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是一个狭长的带状城市,坐落在黄河冲积而成的平川上,南有皋兰山,北有九洲台,夹金城而耸立,最宽处五公里不足,极窄处只有四五十米。
解放初期,国家总揽全局,确定金城为大西北重点发展的工业城市,苏联大规模首批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工业项目,在金城落户的就有七八家;国务院又率先批准了金城的城市远景规划图。市政府痛下决心,要建设一条贯穿东西、襟带南北的交通大道:规划宽一百米,路幅广阔,可容六辆汽车双向行驶,设自行车专线和人行道路,布置四条绿化带,把机动车、非机动车和人行道路彻底隔开,改变城市交通落后局面,带动各项经济工作的顺利展开。
皋兰山本在城南,却不肯安分,偏要伸出一支,自马家坡向下俯首,伸延到解放门以北,直探到黄河边上,恰似一条巨龙出水,其尾尚沾水浪;又如旱龙探头解渴,欲饮黄河琼浆。龙头也罢,龙尾也行,要修筑通衢大道,必得斩断此山,荡成坦途。当几百台机械开始大规模移山时,有些老年人哀叹龙脉受损,金城将有灾难降临。这些声音,淹没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并无多少人在意。大道建成之日,命名为西津路,通长十公里,宽阔平坦,在全国亦属少见的壮举,是城市筑路史上的大手笔代表作。
龙脉斩断,裸露着厚厚的黄土层,下面是黄河千百年冲刷堆积的十几米厚的砾石层,昭示着黄河古往今来,在金城故道顽强地向北切削、向南沉积的地貌。只是山脊高耸,全无植被遮掩,光秃秃地直面车流如织的西津大道,终归是城市瑕疵,有碍观瞻。改革开放之后,城市建设如火如荼,土地资源奇缺,便有那头脑灵活的人,依山势建起高楼,紧贴龙脉放坡的角度,节省了土地,又遮蔽了山脊,一举两得,大受金城人赞扬,成为一道靓丽的城市风景线。
皮越的“金城矿产品开发有限公司”,租借依龙脉建造、坐西面东的一座宏伟大厦的第十二层楼上的四间办公室。每当城市苏醒,朝阳初升,便有万道金光照射,把办公室辉耀得灿烂眩目,似乎整座大厦也要随旭日升腾。
这是一家国有企业在开发第三产业的浪潮中组建的公司,由于跨行业经营,业务生疏,资金不足,成立两年来,基本没有开展什么工作,空养了八九个职工;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没有发生大的经济亏损,现在正要撤销机构,消除隐患。
公司经理杨文波,是皮越的同学,怀揣满腹经纶,在社会上四处闯荡了一回,发现做生意赚钱,远不是甩一身汗水,发一腔壮志豪情,就可以大把收钱的好差事;又估摸自己的那点本事,不是在市场上摸爬滚打的材料,想脱身回原机关上班,遂保荐他来继任。皮越正无事可做,粗略询问了一下公司的现状,觉得先占个位置立足,挂上总经理的差,面向市场,闯荡个一年半载的也无什么大损失,就交了一千元承包押金,由杨文波做担保人,留下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一个业务经理,其余的人全体辞退,随杨文波回原单位上班去了。
矿产品是个什么概念,怎么分类,有哪些专业知识,市场行情如何,皮越一概不知。在他的常识里,无非是金银铜铁锡,铝铅锌硅镍等等的原料矿石而已;所谓业务,也不过是四处张罗,八方打探,贱买贵卖,公司从中挣个差价,发放工资,养活几个职工而已,并无什么大的发财机遇;若想施展个人抱负,这个公司不过是块垫脚石,借此跳跃腾挪,搜寻机遇罢了。
