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传来大地的振动声,没出来吃肉的矿工们,又在放炮炸矿石了,皮越大叫起来:“别放炮了,都来吃肉,明天我去打十只野猪,再加上两头狼,我要亲口咬死它们,把狼血喝掉,让弟兄们放开肚皮,吃个痛快。”邓连胥兴奋莫名,双拳高举,连呼“‘老二’万岁,万万岁!”一些矿工们嗷嗷乱叫:“‘老二’兄弟,你是真男人、好伙伴、活菩萨、玉皇大帝下凡、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显灵;老子们吃不上肉,馋得真想放一把火,把这秦岭烧熟了,好好地饱吃三天,过一把瘾,就是政府砍了老子们的头,‘老二’兄弟,咱们也算潇洒地活了一回。”
夜,渐渐深沉了,野猪肉吃光了,空酒瓶子被摔得粉碎,大多数矿工们醉倒了,东倒西歪地挤靠在“鞍子”里熟睡;浑浊的、粘滞的、粗重的、愚笨的鼾声骤然响起,有的如阴沉闷雷自高空滚滚轰鸣,有的若史前巨兽从远古纵情嘶吼,长吁短叹伴随着咂嘴饶舌,酒足肉饱催生出臭嗝响屁,尖锐的呼哨声像山风掠过树梢。秦岭醉了,八百里深山老林醉了,云淡风轻,月朗星稀,好一个宁静安逸的夜晚;只有皮越提着步枪,紧跟着老米,奔跑在陇东高原的沟壑里,发誓要活捉住最后一只野狼,他坚持认为野狼的心肝比野猪的心肝更好吃;还有五六个没吃到野猪肉的矿工们,拿着棍棒、石头、刀子,静悄悄地追随着一条狗,谋划着也煮一锅香喷喷的狗肉,填饱馋虫蠕动的胃肠——他们只不过在矿洞里点燃了最后几个炮眼,凭什么连半点肉汤也不留,只剩下空气中残余着淡淡的香味和遍地的骨头,让人浮想联翩,饥肠辘辘,恨不得扯住一条狗腿生啃活嚼,平息掉这满腔的愤懑,也去那醉饱的梦乡里酣畅一回。
自这一晚始,“老二”的名声传遍了整个矿山,矿工们都想结交这个枪法特准、豪爽义气的“老二”兄弟,和他交个朋友。“二矿主”的名号也叫开了。
皮越的父母,一个多月不见儿子回家,几次去单身楼探看,总是房门紧锁,杳无人迹,不免心中疑惑。到了媛媛来看儿子时,婆媳见面,才知道双方都失去了他的音讯;一起到单身楼,打开门,床上凌乱不堪,没有留下一言半语的字条;媛媛揭开小厨房一只饭锅,里面是碗碟和一些剩饭,早已发霉,白毛爆满,酸臭熏人。看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住了。
婆婆满腹狐疑,把皮鼎拢在腿边,轻声柔气地询问,小两口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一个多月了不见人影,不知道半点消息。
媛媛此时,找不到托词,只好把皮越出差,自己被迫外出租房,接来病中老母同住,丈夫赌气在外独居的事和盘托出,说到动情处,委屈得忍不住伤心落泪,声声抽泣。
皮越母亲,是个有文化的老干部,半年多来,对儿子夫妻之间出了问题,有所觉察,但是并没有在心里太过担忧,长子已年届四十,相信他自有章法,晓得当面责子,背后教妻的古训,不用父母过问;只要把孙子看好、健康成长,就算老人们尽了一份对儿女的心愿。
媛媛又把皮越和公司领导吵闹,大半年没去单位上班,每天在外不知忙些什么,从来不讲实话等等说出,她求婆婆劝说皮越:“妈,让他去上班吧,丢了这份工作,下半辈子怎么过?他不是皮海,也不是毛玉成,他吃不了苦,拉不下脸皮,干不成个体户;他只能在国营单位工作,天生是块吃皇粮的料;我可以帮他调个单位,换一下工作环境,心情舒畅,日子就好过了。”
媛媛此时虽然痛恨他办事孟浪,却不知他早已把人事档案扔在床底下的破箱子里,斩断了和国企的全部关系。她强忍着委屈,把皮越身边常有些来历不明的钱,法律专业文凭没拿上,倒卖冰箱,挣公司熟人们的钱,请了事假却撒谎说是公司派他去海南岛出公差,自己去闹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等等恶劣行迹统统瞒住,怕婆婆知道的多了,会承受不住,也怕丈夫在父母面前丢尽脸面。
