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巫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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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孽果

是夜,梦境再临。

丑哥的心情很不美好,用来遮挡树洞口的伪装不知何时已被扒去——这里时间似乎并不因他不在而停滞。这点在有过一次露宿荒郊的经验后就知道了,但再次验证,终究不算什么好消息。

因为他不知道下次进来会遇到什么——就像眼前这只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的犬科生物。

相对于梦境荒原中那些只该存在于电影和幻想小说中的生物,狼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甚至相对可爱的家伙了。

只是,这里的东西都很大只——除了他。

他眨眨眼睛,并不确定这是否第一次见到的那只,也不知道它是否还有同伴——如果不算蜜蜂蚂蚁之类的小东西,狼的集体意识几乎是仅次于人类的生物。

一人一狼对视良久,终于是丑哥率先打破了沉默,在树洞边沿扬了扬手打招呼:“嗨,你好。这个点儿你来我家,是准备邀请我共进晚餐么?”

迎接他的,当然还是獠牙,也只有獠牙——难道就不能换个更友好、更有创意点的沟通方式么?!

相亲相爱的做一对跨越种族的小伙伴一起玩耍探险不好咩?

真是,没家教的原始生物吖!

啊——

——

——

翌日清晨,陈老爷子拎着锄头,从陈奉真身边走过,目如无物。

陈奉真也终于放弃坚持,在晨光中起身,在院中兜兜转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然后,整个上午就站在陈老爷子的菜园边,看了几个小时豆角花。

陈老爷子同样不言不语,捧着茶杯坐在浓翠欲滴的葡萄架下,看着儿子背影默然无语。

十一点,陈九哥儿去厢房叫醒丑哥儿,然后用半个中午陪父亲和儿子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陈老爷子抱起丑哥来到院中。

身后,陈奉真沉默而郑重的给父亲跪下,磕了三个头,梆梆有声。

老人站在葡萄架下阴影中,抬着头,目光在浓绿的叶、紫红的藤蔓之间寻睃着。

陈奉真起身,低眉垂目站在太阳底下空旷中,鼻尖微微沁出一层细腻的汗水,却没有丝毫不耐。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目光一亮,探手而出,于那浓翠深处撷下一株肥大的葡萄叶,叶面翻转间,一只额生独须的肥硕青虫匍匐其上。

老人眼中有着些许欢欣,低头审视着青虫,似乎肥笨虫子比儿子要好看多了。

好一会儿,老人心满意足,将肥虫连叶片递给神情委顿的丑哥,转身负手走向正堂。

与陈奉真错身时,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这就是你的选择?”

陈奉真沉默不语,却双膝一折跪倒于地,一个头磕下去,头伏在地,久久不起。

老人在门口顿了一顿,终于没回头,进入厅中坐定看向儿子。

怜惜、愤怒、悲伤种种情绪自心底泛起,搅动层层漩涡从眼中纷纷流淌而过,最终,归敛无痕。

“可有愧?”

“有。”

“可悔?”

“无。”

“好。”老人似乎颇为欣慰,但言语却冷漠无情:“你为一己之私,无端陷我陈氏血脉于福祸未知之局,纵然阿丑是你亲子亦不可恕,祖宗家法不容亵渎。今木已成舟,你亦无悔,将你逐出陈氏家门,三代之内不予赦还——”

到此老人顿了一顿,终于低沉续道:“三代之内,生不上族谱,死不入宗祠,这孽果你——可能承?”

陈奉真头侧双手蓦然成拳,青筋根根爆起,扭曲不已,却终是哑声作答:“能——承。”

两字如山亦如刀,终于压垮了老人的倔犟与坚强,也斩断了老人最后一丝血脉纠结下的侥幸——虽身姿挺拔依然,那股恒定如山的气势,却终究坍塌下去。

两行浊泪随着紧瞌双目自眼角缓缓滑落,良久,老人才缓声道:“将族内资产交割清楚,你名下资财由宗族回购。你出门之日,着人将阿丑贴身物件都收拾了,送到祖宅。”

“可协议规定——”

砰!

