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看她这种学习方法,如读小说一般,哪里是在研习学问,听她询问有什么速学强记办法,就从语音、语言、语意说起,又随手翻开教材,讲说“塞音”、“擦音”、“塞擦音”的区别和发音方法。
媛媛要听速学强记要领,皮越讲些课本上都有的发音方法,完全是答非所问;心中有气,诳说自己不懂,诱他说出些什么“软腭上升,堵塞鼻腔通路”一类词语,立刻打断,说自己不知什么是软腭、硬腭,要皮越仰头张嘴,露出软硬二腭,当场示范。
皮越不知是计,抱起儿子,让他张嘴,自己指示口腔上方软腭部位。媛媛看儿子红口白牙,十分鲜嫩,忍不住伸出纤纤细指,入到他口中探摸。正在体会小儿口中津液滑爽温润,皮鼎已经忍耐不住,觉得让人在口中触摸并不好玩,把嘴用力闭合。媛媛一声尖叫,急抽手时,小儿牙尖齿利,已经把手指划开两道小口,殷红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指尖滴落。儿子这样顽劣,媛媛轻拨血指,小儿脸上,立刻溅上几点鲜红,双手一抹,满面春光;皮越抱他去照镜子,他又用手去摸,一张小脸,索性涂成红色。
媛媛玩了一会,血已止住,看皮越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块垒,不能化解,再缠老公,定要叫他张嘴,弄清软腭、硬腭,究在何处,为何发音时要软腭上升,或是抵住硬腭;皮越被逼无奈,只好张嘴仰头,让她查看。
夫妻之间,虽然亲密无间,察看口腔,却是破天荒头一遭。软腭、硬腭在哪,媛媛无心寻找,他大牙上的虫洞,早已黝黑,上门牙里侧,又有牙石盘踞,她用指甲轻挑,没有松动效果;却见他咽喉处那只小舌,一伸一缩,鲜红活跃,忍不住伸长食指,探进去拨弄。
小舌天职,在于守卫门户,严禁异物进入食管、气管;若大一根食指来袭,诱发激烈生理性反抗,口腔立刻下意识地紧急闭合,媛媛抽手不及,又被咬住,虽不至于溃破流血,成年人咬合力强大,她那一根食指,深含四只牙印,霎时肿起来,疼痛钻心。只不过片刻之间,媛媛双手,被儿子和丈夫双双咬定,十指连心,眼泪哗然流出,小儿不知爱惜母亲,要捉那滚滚泪珠玩耍;就是皮越,心中厌恶她戏弄小舌,此时恶果,是她自作自受,在一旁笑脸观看,并不急忙呵护。
媛媛双手疼痛,看他父子二人幸灾乐祸,心里愤怒,大叫到:“皮‘老二’,没良心的东西,咬我干什么?你的儿子皮‘小二’,也是个没心肝的坏蛋!”
皮越此时,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抓住妻子的手查看,食指肿胀,如自己手指相似,那四只牙印,已经发出黑色,深悔自己嘴巴失控,咬伤心爱的娇妻。慌忙之中,想起食用的酱油能止痛,遂倒在杯子里,让媛媛把食指浸没其中。几乎是半秒钟时间,手指已经完全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媛媛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这每日里须臾不可缺少的调味品,还有这般止疼奇效。皮越看她脸色舒缓下来,立刻拿出几只茶杯,跑去水房里注满凉水,全都放在窗外冷冻着备用。
片刻之后,手指上那种烧灼的痛感又慢慢强烈起来,皮越何等乖巧,即从窗外端杯水来,让媛媛把手指探入水中,再把那杯酱油放到窗外冻着备用。
此时正是八五年元月,金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凉水到了窗外,半个小时之后,结了一层薄冰,手指入水,快感立时传遍全身,可保一刻钟里,忘掉疼痛。皮越反反复复,把那些茶杯端进端出,为媛媛止疼,直到夜十二点多了,看她沉沉睡去,自己陪在身边,半小时后,又为她止疼一次,这才放心睡去。