思路虽如此,既然当了总经理,就不能一窍不通,多少也得掌握些基本常识,在同行面前能张嘴说话才行。
业务经理段瑞林,虽然不是矿产方面的专业人才,可是人聪明,肯钻研,在行业里工作了五年,一般矿产品的市场行情,摸得很熟。皮越就以段经理为师,虚心请教,勤奋学习,也就十天时间,基本上掌握了金城市场上的总体矿业行情。
甘肃是中国的矿业大省。金城的石油化工,酒泉的钢铁,金昌的镍,白银的铜,厂坝的铅锌,华亭的煤,碧口的金矿,玉门的石油,都在国内久负盛名;只是资源由国家垄断,小企业、外商资本都不能进入。金城内外还有四大铝厂,借用甘肃刘家峡水电资源优势,铝矿精粉却全部从澳大利亚等国外进口,是甘肃冶炼业的一大特色。
分析下来,小企业能够插手经营的,首先是各地多如牛毛的小煤矿,投资几十万元,借用个营业执照,把矿井通风设备搞好,防止瓦斯爆炸就行了;至于采煤工人,那有的是,山区里的农民,只要有现金收入,什么苦脏累活,全都争先恐后去干,劳动力的来源不用发愁。
段经理对开小煤矿情有独钟,一力撺掇,要皮越去融资,他愿意长驻矿山,在现场经营管理,奉献才智。
皮越听了这种意见,也很动心,只是手中没钱,杨文波留下的几千元钱,哪里还能派上开煤矿的用场。正在心中踌躇,一个中年男人来到公司,自称家中有块玉石,想请公司里的专家前去鉴定一下,帮忙估个价钱,且开出了五百元评估费。
皮越当然同意,先挣五百元,钱虽不多,且图个开业大吉;遂让他去把玉石拿来,就在办公室里鉴定一下。
这人哈哈大笑,说出些悬三荤四的话来:“皮老板,你就是把金城人全体动员起来,也不能把我的玉石搬进你的办公室里去。”
皮越听了将信将疑,暗自寻思:“什么古怪宝贝,总不会是定海神针吧?”带了段瑞林,跟随此人,过白银路,钻入小巷,在上沟一家平房院落里坐下;主人姓马,叫妻子倒上茶来,又给两位经理敬烟。
皮越心急,要看玉石,马师傅与妻子合力,把众人围坐的硕大的八仙桌子搬到一旁,露出一块青绿色的巨大顽石。皮越看了,好生奇怪,这块石头,基本上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圆柱体,半截埋在土里,平时用八仙桌罩住,可防风吹雨打日晒,又能遮人眼目,确实是个保存玉石的绝好方法。
段经理工作中常和玉石打交道,可是如此巨大的玉石,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以手指敲打、铁片刻画、辨颜色、嗅味道、听空音,煞有介事地观察一番,又向马师傅要了一小块从巨石上崩裂的样品,装入口袋,说是要回公司化验,确认品种和成色。
皮越问玉石从何而来,可否出售,要价多少,有无其他权益共有人。
马师傅答称玉石自祖父以前就长卧在院里,代代相传至今;政府说这一带要改造开发,拆掉全部平房,这块巨石又不能随家搬迁,只好寻懂行的人鉴定一下,估价卖掉。至于权益共有人,马师傅不解何意,经皮越解释,大体上明白了,说是没有什么共有人,家中只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同住。
回到办公室里,段经理用自身佩带的瑞士军工刀,向那玉石尖利轻薄处试削,一片片应手而落,石质细腻软弱;那切削之处,显露着深浓的墨绿色,发出幽暗的光。再寻一块石头,轻敲玉石,发出闷响,没有半点清脆石音。段经理又用刷子沾了水,把玉石洗刷干净,拿布擦净水分,再用刀子削下一片来,石材干燥,半点不吸水分。至此,他已心中有数。
皮越不知段经理的品鉴方法,目不转睛地凝视,希图习学些技艺,正在心中猜测,段经理说这不是玉,八成是块洮河绿石。
