仍然没有嫁给这个粗鲁的家伙;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我是很久以后才了解确切的。
“这期间托马斯大主教已登上宫内的台阶,在我从窗前转身回到厅中的时候,他正好跨进了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大厅中央,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聚在厅里的人们,威严地举起右手对他们进行祝福。人丛中发出一阵不满的嘀咕声,兵器总监的恶骂则盖过了一切:
“‘收起你这一套吧,神甫;咱们不稀罕你的什么鬼祝福!’
“托马斯大主教却一声不响地走到敞开的窗前,伸出了他那仁慈的右臂,把他遭到诺曼贵族们蔑视的祝福施与撒克逊民众。
“这一来从底下院子里便腾起巨大的喧哗声,哭声、欢呼声、叹息声全混杂在一起,使人简直无从分辨。要知道,撒克逊人自从失去本民族的国君以来,百多年来,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从皇宫的一扇窗户里向他们送来问候和祝福啊。
“诺曼贵族们却一个个握紧了拳头,要不就用手抚着剑柄。
“大主教对他们谁也不瞅一眼,便朝他所熟悉的国王卧室的门转过身去;恰好也在这一刹那,一名内侍在里边拉开门,亨利王精神爽朗地来到了大厅。托马斯大主教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躬着身,等着国王招呼他。
“亨利王仔仔细细端详了他的首相好一会儿,脸上带着怀疑的神气,那样子——请别见怪——就像一个人打量自己养了多年的一个珍爱的动物,比如一匹好马或一条猎犬,发现它在剪短了尾巴以后,模样一下子变得很滑稽了似的。他的表情既流露出惊讶,又带着笑意,只是考虑到自己作为国王的尊严才不曾笑出声来罢了。他和蔼可亲地挥了挥手,示意近臣们首先退下。
“‘我非常感谢你们,各位大人和贵族’,他说,‘感谢你们来欢迎我,侍奉我,对我表示爱戴。重逢的喜悦和欢乐让我们留到我将举行的宴会上去享受吧。我邀请你们全体都来参加这个宴会,它体现着我对你们的恩宠,以及你们自己出身的高贵。不过,眼下让我和我的首相先商议一些事情。劳驾诸位借此机会到我那些新建的花园中去走走。别忘了欣赏欣赏后院中那个喷水的铁狮子脑袋,这头狰狞的猛兽是那位比利时的大师在我不在时完成的。Aurevoir,seigneursbarons!(法语:再见,各位爵士!’)
“听完国王这几句话,厅中的人便一齐退去了,很不情愿地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兵器总监罗洛大人。
“这下子我的主子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真见鬼,托马斯,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挖苦自己的首相道,‘你莫不是只换毛鸟儿吧?身上漂亮的羽毛掉了,脚上的骑士靴蹭脱了弯曲的靴尖——不,我这才看见,压根儿连靴子也没啦!……哎呀呀,哎呀呀,瞧你这位哲学家,什么样子不好变,竟变成这德行!——你该不是一条会脱皮的蛇吧?……不错,主教是该穿得朴素,可你搞得太过火,你这了不起……的人,太过火!……你打算像个沙漠中的苦行者似的饿死自己吗?要这样,我可就不再乐意像过去似的和你一起吃饭,因为清水和草根是我这帝王的肠胃所受不了的!’
“托马斯大主教低头听着这些风趣话,脸上毫无表情,听完才抬起眼来望着国王的面孔。到这时候,我的主子才发现,严格的斋戒和残忍的苦修,已使他脸颊消瘦,额头突出,眼窝深陷,一向严肃的目光变得更加异样了。
“我的主子不禁又可怜起他来。‘托马斯,亲爱的,’他又开了口,‘揭下你的假面具吧!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了,没有外人偷听。我相信,你伪装是为了我,可让上帝诅咒我好啦,如果我知道结果会这样!这样大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哟?开口呀,你这个谜一般猜不透的人,你这个神秘的人。’
“‘您的话,我的国王陛下,使我实感意外。’首相回答,‘我现在就是您看见的这样一个人,哪儿来什么伪装!诚如您所了解,我乃是您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