次日早起,皮越又要询问手指怎么样了,还疼不疼,媛媛板着脸反诬:“你不安好心,专用冰水浸我食指,害我夜里做梦,落在冰窟窿里,冻得发抖,高喊救命,你不但不救,还把我往深处按。”再冒出一句:“爷俩一对坏蛋!”背了包,扭头出门,长发甩动,煞是诱人,可惜房门关闭,阻断诸多联想。
皮越怅然转身,回头一看,儿子已经坐在床上,一双小手,揉着惺忪睡眼,他就抱下地来,放在尿盆上坐好,便有那哗哗声响,绵延不绝。单身房里,三个人一夜呼吸吐纳,已经是空气污浊不堪,夜间排泄,全靠一只痰盂,皮越熏得无可忍耐,常把它放在门外。妻儿要方便时,谁敢开门面对黑洞洞的公用通道,这就苦了皮越,每夜里为她母子开门关门,不胜厌烦,有几次竟如梦游一般,把痰盂打翻在门外,尿液漫流,又无法收拾,天亮时常能听见邻居们在互相问答说话中,透出一种责备和埋怨。每当此时,居住环境的困窘和漫无止境的盼望,缠绕心头,挥之不去,令他愁肠百结,苦无解脱良策,实在没有办法。大西北的元月份天气,正是一年中的严寒时节,房里暖气也不热,人在家中,时常缩手缩脚,大人尚能忍耐,小儿只有一岁多,不懂如何保暖自己,又穿着开裆裤,在屋里玩耍,无论蹲、坐、跪、爬,一对白嫩的屁股,连同半截大腿,都尽情裸露。虽说小儿屁股三把火,不怕暴露,入冬以来,也感冒发烧,闹腾了三次,皮越总是尽心调治,百般呵护。可是冬季漫长,再有个三五次感冒伤风,对幼儿成长,着实不利。
媛媛多次劝说丈夫,搬到肖润田留下的房间去住一个冬天,平时注意卫生,天暖和了搬回来就行了,凭借多年的战友关系,肖润田必定不会生气,保证没有问题。
这种美事,皮越何曾不想,别的不说,就凭每周供应三次热水,泡在澡盆里的那种美妙享受,他也是一百个乐意,高举双手赞成。
可是皮越内心,对这个不曾露面,有房有钱,有和妻子多年同台共舞历史的肖润田,隐约感受到了某种潜在的威胁,只要走进那间大屋子,他就从内心深处里意识到一种不安全感,在慢慢地向自己靠拢,在空气中弥漫,在墙壁里或是门窗外游移着,让他心绪不宁,若有所失,难得片刻安神静心。
下午,黄土高原上的西北风刮起来了,树上枯枝狂舞,电线呜咽声声,天阴沉下来,乌云从西方扑来,刹那间把偌大一座金城,遮盖的严严实实。皮越知道,如果风势减弱,夜里可能会降一场大雪,而雪后会降温,寒冷会把自己和儿子长久地封闭在这暖气不热、使用公共厕所、没有室内给排水设施、单身汉们居住的集体宿舍楼里。皮鼎不知道父亲的心思,正在专心致志地解开他的鞋带,一双小手忙个不停,裸露的屁股几乎要坐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正在无所顾忌地吸收着森森寒气。
天将黑了,媛媛回到家里,用几乎哀求的口吻,要皮越同意去肖润田的房子里暂住。望着妻子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几乎因绝望而溢出的泪水,皮越实在不忍再次冷酷地断然拒绝,他反问自己:“我怕什么呢?怕那栋有热水供应的房子?怕肖润田突然回来?怕媛媛和肖润田有什么暧昧的关系?”他摇摇头,这些他都不怕,他笃信自己的人格魅力,不会轻易输给任何一个男人,更何况她早已是自己的妻子,为皮家生了一个活泼健康的儿子。而这个儿子,虽然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完全不识人生危险来自何处,可他是夫妻的爱情结晶,生活完美的象征。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父母的心灵,对付外来的情感入侵者,何劳父母费力耗神,皮鼎小儿,胜似十万雄兵:他那一双小手,用来维系家庭纽带,可是人世间最有力量,最真诚可靠,最不可移易的决定性因素。有哪一个人能用自己的男性妖术,切断人世间的母子之情呢?
