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下我的命运算是完啦,你说对吗,小伙子?不是吗?无牵无挂,无牵无挂,现在我自由啦……自由啦……自由啦,嘿嘿,自由啦!——从此我不再造琴……不再造琴……嘿嘿,不再造琴啦!”顾问用一种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曲调,唱出他的这些话,同时再次开始用一只脚在房间里乱蹦乱跳。我害怕极了,企图夺门逃走,可是顾问却紧紧抓住我,慢条斯理地说道:“您就待在这儿吧,大学生先生,我心乱如麻,痛不欲生,可尽管这样,您也别以为我现在疯了。之所以发生这一切,完全是因为前不久我缝了一件睡衣,穿上这件睡衣,我希望看上去就像命运之神或者上帝!”
克雷斯佩尔顾问喋喋不休,东拉西扯,说着可怕的疯话,直至精疲力竭,瘫倒在地。我唤来了女管家,当我终于又到了外边,心里真叫高兴。
我一刻也不曾怀疑克雷斯佩尔是疯了,教授却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他说:
“我们其他人同样在发疯发狂,只不过被某种外衣掩蔽着不为人察觉罢了;有一些人却被造化或者被特殊的遭遇揭去了这种掩蔽,他们就像那类皮薄而透明的昆虫,体内肌肉的剧烈活动一目了然,令人觉得畸形难看,尽管很快又会恢复常态。恰似一切在我们这儿还是藏在脑子里的思想,在克雷斯佩尔那里就会变成赤裸裸的行动。——融通于尘世的劳碌纷扰中的神意无时无刻不准备对人们进行刻毒的嘲弄,克雷斯佩尔的狂悖行径和乱蹦乱跳,就是这种嘲弄的象征。不过这倒像避雷针一样,使他出不了大毛病,从地里产生的东西,他将重新归还地下,然而他却知道如何保持神性。因此,我相信他的内在意识毫无问题,尽管外表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安冬妮的死自然使他心情十分沉重,但我敢打赌,明天顾问就会依然故我,像头走惯了老路的驴。”
事情几乎就如教授预言的那样。顾问第二天完全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宣布从今以后不再造琴,也不再拿起任何一把琴来拉一拉。据我事后了解,他真的说到做到了。
教授的暗示增强了我内心的信念,我确信安冬妮与顾问之间密切的讳莫如深的关系,是的,特别是她的死,都可能意味着一桩沉重地压在他身上的无法赎补的罪行。在向他指出这桩我隐隐感觉到的罪行以前,我决不想离开H市。我准备深深地震动他的内心,强迫他明明白白地承认自己的卑劣行径。我越想心里越明白:克雷斯佩尔必定是个恶棍。同时打算向他讲的话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尖锐,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一篇真正的控诉词。可是当我义愤填膺地、剑拔弩张地冲到顾问家里时,却发现他正安安心心地、面带微笑地在车这样那样的玩具。
“好哇,好哇,”我冲他嚷起来,“一想起那件丑事,你的心就应像被蛇咬一般难受才是,怎么竟能如此——哪怕只是一会儿吧——如此心安理得?”
顾问惊讶地望着我,放下了手中的凿刀。
“怎么回事,亲爱的?”他问,“可您还是先请坐下来再说吧!”