老人一拳将椅子扶手砸的四分五裂,碎木飞溅中须发炸起,狂咆如怒狮:“老子管你什么狗屁协议?丑儿不是阿猫阿狗,更不是货品器物,他身上,流的是我陈氏血脉,我之嫡孙,岂是你这轻薄子一纸荒唐约书就可以典契买卖!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唵?!”

“你给老子听好!老子不管对方有多大来头,也不管他们计划有多重要,哪怕就是关乎炎黄存亡、世界毁灭,也别特娘的想把我的孙子带走!陈氏血脉,决不可能流落在外,木偶一般任凭他人摆布!”

陈奉真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嗫嚅着说:“可契约已经签订——”

老人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这些年对你疏于管教,外界吹捧让你头重脚轻,人说你聪明,你就真当自己是聪明人了?”

“不想想,没有其他三家于幕后推动,仅凭你陈家老九就有面子值得人家另眼相看?!没有陈氏名头在外顶着,你个花花公子狗屁都不是!”

“做人丈夫你失之浮夸,作为父亲,你愧于冷血,但归根究底其错在我,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便最后指点你一次。”

陈家九哥儿哽咽道:“儿,聆听教诲!”

“此事不是你能斡旋扭转,出得此间,你便去另外三家,将我的意思转述给他们当家人。他们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见儿子苍白脸色犹豫间愈见茫然,不由悲从心生,压抑了语气缓缓解释:“陈罗黄贾四家数百年内争外联,说同气连枝也不为过,这是祖上传下的默契。这次他们瞒着我做下这事儿,本意确是在为几家寻找共同出路。

然而,我们武道世家立足于世,虽然已经打破藩篱不再囿于血脉传承,但技艺可外传,家族责任却不能托于他人。”

“这次计划军方强插参与,固然也是对四家有利,但你等小辈终究有些东西看不清楚。哼,那些小崽子,趁你心思不振算计于你,焉知他们不在别人算计之中?”

“这——”

“你不用想,也不用问。这事儿那几个老东西肯定也如我一样,被小辈欺瞒不知详情。你直接去见那几个老东西。无需多言,只把我的条件一说,自然就有结果。”

“这契约,本就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东西。他们军方拿势,压得了你们,却哪里敢端到我们面前献丑?”

“家国大义,家国大义,我呸!”

“就是秦家人回来东平、山城,也要规规矩矩的序齿论辈,炎黄开国我们五家祖辈三代人、二十七年间转战八万里山河,这国家天下,那一寸土里没透过我辈武夫流的血!谁特么敢说我们不懂家国大义!”

“出得此中门,生死不相见。你且,好自为之——”

“一月之后祖宗面前行,废礼。如此,你去吧。”

炎黄历225年6月8日。

陈奉真此生最后一次摩挲着儿子头顶细软疏黄的头发半晌,随后一言不发,昂然阔步离开了陈氏祖宅。

阳光于他身后,将门楼下切割出一片阴影。

某一个瞬间,陈家九哥儿曾试图停住脚步,或许在期待来自身后的召唤。

然而,他只听到陶器碎裂的声音,以及丑哥儿将青虫叶片投入火中时,“惊喜而欢愉”的脆爽笑声。

之后多年,丑哥儿也曾一度猜度过,那个男人留在此处的背影中,究竟是否真的有过片刻的犹疑与不舍?

如果有,那又是一番怎样的纠结与挣扎?

三人两父子。

究竟是陈家九哥儿作为儿子辜负了父亲的期待,还是作为父亲的陈奉真,将儿子阿丑的无知当作了宿命的选择,才最终予其以最彻底的冷漠跟无视?

难说。

陈重不知那一对父子之间于上午那几个小时的无言中,经过了怎样沉默、冷硬的交锋,进行了怎样的容忍、妥协——

但不管怎样,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丑哥很好演绎了一个筹码的角色,他的“无知和无为”成全了那对父子各自的选择。

没有声嘶力竭的咆哮呐喊,也没有阴狠癫狂的残忍剥夺。

只有冷漠,唯有冷漠——却于云淡风轻的无声间,凸显了人性的狭隘与冷酷,将温暖割离人心。

看着那昂然直去的背影消失,丑哥拨弄着炭火里焦黑的青虫黯然摇头,有些事,有些人,本就不能奢望太多。

你昂起的头,永远看不到我低头流下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