皮越不怕这些,他内心里真正的担忧,是在一家三口人去那暖巢里度过一个舒适的冬天后,媛媛还能心甘情愿地回到这个设施恶劣的单身楼里来吗?那时节,夏天怎么办?冬天还会再来,又怎么办?他知道一个年轻漂亮、染有洁癖的少妇,是多么渴望住进设施完备的公寓里去啊;眼前有现成的一大套空房,万一那肖润田今冬不来金城,放弃了也实在可惜。
媛媛看他沉思不语,知道他心里极不情愿,可是天渐渐黑下来了,寒气从窗户外、从门缝中溜进来,她搓着手,跺着脚,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揣摸着他的心思,谋算着说服他的方法。
皮越没有说出什么约法三章一类的条款,他只是点了点头,寻出一床小被子,把皮鼎包裹得严严实实,媛媛匆忙拿了些儿子的日用品和夫妻的洗漱用品,走出家门。外面真冷,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切割在脸上,皮越抱紧儿子,四十分钟之后,媛媛终于打开了肖润田的房门。
房间里好热呀,暖气烫手,日光灯雪亮。皮鼎从父亲的怀里挣扎下地,舒展开手脚,在房间里四处探看新鲜。媛媛拿块抹布,擦去桌子上、床架上、柜子上的灰尘,再把地面擦拖得干干净净。她对呆站着的丈夫说:“风这么大,去买点吃的东西来,好吗?”
皮越顺从地出去了,先买了香烟和火柴,出门时全忘记了带在身上;又买了熟肉和馒头。媛媛烧开水,泡好茶叶,一家三口,吃了搬家之后的第一顿饭。
今天是星期三,有热水供应。皮鼎来到人世间一年有余,还不曾领略过一盆热水的诱惑。媛媛浸在浴盆里,儿子在她身上拍水嬉闹,水花溅起,热气蒸腾,迷雾朦胧里,一阵困倦袭来,媛媛睡意渐浓。皮越吸了两支烟,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去浴室里伸手一试,水已渐温,便打开笼头,添加热水;妻子躺在水里,黑发散盖在脸上,生育一年多了,体态恢复的极好,儿子把水四处乱泼洒,皮越拿了毛巾,要为他搓洗,忽传来了清晰有力的敲门声。
走出浴室,皮越又听到了三声敲门,开门一看,魏玉莲和一个男人,笑嘻嘻地走进来。小魏介绍自己的丈夫吴百顺和皮越认识,两个男人很有礼貌地握手寒暄,相互敬烟。小魏听说媛媛带儿子在洗澡,兴奋莫名,在浴室门外调侃:“媛媛,舒服吗?要我帮忙不?”媛媛小声威胁:“我老公在外面,你少耍贫嘴。”
吴百顺客套几句,拉着小魏起身告辞,皮越殷勤送客,庆幸不是肖润田归巢,否则那一场尴尬,才是空前绝后,刻骨铭心呢。
吴百顺和妻子在外便餐归来,她偏偏看到了小肖家里灯光明亮,就扯住丈夫,要去房里小坐片刻。
自从结婚以后,吴百顺和魏玉莲也是夫妻恩爱,平日里出双入对,熟人们都夸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地合,十分般配。小魏更是兴高采烈,每每在人前谈到家庭,眉飞色舞,一派矜持。是啊,公婆都是部队里的在职高级干部,丈夫在检察院工作,住着现代化的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谁人看着不是眼热心跳,羡慕万分呢。
吴百顺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心思缜密却不善言谈的男人,对妻子的美丽和温柔,别说他朝夕享受其中,就是同事们和邻居们的赞誉,也足够他受用的了。可是他对婚前初恋情人的思念,在工作闲暇之余,时时涌上心头,他常常把两个女人相互比较,判断优劣。他知道,媛媛没有小魏那美妙清丽的歌喉,没有她那种倾心相许、贯彻始终的温润情爱;媛媛的笑靥里,似乎还有另一重天地,让人难以捉摸,无从勘探,她的心灵深处,她的情感世界中,斑斓纷繁,五色迷幻,犹如她那曼妙诱人的舞姿,翩翩跹跹,柔柔绵绵,于行云流水之中,时时漾起高潮。自从他第一次欣赏她的舞蹈表演的那一天起,他的心灵就跟随着她游荡;从她第一天踏进自己的家门时,四目对视,内心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他从没有对父母提出过,可是知儿莫如父母,家长们早已把媛媛锁定在儿媳的位置上。
