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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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凯勒(10)

在葡萄园中,这位塞尔特维拉人发现威廉确实是位行家,懂得的东西不少。为了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威廉时不时地割断葡萄藤再接上去,同样显示出他是把经过训练的好手。于是主人又带他到草场和田地里,就地征求他的意见。威廉直截了当地建议他重新把田地改为草甸子,说这山坡上产的农作物不值一提,相反树林却可以提供水分来滋润草地。这样畜群就会健壮、兴旺,卖牛奶和牲口可望带来丰厚的收益,只等秋天一过,就可净赚一大笔。布商豁然开朗,他考虑了一下,便提出请教员帮他做事。他讲威廉只需做胜任愉快的活儿,除此以外只帮助他整顿农庄,充当总管。他会照威廉的希望付给报酬,对他另眼看待。威廉同样考虑了几分钟,才表示接受主人的提议,不过还有个条件,就是要允许他住在山上那幢葡萄藤编结的小屋里,不用去城里抛头露面。这对主人来说正求之不得,于是乎,我们的逃亡者刚刚开始流浪,便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

当天,主人就派人搬上山来一张床,一些食物,说吃的东西将来会不断地送来。小屋内原本已有个小厨房,是准备摘葡萄的季节煮点烧点什么用的,同样还有一个贮藏食物的地窖,只是花了一点儿力气,在台阶下新修了一个羊栏,为的是养一只奶羊。就这样转瞬之间,威廉已变成一位隐居的农夫,勤劳而在行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他指挥布商雇用的一帮短工把田地精耕一遍,特别是认真地清除了乱石,然后才播下草种。葡萄园几乎是他独自一人清理,而且比人们预计的提前完了工。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一些偶尔干干或停顿很久之后才干某种工作的人,凭着一股冲劲儿,会比那些老干这个工作的人做出更多的成绩。短短几个星期,威廉已挤时间紧挨小房开辟出一小片菜园子,为的是在每周两次给他送来的肉食里,烧进去一些萝卜白菜什么的。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甚至摸回城去拔来他的丁香和紫罗兰苗,把它们见缝插针地栽在空地上。围着小菜园,他编了一道野蔷薇篱笆;在栏杆和柱子上,他牵起了忍冬花的藤蔓。夏天到来,周围已是一片花团锦簇,美妙得几乎像在图画里。

每天太阳还未从东方升起,他已起了床,在不停息的活动中寻求内心的宁静,直到最后一朵玫瑰色的晚霞消失在群山里。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足够的自由支配时间,又不耽误完成主人交给他的工作。为了搜集自己需要的柴火,他不时地去森林中转转,好像走着走着,木柴就自动聚集在了一起。天气炎热的正午,他用来在树荫下流连漫步,以消解繁重体力劳动的疲劳。须知,森林现在成了他的课堂和书斋,虽然不能让他博览群书,却可以让他使用自己的那点知识,引发他的遐想。他倾听鸟兽们的鸣叫,没有哪次回家时不在柴捆中藏着一些大自然的赐予,要么一片美丽的地衣,要么一个精巧的废鸟巢,要么一块奇异的石头,或者一棵奇形怪状引人注目的树苗,等等。从一处废弃的采石场中,他敲下来了一些动植物的古老化石。他还搜集到一整套森林中不同年龄的树木的树皮,把它们划成一个个方块,再与苔藓和地衣挺有意思地镶拼起来。在那些针叶树的皮上,还凝结着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树蜡,每一方树皮都无异于一件艺术品。小房没有多余的空间,他便用这些东西装饰墙壁和天花板。只是他不带任何活的东西回家来,他发现这高山上蝴蝶种类繁多,而越是漂亮和罕见的,他越是虔诚地让它自由飞舞。他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这可怜的家伙是不是已有配偶了?如果还没有,一下子就绝了这样一只美丽无害的昆虫的种,实在不忍心!它点缀了自然,令人类赏心悦目,扼杀它就像扼杀一朵会飞的鲜花。从产生之初到现在,它的种族的生存已经维系了多少千年,没准儿在这个地区它就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只啊!谁又知道它有多少天敌,面临着多少危险和威胁呢?”

由于有这样虔诚的思想,他便得到一个已经灭绝的种族的报答:他在挖开森林中一块觉得奇怪的土冢时,发现原是一位古代克尔特武士的墓穴。一具高大的尸骨呈现在他眼前,旁边还有一些装饰物和武器。可他重新仔细地将墓穴封了起来,没对任何人讲,他不想公开这个秘密。近一段时间,他注意勘探了整个林子,又发现了几处上边散乱着石块的同样的墓冢,打算日后再向有关当局报告。墓中发现的装饰物和武器,则成了他隐居处奇异的收藏的一部分。

