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为此绞尽脑汁,废寝忘食,昼夜推敲,铺排线索,谋篇布局,权衡得失,费一冬一春光阴,写出一部三十万字长篇武侠小说。歇息两日,从头校对,不忍卒读;再痛下决心,边改边抄,又历时九十天,终于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装订成册,摆上案头。乃焚香净手,以读者心态,拜读一遍,只觉得书中主角,似曾相识:大侠像自己的老师,儒雅风流,喜怒不形于色;“凌三波”专在黄河上鬼祟往来做恶,有些沙格子伎俩;长女若英,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美如天仙,教人不敢凝视,分明是媛媛附魂在身;高足齐天立,只行旱路,不走水中,向前奋勇,尽持枪棍扎戳,身后有险,专发蹶子腿伤人,这岂不就是我皮越本人,乔装打扮在武林中神出鬼没,铲灭豪强、扶危济困、匡正时局吗?
至于那些编纂的港台侠客,善在空中飞来飞去,什么树梢上比武,绝壁上翻腾,又总是女强男弱,皓发英雄常败在黄口小儿手下,且清浊两道,男女授受不亲,官府和武林之间,俨然两种社会,有不同价值标准,相异道德约束;凡以上种种,皮越通通淡化,或单独斧正,总之是要另创一种文化风格,开拓武侠新篇。
唯有中国人邪不压正,英雄永生,虽然历尽千辛万苦,终归是大团圆结局的传统,皮越不敢逾越,仍然依照惯例结篇。
终于到了发稿时刻,媛媛领着儿子,陪他去邮局里寄到上海文艺出版社,管他能否出书,总之了却一个心愿,结束了一种神魂颠倒、臆造纸上风云的生活。
为了出这本书,皮越连读带写,费去一年光阴,几乎就是单位和家庭,两点一线,平时足不出户,北屋成了他的书房,每天写到半夜。如此专心致志,持之以恒,让媛媛大受感动:别说出版发行,就是被出版社退回,就此尘封,那也是男人的心血和成果,值得珍藏。
法律专业自学考试,已经考了六门,媛媛过了四门,皮越过了五门,她为此心中窃喜:老公有一门没过,显然是全力以赴写书,投入精力少了,日后自能补上;自己过了四门,当然是付出了勤奋的代价,赢得了公正的回报;看来,继续努力坚持下去,应该能够追赶上来,按时拿到文凭。
八八年“五一”节,媛媛要带丈夫去参加一个舞会,让他轻松轻松,转换转换僵化了的武侠脑筋。一个成年男人,整年不参加社会活动,天天与侠客们斗智斗勇,迷恋自己臆造的纸上英雄,那可怎么能行。她穿了件雪白的衬衣,打了个黑色的蝴蝶结,配上一条黑色长裙,把长年戴在帽子里的长发梳理齐整,披在肩后,略施粉黛,淡抹红唇;皮越穿套西装,系上领带,夫妻双双,收拾齐整。
酒泉路上最时髦的“敦煌”舞厅,今天晚上由单位包场。媛媛和皮越走进去时,一支舞曲正在高潮,她挽着丈夫胳膊,有人招呼他们,坐在预留好的包厢里。
舞厅里的彩灯疯狂地旋转着,各种颜色次第扫过,若明若暗中,一些男人旋转而来,百忙之中不忘向媛媛问候,皮越隐约感觉到,认识媛媛的人很多。
第二只舞曲响起时,媛媛谢绝了许多人的邀请,和皮越在场中旋舞,他随着音乐的节拍,尽量显得娴熟优雅一些,他知道有许多人在观察,品评着他的舞技。他的目光在舞池里寻觅比较,怀里的舞伴无疑是最出色的女人,他有一种莫大的满足:如花美眷,男人的艳福,我的妻子,果然是众人瞩目。
第三只舞曲奏响,一个年轻的姑娘来邀请皮越,他看看媛媛,妻子微笑着表示支持,目送他们舞进人群深处。这是个不错的女孩,身上有一股让人悦愉的芬芳气味,他带着她进退自如;媛媛和一个中年男人舞过来了,对着他灿然一笑,好美啊!平时在家里朝夕相处,妻子的美貌,失去了参照物,让他熟视无睹。可是现在,看看那些追逐着媛媛的男人们那仰慕而明亮的目光吧,在芸芸众生中,美是锋利的无可掩饰的焦点,永远吸引着男人们渴望的、女人们嫉妒的眼神。皮越笑了一下,在心里宣布:同志们,莫要胡思乱想,名花有主,对不起,鄙人早已捷足先登了。想到这里,他对自己很满意,老师给介绍的这位夫人,果然百里挑一,能教众人回首瞻望,让我不虚此生。