两人来到东岗西路,走进甘肃省工艺美术公司,仔细端详了几件玉石,其中一方“二龙戏珠”洮砚,五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高二十公分,做工精细,刀法洗练,遒劲老到,标价五千八百元。皮越要了一方普通洮砚,拿在手里把玩片刻,仅凭肉眼辨别,证明段经理的推论是正确的,马师傅家的宝贝,只不过是一块雕制洮砚的石料。
段经理辨认准确,失了兴趣,去看其他工艺品。皮越不肯罢休,又向售卖人员讨教些洮砚的专业知识,得知现在砚台使用价值降低,以观赏赠送、给书房增色功能为主;若要制作观赏性的雕刻巨作,亟须大块石料;但是产地却远在甘南卓尼县藏民族居住地,交通不便,当地采集工艺十分原始落后,三五吨重的上等石料,多年难得一见。
皮越再去通谓路省图书馆,查阅了有关砚台的一般常识,书中介绍了中国四大名砚:端砚,产于广东肇庆市的端溪;歙砚,产于安徽歙县;洮砚,产于甘肃卓尼县;澄泥砚,产于江苏吴县。端砚,歙砚,洮砚都用石材刻制,唯有澄泥砚是以绢袋置于水中积泥,风干后烧制成型,再行雕刻,打磨成砚,是砚中异类。另外还有砣矶砚、红丝砚、天坛砚、贺兰砚等十余种。书中单列一节,说洮砚石色碧绿,晶莹如玉,石质细腻,扣之无声,呵气可现水珠,发墨快而不损毫,储墨久而不干涸,历来是宫廷雅室的珍品,文人墨客的瑰宝。
次日,皮越带段经理再去马师傅家,告诉他鉴定结果,又讲了洮砚的有关常识,说得头头是道,不露半点破绽,唬得段瑞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学中文的外行,怎么一夜之间,成就如此学问,难道有高手传授?照此发展,我这点知识,三两个月下来,也就真的只配当个下手,供他驱使打杂了。
马师傅人很通达爽快,承认皮越是行家里手,乐意把这块上好的洮砚绿石,卖价五千元。
皮越听了这个价目,心里认可,并不嫌贵,只是自己买它干什么用呢?难道要四处再去售卖,赚点价差?灵机一动,想出一套说辞来:“洮砚绿石产自洮河水中,千百万年全凭流水浸泡滋养,制成砚台后,每日要见水,一日不用,也要用湿布蒙盖,生发潮气。你这石料传自祖父辈,几十年放在院子里,石料表面已现崩裂,凡有裂缝便不能制砚,价钱自然要大打折扣;我看三千元也就封顶了;再多要钱,不敢高攀。”
马师傅听了他这番评价,心中大为叹服,这个白面书生,真是不可小觑;自己低了头,给茶碗里添水,琢磨讨价还价方法。
皮越对这石料没什么兴趣,寻思这平房院落中既有此昂贵石料,说不定祖上也是官宦人家或者富商巨贾,还藏有哪些宝贝也未可知,就略显随意地探问:“马师傅,我看你印堂发亮,满面红光,祖上必有荫德传布,家里还有什么宝贝,不妨让我们见识一下。”
马师傅听了此等奉承语言,心中舒坦,沉吟片刻,返回房里,取出一只老式的布制烟荷包,从中拿出一对手镯,交到皮越手里。
这对手镯,戴在腕上,迎着阳光晃动,黄红两色为主,还有些绿色,相拌其中,格外的晶莹剔透;两镯轻扣,清脆悦耳;以指甲划动,坚硬无比,且有一股凉意,侵入腕中。
马师傅说这是一对翡翠玉镯,也是祖辈传下,如今是急等用钱,要价一万元,少了坚决不卖。
段经理仔细把玩玉镯,闭口不言,他要看皮总经理,这种场合,怎么表态,可否进退裕如。
翡翠是名贵的宝石,皮越略有所知,自己的母亲有只戒指,镶了一颗黄豆大小的绿色翡翠,据说价值千元。这一对手镯若真是翡翠,那可是一笔有赚头的买卖。这种机会,荡起皮越心中激情,转弯抹角和马师傅过招:“是不是翡翠,还要鉴定一下,我带一只回去,明天上午你到办公室里来谈,行不?”
“不行,你拿走了,弄坏了不还我怎么办?我哪里寻你去要?”