如此这般,他体会到绿色的大地能给被放逐者以安慰和快乐,孤寂能成为使人神圣幸福的学校,只要这个人还不是完全头脑空空,庸俗粗鄙。

反之,每当布商呼朋唤友来到山上,在空气清新的小屋中款待他们,让他们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威廉便会很快逃得无踪无影。于是,那帮快活的女士更加好奇,非常想见见这位隐居世外的年轻人。在她们看来,他是如此能干,在自由的空气、阳光和山风中,一定成了一位皮肤黝黑的漂亮小伙子。为了用她们的目光将这个逃跑者逮住,看起来受点累也值得。个别好胜心强的还偶尔独自散步到山上来,在小屋四周东张西望。只是威廉已变成另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头都不敢抬的相思病患者,而是无动于衷地半含讥讽地瞅瞅这些女漫游者,不理不睬地走自己的路。这又是一个奇迹,城里关于他的传闻因此越来越多。

布商挺满意他这帮手的。他在平原上还有一处地产,在那儿建起了宽大的厩舍和一座仓房。厩舍里养着牲畜,威廉很内行地提出饲养和出卖它们的种种建议。一年两季收获的牧草,他同样能指挥手下完好无损地入仓。紧接着收获的葡萄,也表明葡萄园经管得异常出色。

这时候主人家算了算账,发现只要继续干下去,前景十分乐观。而且他一反当地人满足眼前成功的习性,决心认认真真地坚持努力,以取得圆满的结果。尽管他是个贪图安逸的布商,却由于某种血统关系,内在素质仍很不错,因此能受到威廉勤奋、理智和坚忍的激励;特别是他看见这个曾经白日做梦地害相思病的教员,突然表现出如此优秀的品格,活像随手从街上拾来似的。他想,既然别人做得到,他自己也一定行,于是在自尊心驱使下,同样变得认真勤俭起来。他从此早早起床,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情。他不再把布店的经营一股脑儿交给那些伙计,而是亲自督促,结果生意发展得很快;而且,他还挤出足够的时间务农。他蹲在酒馆里和一班游手好闲者说三道四的次数越来越少,习惯了随时都可以起身走路,而不再一坐一个坑。他发现,只有劳动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那种老泡酒馆,老呼吸同样的空气,坐相也一成不变的人,只能成为思想狭隘的小市民。他认识到,这些散漫轻浮的家伙一点儿不比勤劳朴实的人聪明;说到底,同一些大老爷们儿老凑在一起胡说八道,一天不见三次也要见两次,到头来一个个只会变蠢。不过,他想改弦易辙也很困难,必须做出最大的努力才不致故态复萌。有时候,引诱太强烈,噪音太响亮,他只好离开城市,逃到山上已成为他朋友和亲信的威廉那儿去。这样反过来也激励威廉,使他坚守自己良好的品格。然而,魔鬼同样不肯善罢甘休,布商的老婆不肯放弃旧的生活方式,仍然和那帮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家伙往来频繁。她丈夫向威廉诉苦。这位隐士想了想,就建议他贴着老婆的头皮剪去她的头发,叫她一年之久没法出门。要知道,他自认为是女人的仇敌,能叫她们中的一个吃吃苦头,他也高兴。可是布商说,这不行,他老婆的头发太漂亮,是她的主要财产,除此以外她就一无所长。于是威廉又想了想,建议他把卖牛奶的事交给老婆,并且将赢利分给她一部分。这样便会刺激她的贪欲,使她免不了在牛奶里掺水,从而引起全城人的仇视,陷入一种对她有益的孤立状态。这个主意被认为不坏,施行的效果也确实可以。布商的妻子爱钱,经常地,特别是晚上总待在家里,监视着挤奶,免得自己吃亏。

秋天到了,威廉除去看管这时已赶到草地上来的牲口,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他不肯放弃这有失身份的差使,坚持要与漂亮的畜群在牧场上单独待一个秋天。然而正是当个小牧童的过激之举,叫他很不受用,突然重新夺走了他用辛劳换来的自由和内心宁静。要知道,他那么坐在阳光笼罩的山丘上,耳畔牧铃叮当,遥望着平卧在秋天金色光雾中的塞尔特维拉城,格丽特莉的倩影又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了出来。正所谓:闲散乃万恶之源!本来嘛,这是一个没讲完便中断了的故事,就像一条伤残的腿,随着季节和气候的变换,总会有所反应的。一旦心灵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来,对失去的幸福所残留的任何一点点希望,都会唤起千百种新的痛苦。

一天,山谷里已传来正午的钟声,威廉才动身回自己的小屋去进简单的午餐。突然,他发现小屋的凸檐下站着个身材娇小的妇女,正在向远方眺望。他离她不足两百步远,相信认出了她就是格丽特莉。他大吃一惊,停住脚步,自语道:“她干什么来啦?她在那儿做啥?”