舞曲一支连着一支,每次都会有个女孩或是女人主动来邀请,皮越心里很得意,这是谁家承办的舞会,主办人蛮有眼色的嘛,频换芳泽,没有让自己受到半点冷落。
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全熄灭了,舞曲却在继续奏鸣,皮越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海南岛夜生活的核心内容也在金城登陆了?自己怀里的舞伴,脚步立刻放缓,双臂缠绕着他的脖颈,自信而矫情地完全依靠在他的身上。皮越下意识地向四周探望,一片漆黑,人群几乎停止了舞动的脚步,大家全都静下来了,享受着黑暗带来的安全感和异性的拥抱。他抚摸着怀里的女孩,“谁在搂抱着媛媛?那可是我的妻子啊!”一丝妒意在心头涌动,真是有点太不公平了,他开始痛恨那些发明了黑灯舞的家伙,有些理解了为什么许多男人不乐意与妻子同去舞厅。
他想发泄一下愤懑,抱住女孩的腰,向四面旋转,女孩的脚腿,碰到了一些人,可是没有呻吟或斥责,人们悄悄地让开点地盘,他们不忍心浪费黑暗笼罩下赋予的快乐、任性和安宁。
黑暗终于过去了,灯光缓慢地逐渐明亮起来,留给人们充足的时间,调整好端庄得体的舞姿,保持好若即若离的间距,顺便抚平乱发、扯展衣衫;好漫长啊,这是皮越第一次近距离真切地意识到了——有别的男人在公开而合法的场所、在黑暗笼罩的密集人群中、肆意地拥抱抚摸着自己的妻子。他的心里太难受了,不愿再跳舞,只想观察一下是哪些人在刻意和媛媛纠缠不休。
媛媛停不下来,几位中年男人都是单位上的领导,平时没有机会,只有在舞场上才能合情合理地拥抱芳泽,才能目不转睛地近距离欣赏美丽,才能配合默契,带着她任意旋转,招摇得香汗淋漓,裙裾翻飞。
皮越能读得懂每一张男人的脸,能理解他们内心里的梦想和激情。多亏了妻子是个法官,正派加上庄严,双重的盾牌护卫力量,让多少心存非分之想的人,望而却步。他捏紧了双拳,在心里警告那些拥抱着媛媛的男人们:当心点,还有我呢,一个忠诚强壮的护花使者;他骂了一句粗话,挥动拳头,向舞池里击去。
回家的路上,他心绪不宁地询问:“经常参加舞会吗?”妻子回答:“一辈子的舞都在战友文工团里跳完了,今天这种小插曲,实在没什么意思。”
媛媛的回答,让皮越想起了肖润田,他们可是伴舞多年,手脚触摸,臂腿厮磨,以此谋生的啊!是的,对一个从舞蹈专业里脱身而出的青年妇女来说,今晚的舞会是庸俗而无聊的,完全没有专业水准。可是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纯净的年代里,美女们的身上没有附加的商业价值,没有暧昧的黑灯舞,一切都是循规蹈矩、光明正大的;现在呢,各行各业,各种领域和权力机构里,都有黑灯的时候,能够在黑灯的时候办事的人,不是沧海蛟龙,就是混世魔王;黑灯的时候,提供了多少暧昧的机会或庸俗的可能啊?他看着妻子,愈发感觉到她那诱人遐想的美丽;如果自己是个女人,拥有着媛媛的一切天赋条件,我的天那,在海南岛,可以干成多少事啊!发点财又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他睡不着,想自己的海南岛,想自己那寄出去的书稿,想写给华总的信;一点消息也没有,都如同泥牛入海一样了吗?他不甘心,想讨回自己的钱,想读到自己写的书,可这全是些未知数,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最真实的,只有身边这个美丽的女人,一个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法官,他用力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倾听她的心跳,在长发掩映中寻找她的双唇。“这是我的宝马良驹”,他深深地叹息着。