母亲知道了大儿子赌气独居和旷工闯荡的事,深感失望,当务之急,一是要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让他立刻回来;二是必须保住国企的饭碗,一定要他回公司去上班;同时还不能声张出去,以免对日后回公司工作产生不利的影响。可是,人在那里,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皮越此时一门心思想着淘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自顾不暇,对妻子和母亲的担忧,哪里有时间去分心考虑。阳光明媚时,他坐在矿堆边,矿石上便有闪闪的金光,次第闪耀,辉煌灿烂。一个人定睛望得久了,种种幻想在心中升腾起来,什么华屋、健仆、美妾、娇妻,全都笑盈盈地,可人心意;父母的那些怨言,甩过去一万元,不,双手奉上十万元,相当于他们再干革命工作几十年的工资收入了吧!老人们的唠叨肯定会变成对长子的赞歌,三十年前看父待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嘛,有什么可奇怪可惊叹的呢?这很正常。至于毛玉成和皮海,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凭着一点小聪明,挣落了几池塘的汗水,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来一点钱财,聚敛在一起,自封为富商巨贾,望着穷人们私下窃喜,实在是可笑之极。想到媛媛,一种不安的冲动立刻闪电般地激荡了全身,他四面望去,所见全是臭汗淋漓的男人。矿山是个只有日升不见月落的地方,没有哪个女人肯到这里来吃苦,挣钱她们也不干,矿山排斥女人;媛媛要是到这里来,只怕我手中这支钢枪也保护不了她。——啊,男人们可怕的欲望,实在压抑得太久远了;海南岛真是个好地方,他想起了阿霞那随意而廉价的微笑,有这就足够了:为了培养和维护那些真诚的感情,一个男人得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手脚殷勤,如履薄冰,多累呀,值得吗?简直是太滑稽可笑了;阿霞若在身边,甩给她一百元钱,立刻就会得到如花的笑靥和轻盈的热吻,化解掉男人们的万古愁肠;可是,在哪里沐浴呢?那就天当被子地作床吧!噢,野猪们来复仇了,黑压压一大群,恶狠狠地围拢上来,皮越飞身上马,纵窜奔逃,阿霞为群猪掳掠,隐入密林;怪哉,分明是牵来一匹马,怎么转眼间会骑在树上?他有点迷惑,双腿一夹,树干果然僵硬,全无绵软轻柔、如同水上荡舟的舒适和随心所欲;可是他不甘心,奋力拱进向前,快感逐渐涌现,犹如钱塘江潮,浩浩荡荡,自江海交汇处扑将过来,一个巨浪掀起,将他整个儿吞没——天地眩晕,混沌刺激,手足无措,若有所失……水慢慢退下去了,龟缩到感官难以企及的地方……啊,我也掌握了避水之法,皮越洋洋得意,虽遭灭顶之灾,可周身上下,干燥爽净;再三检视,只不过在不为人注目的地方,有一小块湿粘而已……多舒畅啊,物我两忘,人神交融,他龟缩在亘古陶醉的温柔乡中,迟迟不愿醒来……
最近采金矿点上不太安宁,又有一个矿主被人杀死在出山的半路上,大家都提心吊胆,担心自己和金矿石的安全。不断有种种消息风传上山,其中关于政府要关闭非法采矿井的传说,虽然一时无法证实,可是最近来买金矿石的人却明显减少了,很长时间看不到十几辆解放车排队拉金矿石的壮观场面了。
有人开始低价抛售矿石,一千五百元钱就能拉走一吨,这对皮越太有吸引力了。邓连胥更是沉不住气:“‘老二’,买吧,全部吃进,狠狠地挣一把,快到雨季了,下第一场大雨时,咱们就撤回金城,休息两个月再来。”