我呢,却急不可待地继续往下讲,越讲越激动,最后简直就在指控他杀害了安冬妮,并且威胁说,老天会使他遭到报应的。是啊,作为一个初入司法界的青年,三句话不离本行,我甚至就叫他相信,我会动用一切手段,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使他还活着就受到尘世的法官的惩罚。
我激烈而夸张的演说结束了,谁知顾问竟一言不答,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我,仿佛期待我继续讲下去似的,这倒真叫我有些难堪了。我呢,确实也试图往下讲,可现在讲出来的话句句都那么别扭,是的,那么笨拙,以致我马上便住了嘴。克雷斯佩尔欣赏着我的尴尬劲儿,一丝刻薄的嘲讽的微笑掠过他的面孔。随后,他却变得异常严肃起来,以一种庄严的口吻说道:
“年轻人啊!你可以当我是傻瓜,当我是疯子,这个我都不怪你;须知咱俩都被关在同一座疯人院中,你之所以责骂我不该狂妄地以圣父自居,仅仅是因为你也以圣子自居罢了。可是,你怎么竟敢放肆地来干预他人的生活,探寻这与你毫不相干的生活的隐私呢?——如今她已去了,也无须再保守秘密!”克雷斯佩尔打住话头,站起身,在房中来回疾走。我鼓足勇气请他讲下去;他目光痴呆地瞪着我,抓住我的手,把我领到窗口,推开了两边的窗扉。他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身子探出窗外,眼睛凝视着下面的花园,开始给我讲他一生的故事。——他讲完了,我在离开他时,心情是既感动,又惶愧。
安冬妮的情况简单讲是这样的:
二十年前,寻访和收购古代大师所制造的精美小提琴的狂癖驱使着顾问,使他到了意大利。当时他自己还不造琴,因此也就不把那些古老的提琴拆开。在威尼斯,他迷上了当时在圣白涅迪托大剧院十分走红的著名女歌星安吉娜。令他倾倒的,不只是她那已经出类拔萃的歌唱艺术,而且还有她的天使般美丽的容貌。克雷斯佩尔设法结识了她。他尽管土里土气,却完全赢得了美人儿的心,而这,首先得归功于他那大胆的、极富表现力的小提琴演奏。——相好以后没几个星期,他俩便秘密结了婚;之所以如此,一则因为安吉娜不愿脱离剧院,再则她也不肯抛弃自己那众所周知的女歌星的芳名,或者仅仅在它之前再加上“克雷斯佩尔”这个难听的名字。
顾问用无情的自嘲的口吻,向我描述安吉娜夫人在成为他妻子以后,如何以最最独特的方式折磨他,使他痛苦。那种头牌歌星们的全部任性,全部乖僻,按照克雷斯佩尔自己的说法,似乎全集中到了安吉娜一个人的身躯里。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以后,顾问逃到了安吉娜在乡间的别墅里。他即兴地拉起他那把克莱莫纳古琴来,以便把白天的烦恼忘记。可是没过一会儿,安吉娜已跟踪赶来,走进了房里。这时候,她的性子又好了,想要做个温柔的妻子。然而顾问正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中,继续拉呀拉呀,拉得四壁都发出了共鸣,以致用胳膊和琴弓把妻子碰得稍稍重了一点。这一下她勃然大怒,朝顾问冲过去,口里大骂“德国畜生”,伸手夺下顾问正拉着的提琴,往大理石桌子上一砸,把琴砸了个粉碎。顾问起初像根柱子似的呆立在她面前,后来却突然像大梦初醒似的,使出蛮力一把抓住她,把她从窗口扔了出去,自己则头也不回地跑了,先跑到威尼斯,然后一口气跑回了德国。直到好久以后,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尽管他知道那扇窗户离地不足五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把她扔出去完全是不得已的,可是事到如今他仍然深感不安和痛苦。他简直不敢去打听情况,因此在大约八个月以后,当从他的爱妻那儿突然寄来一封措辞十分温柔的信,信中对别墅里那件事只字未提,只是通知他说她已生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小女儿,并于末尾附了一个极其诚恳的请求,希望他这位亲爱的丈夫和幸福的父亲原文为意大利语。火速动身到威尼斯去,这时候克雷斯佩尔顾问真正的惊诧莫名了。不过他并未立即动身,而是找一位知己打听详细情况,得知妻子当时只是像只鸟儿似的轻轻落在了柔软的草坪上,那一跌或者那一摔除心理上的影响外,绝未造成其他任何后果。也就是说,在克雷斯佩尔的英雄行动之后,女歌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再也不使小性儿,再也不异想天开、胡思乱想、叫别人受罪。还有那位替下一届狂欢节作曲的大师,他眼下该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因为安吉娜高高兴兴地愿意唱他的咏叹调,而不像以往那样,好歹都得叫他修改上百次。至于安吉娜的怪癖怎么一下子就给治好了,克雷斯佩尔的朋友认为有一切理由好好保密;否则,说不定每天都会有女歌星被情人扔出窗外去的。克雷斯佩尔顾问大为激动,他立即定了马匹,钻进车厢,可临了儿却突然大喝一声:“停下!”