他藏到一株野梨树背后,有差不多五分钟光景不敢往那边瞅。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却发现那女人已转过身,正透过玻璃窗窥视小屋内部,好像对那小小的房间观察得挺认真。随后,她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从口袋里掏出看样子是一个面包什么的,开始吃起来。简单讲吧,这位女士完全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威廉转过身,没吃饭就头也不回地又去照看他的畜群;他发现,自己的家已在别人的守护之下。他激动不已,在牧场上一直待到傍晚,终于还是让饥饿驱赶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的蜗居,发现已没了占领者。手持冒着烈焰的利剑的天使已经撤退。威廉仔细地检查一切,窗户啊,台阶啊,发现全都依然如故。然而,尽管还不能断定那真是格丽特莉,他已失去了安宁。

从这天起,他虽然自己不承认,却真的讲究起穿着来,这对一个放牛娃常常显得太漂亮了点。他在走近自己的小屋时经常放轻手脚,可那女子一去没再来。然而,整个山上都出没着她的倩影,在大路小路上都迎面走向他,还透过圆圆的玻璃窗朝他窥视。住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他似乎觉得难以忍受,但是离开吧,他又不能够。现在既自由又孤独,他思想反倒乱了。不过,他最后还是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再一次振作起来。

入冬的第一场雪,结束了威廉的放牧生活。布商想把他接到山下自己家里去住,他却死活不肯,请求仍让他留在山上。布商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派人给他送上山来一个小火炉,给他安排了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一些工作。威廉还用他挣的工钱,请布商替他买来一些书,以获取精神的滋养。就这样,他很快便被封闭在冰天雪地里,发现自己比啥时候都更加孤独。

说来呢,他孤独得像个真正的隐士,因为隐士仍然有各种各样的来访者。威廉也有了一些奇特的访客。周围几小时路程的范围内,农民们觉得他活像是位圣贤或者先知,原因主要在他房间的稀罕布置,以及他在森林里的所作所为。他们发现了这样一位圣人,一位对自己某种神秘的过失悔恨莫名,企图以非常的手段改过自新因而过着孤寂生活的隐士,便立刻想入非非,更相信这位怪人一定有某些特异功能,都恨不得来见识见识。他们与城里的市民和开化了的人相反,都乐于找这种不偏不倚、涵养深厚的隐者想办法、出主意。

第一个上门的是位叫苦连天的寡妇。她带来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说这小子在学校啥都不肯学,坏事蠢事却样样敢干。她一边当着儿子的面诉说自己的痛苦,一边求威廉给她出主意。威廉很和气地和不肖之子谈话,问他为什么这样干而不那样干,劝他痛改前非,说改了对谁都更好些。跑了老远的路,听到母亲伤心的控诉,再有先知家里怪异的陈设和友善而威严的谈话——这一切给儿子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真的改好了。寡妇呢,则把威廉的名声广为传播。

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女人,向威廉抱怨她的恶邻居。然后来的是个想改掉吸鼻烟习惯的老农,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罪孽。威廉告诉他只管吸下去好了,说这不是什么罪孽。于是老农走到哪儿就把这位智者夸到哪儿,对他真是赞不绝口。到最后,几乎没有一天威廉不接待这样的来访者,于是种种道德的家庭的丑陋残缺现象,都暴露在他面前。来得最多的是年轻姑娘和媳妇。她们求他代写密信,相信这些信特别有用。甚至还有迷信的人登门,要威廉代他们找回被盗或遗失的财物,给他们治疗病患的秘方灵丹,或者竟然请他替他们看相算命。这样的事终于使威廉觉得厌倦了,于是他企图用开玩笑或者粗言恶语将有些请托者打发走。可这一来反倒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就是有些古怪,并不是和谁都愿意谈,而他这样做完全有道理。威廉最喜欢打交道的是那些在学校里不长进的孩子。他们经常被领来找他,天长日久有的自己也跑了来。威廉待他们特别友善,总高兴身边有他们一个或几个在。他把几乎所有的淘气孩子都领上正路,因而赢得了感激和威望,在年轻人中有了大批追随者。天气晴朗的礼拜日,他们经常成群结队来看他,带给他一些孩子气的礼物,例如一人带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加在一起就是满满一提篮;或者一人带十颗核桃,收在一块儿便装满一抽屉。随后,他们一定得唱歌;待到该回家时,他会送他们走上一程。

这样的事情,格丽特莉女士经常听人讲起。她每次都听得很留神,只是没让人发现罢了。她非常好奇,急欲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终于有一个外地的好朋友来看她,打算陪她住些日子,两人便决定去拜访那位隐士。她俩改扮成年轻的农妇,很在行地用油彩涂抹面孔,还用大大的头巾把脑袋蒙起来。就这样,她们在一个晴朗的冬晨上了路,向着白雪覆盖、在蓝天下光芒耀眼的山顶爬去。到了小屋前,她们静静地站住,好奇地观察着小屋,目光满含着惊讶。要晓得,那小屋光灿灿,明晃晃,宛如纯净的白银和水晶啊!从四周的屋檐上,垂下来长而尖的冰凌,有的几乎触到了地面。屋顶上的风向标,弯弯扭扭的老古董铁栏杆,忍冬花的藤萝,一切通通蒙着白霜,并且由太阳镶上了一圈七彩光边。凸檐下的石阶上拥挤着大大小小的鸟儿,一边啄食,一边欢蹦乱跳;它们异常驯顺,在两个朝圣女子的脚跟前也不躲闪,只是依次地飞过去落在栏杆和窗台上。她俩你推我让,谁都不去敲门;这个咳嗽一声,那个吃吃笑着,就是不敢向前。临了儿,还是格丽特莉的女友鼓起勇气,像个农民似的在门上咚咚捶了几下,同时一推门,就脚步吧嗒吧嗒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