皮越何尝不动心,经济账他也算得很精明,只是自己脚下已经有六七十吨矿石了,谁来买还不知道,万一两三个月不能出货,那可就是个大麻烦,资金不流动,哪里还有钱可赚?他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邓连胥只好点头承认。皮越搭上一辆货车,下山去潼关城,楚科长说上级并没有下达关闭小矿井的文件:“从文件下达到组织实施,到采取强制措施,关闭矿井,一般得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山上有成千的人在采矿,政府不会让老百姓血本无归的。再说出一万个必须关闭的理由,地方财政也是很依赖采金的税收,岂能随便放弃。”楚科长的话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官方的意见,皮越深感有理,看来再干两个月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7月下旬,秦岭的雨季到了,天空中时有乌云飞驰,雷声轰轰,闪电掠过天空,雨水骤然倾落,山谷里立刻会有溪水汇集流淌。谢冲斗指挥矿工们用大石块把金矿石四面围住,又在矿堆外挖出水沟,以利山水排泄。他仰头望天,告诉“老二”矿主,每年雨季要格外操心,上山的土路被冲毁,一个月半个月的,卖不出去矿石,是每年都有可能发生的事。
皮越当然知道这些,他在陇东山区里呆过很长时间,知道山洪暴发时冲毁农田和道路的事,可是陇东高原几乎没有天然植被屏障黄土地;这里却不同,秦岭是中国的南北方地理分界线,山上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山沟里除了矿洞、矿石和四处散布的“鞍子”以外,尽是树木和灌木林,几乎看不到土壤;极目所望,少有的裸露部分全是岩石,岩石是不会被雨水冲垮的。这种水土保持方面的经验,皮越心中有数,他倒是听出了谢冲斗话外的余音:卖不掉金矿石,每周发一次工资怎么保证?
工资没有问题,“鞍子”里还有六万元现金,皮越不怕资金问题,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些大矿主们的动静,借以分析形势,判断黄金生意的行情,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江山在金城坐不住了,他不担心自己的钱,五千元是个小数目,他也不担心“老二”矿主的经营能力;可是“老二”矿主的母亲找过他,详细地探问皮越的去向和平时的言行举止,这让江山很为难:他是那种诚实的人,不会撒谎,想捏造点事实或是推说不知道时,他的脸色会潮红,说话也不顺畅了。江山知道自己的弱点,害怕看到老人们焦急的脸色和怀疑的表情。
媛媛也在电话里询问过江山,让他捎句话:不管皮越在哪里。不管他在干什么,让他立刻赶回来。江山喏喏应承,心虚得像是自己被人抓住了什么丑恶的把柄一样。
媛媛认定皮越去海南岛了,想去干点什么事,也许是向华总讨要自己的八千元钱。她觉得很没意思,如果皮越说出来,媛媛会甩给他八千元钱,让他留在家里,胜似千里迢迢地去讨债,坐在家里拿钱那才是真本事。再说,丈夫长期不在家,一些男人们总是找借口到家里来伸头探脑,难免有人言语中夹带些挑逗;还有一些德高权重的大人物,也时常在舞会上呼风唤雨的,让她承受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她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已经采取了些措施,拒绝了一些人到家里拜访。对门邻居臧嚣是个小青年,父母遇车祸双亡,给他留下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他平时不爱讲话,时常帮媛媛轰走那些敲门不开,站在门外等待的人;媛媛对他心存感激,觉得有个仗义勇为的好邻居,也是一种安全因素,让她心里有了些许依靠;遇有闲暇,也时常帮他些针头线脑、卫生清洁方面的居家琐事,邻里之间,渐渐有了往来。
八月初,江山和冯子规去潼关,看看金矿生意怎么样,也想让皮越回家住几天,免得老人和妻子担心。身为人夫和家中长子,悄然长期失踪,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或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一种不成熟的、放弃责任的行为。江山要规劝他,分一点心思在家庭上,留有余地应该是一种有远见的措施和谋略。