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媛媛闪电般地嫁给一个金城大学的在校生,这个消息击倒了他,一场热病缠身,终日发烧不止,卧床休息了一个月。身体恢复了,他开始上班,始终没有向父母和同事们诉说过什么。但是,吴部长夫妇二人心中有数,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凭自家儿子的人品和身材长相、在单位上的地位和将来的前途,怎么看也是当代青年中的佼佼者,更何况多年来视媛媛如亲生女儿,在文工团里暗中照顾,到了家中百般呵护;脱离部队才三四个月,她就匆忙出嫁,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媛媛来向吴百顺介绍魏玉莲,他只瞄了小魏一眼,立刻笑脸相迎,热情招待,让小魏受宠若惊,对媛媛感动得莫可名状,两人很快进入热恋之中。
吴百顺是个聪明人,媛媛已经嫁人,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有万般遐想,毕竟不能佐餐;如今既来做媒,说明她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更何况魏玉莲也是个文工团员,百里挑一的美人儿,部队里万人瞩目的百灵鸟,天生一付金嗓子,是个人见人爱的时代宠儿。
他俩也是闪电般的恋爱和结婚,吴百顺不想看到父母的满脸愁容,他要尽早组建家庭,让两位老人安心。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妻子聪明伶俐,心直口快,手脚利索,长于收拾家务,做得一手好饭菜,对丈夫百依百顺,千疼万爱的,殷殷然乐在其中。婚后两个月,魏玉莲从文工团复员,安排到金城市财政局,从此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家庭,再不用每月往山沟里、戈壁滩上跑了。只是自己长技在喉,不能面对激情似火的青年战士们尽情歌唱,听不到那雷鸣般的掌声,再没有人来向她献花致敬,那种女王般的荣耀,那种旭日初升的荣光,那种万人拥戴的自豪,也永远地消失了。一人独坐时,思绪万千,忆及那火红的往事,神思惆怅,总觉得若有所失:原来自己梦寐以求的平民家庭生活,竟是这样地宁静寡淡,平庸无味;放歌一曲,掌声响起来,鲜花舞起来,那才是人生应该追寻求索、珍惜宝爱、须臾不能放弃的灿烂辉煌。
新婚半年,吴百顺对妻子十分满意,偶然想起自己初恋的情人,闭目遐思,媛媛那若即若离的笑靥,翩若惊鸿的身姿,在他的心灵里激起一阵“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涟漪,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自从结婚的那一天之后,吴百顺再也没有见过媛媛,他也不想看到她,一切都过去了。可单相思的孤独和自卑,却常常让他迷惑:自己和媛媛相识多年,从来没有单独地交流过思想,也没有在家里和外面约会过,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肌肤相亲了;可为什么媛媛的形体笑靥,能长久地、顽固地盘踞在自己的心灵中,多年煎熬得他神思恍惚,如若被俘掠了灵魂一般?
魏玉莲掳他去看媛媛,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脚下却并不抗拒,跟随她去敲门,本来想仔细端详一下自己的情敌,暗中较量一下双方的优劣,谁知妻子笑说媛媛正在浴中,让他一听之后,浮想联翩,自觉心头燥热,急忙告辞。事后回忆,对皮越其人,除了两人个头相当,相互让烟之外,再无其他印象。
小魏夫妻走后,媛媛出浴,抱着儿子喂奶,待到皮越浸泡搓洗干净时,皮鼎已经熟睡。夫妻相视对笑,新居赛新婚,新婚累煞人,免不了男贪女爱,互相援手,若那吕布戏貂蝉一般,演绎那地老天荒的人间故事。
天将破晓,对镜端详,只见乌发散乱,剑眉松蓬,眼神游移,面色发灰,更有一丝疲倦,潜藏在肩背腰胯里,抓挠不住,揪扯无着,难以驱散。个中原因,他自然知晓,乃长啸一声:“酒色娱人,我自有青春消磨!”房间阔大,他站在中间,抡拳踢腿,依法吐纳,再轻揉猿臂,款扭狼腰,舞弄一回,复向镜中探看,正是红光满面,气喘吁吁,充沛的精力自体内源源涌出,由不得扯住媛媛大叫:“来来来,待我与你再战三百回合!”
媛媛穿好衣服,收拾齐整,正要上班,被皮越扯住,急忙挣扎:“别闹了,你在家闲着没事,和你儿子闹去,我要迟到了。”急忙出门,传来一阵快速下楼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