“我说,”他随后自顾自地嘀咕着,“难道事情不会是这样的吗,一旦见到了我,恶魔又会重新控制住安吉娜?——再说我已经把她扔出窗外一次了,再出现类似情况又该怎么办?”
克雷斯佩尔下了车,给自己正在康复的妻子写了一封亲热的信。在信中他婉转地表示,他非常感谢妻子的盛情美意,因为她来信中特别夸耀说,小女儿也像他,在耳朵背后有一颗小小的痣,可是顾问人却留在了德国。通信频繁地继续进行着,在威尼斯与H市之间,穿梭往来地传送着爱情的保证、相思的怨诉、热诚的邀请、失望与希望……
终于,安吉娜来到了德国,如我们所知道的,在F市的大剧院里她曾成为大出风头的第一号歌星。尽管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却以自己那美妙歌喉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倾倒了所有的人。当时她的嗓子真是一点儿没有倒。安冬妮在这期间已经长大起来,她母亲不厌其烦地写信给她父亲,说她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一流的歌唱家。克雷斯佩尔在F市的朋友们也向他证实了这一点,他们要求他千万去一趟F市,以便听一听这两位十分杰出的女歌手的罕有的演唱。朋友们做梦也想不到,顾问和这一对母女之间存在着何等亲密的关系。克雷斯佩尔呢,也太渴望亲眼见一见自己日夜思念,甚至常常是魂牵梦萦的女儿。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妻子,他心中又充满了不安,结果终于留在家里,坐在一大堆拆得七零八落的小提琴中间。
您大概听说过F市那位前程远大、可是突然销声匿迹了的作曲家B吧,或许您还认识他本人,是不是?这个年轻人狂热地爱上了安冬妮;她呢,对他也很热情。于是,他便去恳求安冬妮的母亲,希望她能立刻同意这一对艺术家的神圣结合。安吉娜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克雷斯佩尔像一位严厉的法官一般审查了年轻人所作的曲子,相当喜欢,更加赞成这桩婚事。他一心期待着举行婚礼的喜讯,谁知却收到了一封笔迹陌生的信,信上的封印还是黑色的。R大夫向顾问报告,安吉娜由于在剧院感冒了,结果患了一场大病,就在准备为安冬妮举行婚礼的头一天夜里,她死去了。临终前,安吉娜告诉大夫,她是克雷斯佩尔的妻子,安冬妮是克雷斯佩尔的女儿,因此希望克雷斯佩尔赶快去,照顾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安吉娜的猝然离去,使顾问受到很大震动,可尽管这样,他心中却很快觉得,仿佛有一种讨厌的可怕的禁忌突然从他的生命中解除了,现在他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就在当天,克雷斯佩尔动身前往F市。
诸位无法想象,克雷斯佩尔当时是如何心碎地向我讲他见到安冬妮时的情景的。就连他那奇异怪诞的表达方式,也富有某种魔力,哪怕让我大致描述一下都不可能啊。
安冬妮继承了安吉娜身上的一切妩媚动人和温柔可爱之处,却完全缺少那令人讨厌的一面。母亲性情中时时显露出来的那些小小怪癖,在女儿是全然不存在的。年轻的未婚夫来了;安冬妮凭着她温柔敏感的天性,深刻而正确地理解了自己这位奇怪的父亲,便唱起玛尔蒂尼玛尔蒂尼【(G.Martini,1706—1784):意大利著名音乐史家兼作曲家。】老爹所写的那些圣歌来。她知道,在安吉娜与顾问热恋期间,母亲准是经常给他唱这些歌的。克雷斯佩尔热泪纵横,连安吉娜也从来没唱得这么动人啊。安冬妮的嗓音是如此的奇妙和特别,时而温柔如轻风拨响琴弦,时而悠扬如夜莺在花丛鸣啭,它们简直不像是人的胸腔能够发出的。喜悦和爱情激励着姑娘,她一个劲儿地唱啊,唱啊,唱出了她所有的最美好的歌。这期间未婚夫B已弹起琴来,弹得如醉如痴。克雷斯佩尔一开始也很兴奋,过后却慢慢冷静下来,坠入了深深的沉思。终于他一跃而起,把安冬妮搂在自己怀中,声音异常低沉地请求道:
“别再唱啦,你要是爱我的话……我的心里……我的心里害怕得要命……害怕得要命。别再唱啦……”
第二天,顾问对R大夫说:
“不,我担心的并不是母女俩竟如此相像,我担心的是,她在唱歌时脸色变得那么苍白,脸上的红润竟收缩成了两块紫色的斑晕。”
谈话一开始表情就流露着忧虑的大夫回答道:
“这可能是过早地练声的结果,要不就是先天带来的毛病。总之,安冬妮的胸腔里有某种生理缺陷,正是这点赋予了她的嗓音一种特殊的魅力,使其能够发出那么罕有的,我想说是超越于人的歌声以外的声音。可这也将使她过早的夭折,如果她继续唱歌的话,我顶多只能保证她再活六个月。”
顾问的心简直像让千万把刀子给剁碎了。对于他来说,仿佛生命中第一次长出一棵开满鲜花的希望之树,现在这棵树却突然要被人齐根砍掉,使它再也发不出叶,开不出花。他下定了决心。他把情况全部告诉安冬妮,叫她二者择一:要么跟着自己的未婚夫,屈从于他和世界的诱惑,但要早早地死去;要么在父亲的晚年给他从未感受过的宁静与欢乐,同时再活一些年。安冬妮哽咽着投进父亲的怀抱;他呢,清楚地感到未来的时刻将多么令人难受,女儿的泣诉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找未婚夫谈,尽管年轻人保证永远不让安冬妮哪怕只唱一句,顾问心里却明白,就连B也休想能抵御住渴望听她唱歌的诱惑,至少也想听她唱唱他自己写的咏叹调吧。还有世人们,那些个爱好音乐的听众,即便让他们了解安冬妮的病情,他们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要求;须知在寻欢作乐这类事情上,这班人可是自私而又残忍的。
顾问领着女儿,悄悄离开F市回H市去。未婚夫闻讯悲痛欲绝,跟踪追来,终于赶上顾问,和父女俩同时到了H市。
“只求见他一面,然后死也甘心。”安冬妮哀求说。
“死?——死?”顾问气得高声大叫,心里一凉,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的女儿,这广大的世界上唯一在他内心燃起了从未知晓的欢乐之火的人,这唯一使他与生活取得了和解的人,她硬是拼命要脱离他的怀抱;他呢,也就只好听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作曲家B奉命坐到钢琴前,安冬妮纵情高歌,克雷斯佩尔也用提琴拉着欢快的曲调,直至安冬妮脸颊上又出现了那样的紫斑。这时克雷斯佩尔便命令停下,然而,在未婚夫向安冬妮告别的刹那间,她突然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我以为,”克雷斯佩尔如此对我说,“我以为安冬妮像我预料的那样眼下真的死了,但由于已做过最坏的思想准备,我内心倒显得非常镇定、平静。我一把抓住变得傻头傻脑的B的肩膀,说(这时顾问的声调又拖长得跟唱歌一般):‘您好啊,最最可敬的钢琴大师先生,这下遂了您的心愿,您心爱的未婚妻真的让您给杀死啦,您眼下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您还是快快地滚吧,要不然,我会拿起亮晃晃的猎刀来刺穿您的心,以便用您宝贵的鲜血来使我女儿脸上增加一点儿红润,您瞧她有多苍白哟。——您尽管快些跑吧,当心我会冲您脊背扔一把飞快的小刀!’——我讲这几句话时样子想必挺可怕,只听小伙子惊叫一声,跳将起来,挣脱我的手,冲出房门,奔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