秦岭山区的雨水多起来了,沟谷中许多干涸的溪流已经变成涓涓小河、绵延不绝了。矿主们都在担忧地时时仰望天空,受山岭阻隔,收音机里只有一片嘈杂声,完全听不到每天发布的气象预报。进山拉金矿石的解放车也是难得一见,五十多公里的山路,青年小伙子们也视为畏途。日常生活用品紧俏起来,许多人没有了洗衣粉、牙膏、面粉、清油或辣面子。矿工们默默地打眼、装药、点炮、背矿石,日子在极度的单调中过得缓慢、难熬而悠长。皮越和邓连胥已经断了香烟,枯燥的生活中失去了烟雾的熏陶和笼罩,让人神情沉闷,心烦意乱,无精打采;某种急惶惶的、六神无主的狂暴情绪控制了淘金的人们,他们时时大声地咒骂,骂天气、骂买主、骂娘、骂女人、骂所有的生意人。
矿工们都撺掇“老二”矿主再去深山打猎,给矿山带来一点惊喜和欢乐,调剂一下气氛,镇压消灭掉腹中那些踊动狂躁的馋虫。
在老彭和邓连胥的陪同下,皮越踏进深山,故伎重演,骑在树上,静静地守候着,射杀了一只雄壮的大野猪;老彭们在前面拖着野猪下山,皮越断后,一心指望能捎带打上一只豹子或者是狼。
矿工们剥洗野猪时,江山和冯子规租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赶到了矿上。
皮越急不可耐,一个箭步窜上去,抱住冯子规,闪电般地掏出了他口袋里的烟,贪婪而急迫地狂吸了三支,那种惶惶然、犹如末日来临般的烦躁凄迷心境,终于慢慢地舒缓下来。
江山把皮越扯在一边,悄悄地提供了一个情报:“那边有个老板在卖矿石,每吨一千三百七十五元就出手。”也就是五十五元钱一克金子,这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野猪肉熟了,满山谷里飘逸着香味,皮越照例请了些熟悉的矿主们来喝酒吃肉。江山和冯子规还从没见过野猪是个什么样子,都对打猎有着天生的兴趣和爱好,吃肉喝酒紧忙乎,时时还要追问些猎杀野猪的细枝末节,又相互击掌鸣誓,一定要亲自狩猎点什么凶狂野性的大动物,才算没枉来了一回秦岭的深山老林。
酒足肉饱,精力充沛,无处宣泄,山谷里到处是想寻个事来闹腾一下的人;有几个矿工在摔跤,有人在下象棋、甩扑克,秦腔的粗犷的吼声在山谷里荡漾,成群的川北人在推牌九,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参谋些馊点子;江山心里有事,用话撩拨矿主们,当场就有人表态:“老子不干了,谁出一千二百五十元,老子把矿石全卖了,打铺盖回去寻老婆孩子,再也不干这野人打洞的狗屁营生。”
四位投资人一商量,都觉得应当把钱拿出来,全部买进矿石。江山手拍胸膛:“‘老二’,天上掉馅饼,到嘴就得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陪着你,把金矿石全卖了,咱们一块回金城。”看皮越还在犹豫,江山又掏出两千元现金交给他:“‘老二’,这还有两千元,你放心干,大伙都在,全体赞成,你怕什么?”
皮越怕什么?他什么也不怕,有大伙的支持,这个美味而多金的大馅饼,当然要一口咬住,不能坐失良机。可是他担心矿石的成色和含金量,这可不能马虎,大意失荆州,对贱价矿石,他心里存着三分警惕。
矿主带他们去看了矿堆,老彭说矿石的成色和自己开采的矿石完全一样,可以放心买进。价格太便宜了,这打动了许多人的心。
皮越提出个条件:“我用现金买你的矿石,要求每袋都称准确,堆放到‘兴发矿’的矿石堆上。”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矿主叫来一群矿工,一袋袋现装、现称,再运到“兴发矿”的堆矿地点。
皮越留下七千元,可以保证两个星期的必要开销,剩下五万五千元,吃进四十四吨矿石。四个人瞪大了八只眼睛,一丝不苟地袋袋过秤,一直忙到后半夜,眼看着四十四吨矿石,足额足量地倾倒在自家的矿石堆上。
转眼间一周时间过去了,皮越预留的钱剩下了一半,还是没有见到大宗矿石的买主,由不得心里有点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