双方争议,一个要卖,一个想买,结果是皮越回家中去,自旧靴子里翻出钱来,凑齐三千元,权作押金,拿了一只手镯出门。
翡翠由硬玉矿物的集合体组成,颜色多姿多彩,种类琳琅满目,质地极为坚硬,故而致命伤是易脆折崩裂。用翡翠做手镯,乃属大件器物,昂贵的首饰珍品,需要专门人才检验有无裂伤并判明真伪;且翡翠的种质变化很大,国际国内都没有统一价格,要价一万元,可能很贵,也可能很便宜。段经理告诉皮越这些常识,只是对价格问题吃不准,再说公司账上只有几千元,买了这对镯子,工资怎么发,难道喝西北风不成?所以对此事没有兴趣,冷淡应对皮总经理,希望他放弃。
皮越听了段瑞林的意见,未置可否,寻个托词,转身直奔老师家中。
时值中午,老师正在午睡,皮越就在房间里翻书阅读,聊度时光,直到老师醒来,高举双臂,伸足了懒腰,询问他为何多日不见,中午来搅梦局,可有什么疑难问题。
皮越简略叙说近年来工作情况,颇多不顺,年底与领导闹翻了,现在自己挑头拉队伍,干矿业开发;唯独省略了住房问题带来的诸多烦恼,以及与媛媛之间那若隐若现的隔阂。
老师听了,面露冷笑:“你多日不来,想是和我生分了,专捡些无足轻重的话来搪塞。与领导不和,换个单位就行了,用得着放着国企不干?四十岁了学唢呐,到哪里还不是个吹鼓手,能变出什么新花样不成?”
“老师,我现在是矿业开发公司总经理,好歹也是个领导,宁做鸡头,不作凤尾嘛!”
“你这鸡头下,有几员将士,多少资金?”
“现在业务还没开展起来,只有会计,出纳和业务经理,资金嘛,也就不到一万元吧。”
老师听了哈哈大笑:“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这点家当,还没熬到胡传魁的水平,只消半个阿庆嫂,就可以打发你回国企干正规军去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皮越不敢回驳老师的调侃,拿出手镯,说是母亲家中祖传的,想鉴定一下真伪,估个公平价钱。
老师拿在手上,略看两眼:“八成是翡翠手镯,价值多少,我说不明白,请十个人看,会说出十种价来。对翡翠的评估,除去自身成色以外,评估人的鉴赏水平,富裕程度,身后有无大买主放线套货,都有很大影响。”
一边说着,拿出笔纸,写成一封短信,折好了,交给皮越:“南关什字有个珠宝玉器收购商店,去找贺师傅,那是玉器行第一把交椅,他估的价位,在甘肃无人能出其右。现在生活好了,手里钱多了,玉器越来越值钱,不到紧要三关,变卖家产,不是吉祥举动。”
皮越收好信和手镯,老师又说:“去年你在法院里弄得不错,虽然只是个‘二律师’,能打赢官司就是胜家。我看你脑子灵活,伶牙俐齿,干个律师是正当职业,收入又高。下个月要开考律师了,你抓紧时间去报名,还来得及。”
“今年不行了,我有两门课不及格,明年才能发毕业证书。”
“哪两门不及格?”
“《婚姻法》、《合同法》。”
“你夫人都能毕业,拿到文凭,你一个本科生,为什么落在她后面?”老师颇感诧异,有些不可理喻。
“唉,真是一言难尽呀,老师,明年我一定考过关,拿到文凭。”皮越一脸愁容,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
“‘老二’,你的夫人聪明能干,在公检法系统里人缘极好,到哪都吃得开,在社会上也认识很多人,眼看她现在活得比你潇洒;夫妻之间不可怄气,强弱只是暂时运气不同,你要善于驾驭,一旦分了心,再想曲意弥合,那就难了。”
“老师,你咋知道这么多?”皮越对老师的直言不讳,深表诧异。
“媛媛比你的腿脚勤快,又是个有些社会影响的人,金城的事,东西南北风,都会刮到我的耳畔。”又殷殷告诫皮越:“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得饶人处且饶人,得靠人时且靠人。夫妻之间,一笑置之的事,男子汉大丈夫要心胸宽阔,快锁了你那单身楼的门,搬去和媛媛同住,什么样的好夫妻,也经不住长期分居的烦恼。你若是自家里的婚姻法都考不及格,还拿什么文凭?做什么律师?”
皮越听了老师这些话语,不敢辩驳,诺诺连声,心中好生奇怪:“好像他百忙之中,分了一只眼睛,专盯住我不放,任什么事情都逃不脱;今后还是多走动些,常听教诲,有些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