日复一日,时间流水一样地逝去了。皮越站在窗前,遥望北面连绵起伏的山峦,阳光热烈地照耀着,北山顶上突然涌出来一层黄色的迷蒙蒙的雾气,迅速地漫上天空,光线暗淡了,是一场沙尘暴即将开始的预兆。皮越有些奇怪,万山环抱的金城,只有每年三四月份,会有几次刮风的天气,时常伴有北山后面荒漠上卷起来的浮尘和细沙,把城市搅得一片昏黄,怎么五月中旬,还会有扬尘天气?他关闭门窗,眼看着黄风掠过街道,枝叶狂舞,传来玻璃落地的破碎声,天空昏沉沉地,阳光迅速地萎缩了,西津路上的汽车,鸣响了喇叭,汽笛声响成一片。
电话铃响,皮越懒得去接,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想看看这场狂风,怎样由暴虐慢慢地回归平静,那也许对调剂一下自己酸楚飘零的情感,大有裨益。
电话铃声再一次急促而顽固地响起来,皮越拿起听筒,是赵文军,他经营了一家餐厅,出了点麻烦,很焦急地问:“你毕业了吗?是律师了吗?能帮帮我吗?”
当然能,朋友有事,义不容辞,自然应当两肋插刀,鼎力相助。赵文军急如星火地赶到教育科,来向皮越叙说碰到的烦心事。
自从1986年企业允许留职停薪,自谋生路,赵文军和企业签订合同,开始在社会上闯荡,卖过一阵子小食品和饮料,积累了点资本,又租了一家临街店铺,稍加改装,做小餐馆生意;经过一年多经营打拼,渐渐有点名气,就想往大扩张一些,去和租房单位一谈,却得了个三日内交还铺面的通知。这种打击,犹如晴天霹雳,眼看心血前程毁于一旦,急得眼冒金星,心慌意乱,来向皮越求救。
皮越看了双方签订的合同,还差一年半才到期,心中已有底数;询问他每天营业额怎样,有多少净利润。赵文军却闪闪躲躲,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小业主初上发财道,哪里肯把经营内幕如实告人?皮越只好换个角度问他,每月交税多少,有无凭据。
赵文军略一思考,说是税务局按每月营业额一万元计算,每月交税六百元;但是税单已经不全,有些没要,有些丢失了。
皮越给赵文军上了堂肤浅的法律课。“合同对你有利,时间还有一年半才到期,单方违约要赔偿你的损失。损失了多少,怎么定这个数,税务局的征税发票是最好的证据,必须拿到手上;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的,最有力量,可以作为赔偿标准。”
得知赵文军三个月没交税费,皮越立刻陪他去税务局,一路上又教给他一些取证的思路和办法。
办税员小裴见赵文军来交税,把他领到路所长办公室。路所长开门见山,说是餐馆生意不错,应按每月一万五千元核定营业额,从下月起,税费调高到每月九百元,问赵老板有什么意见。
赵文军一路上接受皮越教诲,心领神会,此刻当场答应,又主动提出欠交的三个月,都按每月九百元交税,坚决支持依法征税工作。
这种表态,路所长从税务员干起,十几个年头过去,还是头一回听到,由不得双手握住赵文军,连声表示赞赏,内心里已经决定,守法纳税户,辖区里赵老板今年绝对榜上有名——要树立典型,带动辖区个体户,提高纳税意识,为金城增加税收。
交掉两千七百元,收好完税单,皮越教他没事人一样,照常营业;出租单位来人你就接待,给你文字资料就收起来,一个字别签;一旦他们来封你的门,就立刻递诉状,打官司,可保必胜无疑,还能捞回来一大笔经济损失。
这种如意算盘,皮越拨得头头是道,赵文军听得处处在理;只是回到餐馆里,心中忐忑不安,思虑再三,万一出了纰漏,找不回来经济损失,那可是自己倒霉,与别人无干。
此后十日之内,出租单位每天来人,给赵文军做思想工作:说是本单位成立了生活服务公司,原来所有对外出租铺面,全部收回,并不是针对那一个人,是为了给自己的职工安排岗位;又送来两次催促停业、交还铺面的通知书,盖着鲜红的单位大印;赵文军看了,深感自己渺小,和法人单位对抗,恐怕不会有胜诉希望。
十日之后,单位上先礼后兵,已尽仁义之道,即派出一队职工,把餐馆里的桌椅和灶具收拢到一间房里,遣散了厨师和服务人员,把赵文军温和地轰出门外;生活服务公司派人重新收拾粉刷,扩大面积,略加装修,取个“鑫运”店名,以图大吉大利。开业时,请来各有关单位领导,坐满了几十桌子客人,猜拳行令,把餐厅闹腾得人满为患。
皮越提着相机,把赵文军餐馆营业时、停业后,“鑫运”营业开张等景象,拍了几张照片,附一纸诉状,把出租单位告到金城人民法院经济庭。
这种案件,稍具法律常识,阅读诉状,审核证据,胜败已经分明。到了开庭前夕,被告托了几次人,去找赵老板妥协,情愿给他支付补偿金。赵文军是概不表态,只说全权委托给了一位叫皮越的律师,一切由律师决定。
被告自知理亏,由公司汪副经理亲自出面,约请皮越律师面谈,地点安排在胜利宾馆小会客厅里。
汪副经理在单位上主管后勤工作,是个土生土长的金城本地人,说得一口漂亮流利而中规中矩的本地方言;由于口才好,掌握语汇丰富,出口成章,自视甚高,在对内对外谈判中,占尽上风。此时坐在会议室里,等待原告方来谈判,这开口第一个称呼,就让他犯了难,本地人说“王”字,读作“忘”音;那么“皮”律师只能读成“屁”律师;汪副经理若是如此讲话,这称呼里包含贬义,今日谈判,岂不必败无疑。
正在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赵文军带着皮越进门,双方互相介绍一下,理应先由汪副经理开口,一急之下,舍姓呼名:“‘约’律师,久闻大名,请坐请坐。”
这一声称呼,不仅免除了尴尬,融洽了气氛,又化恶贬为善褒,让皮越深受启发,一时间生出些莫名的感动。
原来1988年正是改革开放顺利展开的年头,“先生”、“小姐”一类称呼,取代“师傅”、“同志”,成了市面上走动的人们的头衔。互不熟悉的人、初次接触的、不得不说话的人,对男人一律冠以先生,女人一律称呼小姐,已成时尚。每当有金城人士称呼“屁先生”时,皮越十分难堪,苦无解脱良策。中学时一不小心弄了顶“老二”的晦冠,二十年来不能洗刷干净;这“屁先生”若是叫响,必将声名远扬,酿成笑料,危害后半生清誉。
金城方言里,但凡去声,一律改念上声。例如:“站”字要念成“斩”音;“骂”字要念成“马”音;“越”字没有上声,“越律师”可以念成“约律师”。若以此音定型,则“越律师”和“约律师”,都是不褒不贬的中性称呼,且暗中蕴涵着些莫测高深的味道,叫的人和听的人都免除了尴尬;一字一音之改,天宽地阔,皆大欢喜。今后的事,就是皮越自我引导和推而广之的问题了。
有了这个良好开端,汪副经理倒茶让烟,皮越亲手领受;汪副经理念出一大堆国有企业的苦经,皮越面带微笑,洗耳恭听。
讲到双方和解,给补偿金时,皮越剔弄指甲,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关心金钱数字。当汪副经理把补偿金升到一万元,且声明这是最后的让步时,赵文军有些动心,暗施动作,要他考虑。皮越把左右手指相互拧转,掰得骨节“叭”“叭”连声,只是不肯表态。眼看时间不早,到了吃午饭时刻,汪副经理拍不下板来,内心焦急万分,破例留下“约律师”便餐,要在席间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