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地处西北,民风古朴,男人在家里基本上不干家务,聊天、喝酒、打牌、读书,就是业余生活主调。女人们白天上班,回家又要洗衣做饭,十分辛苦,心中怨气,无处发泄。此时酒席上,主人温文尔雅,要为女人撑腰,又把儿童看作祖国花朵,也按上宾对待,难得好吃好喝,好气氛,好心情。回到家里能不领情?把皮越好处,时时念叨,这耳边微风不绝,能不教男人心动?所以皮越办事,常使顺风之船,且万里晴空,不见急风暴雨。
皮越工作辛苦,晚上常有请客送礼活动,手上活泛,三天两头,要去财务科报销,再借新款。时间久了,透出风声,说他在外面吃喝玩乐,一个月花费五千多元。这种新人新气象,最是致命的授人以柄手法,他是初上此道,不看路途坎坷,只想快跑,多接任务;自己忙到半死,公司机关里,已经是风生水起,乌鸦探头,众议纷纷了。
修主任拿到一万元现金,消息自然传出,许多同事,面露疑惑,要看他如何分配巨款。按照龙经理意思,皮越应当拿百分之五十。修主任把这个想法,和文副主任,吴总经济师协商,遭到一致反对,几乎被批判得体无完肤。大概意思是工程要人去接,内业要人去搞,工程要全体干部工人去干,公司机关要承担上级组织的领导责任,更何况这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还有什么当前人均工资七八十元,皮越若拿五千元,相当于一个干部的五年薪水,差距太大,不利于安定团结等等。修主任饱受批驳,把这些激烈意见,转告龙经理,虽然惹得龙颜震怒,可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几十年社会主义制度,平均主义深入人心,谁敢先越雷池一步,搞不好会有粉身碎骨之忧。没奈何,下了最大决心,奖给皮越一千元整;总经济师、正副主任,还有内业九人,分掉四千元整;余下五千元,修主任要建立储备金,以备非常之需。
皮越哪里知道内幕,得了一千元现金,如获至宝,兴冲冲赶回家里,要向媛媛炫耀。推开家门,小舅子和自己小弟都在屋里;媛媛在小厨房里做饭,见他回来,招到身边,小声告诉他,自己兄弟要做生意,来借钱启动,叫他不要表态,看自己眼色行事。皮越恭领夫人懿旨,谁知小舅子脸面腼腆,只顾和小弟皮海说话,久久不肯入题。直拖到饭后,沏上茶来,才吞吞吐吐,对着姐姐和姐夫,说出自己半年来的故事。
小舅子毛玉成高中毕业后,高考落榜,灰心丧气,在外面转悠,想找工作,挣钱养活自己,顺便补贴家用。一个在自由市场上开小铺子卖服装的浙江人,生意顺畅,缺个人手,看毛玉成脸相善良,是个正经人家子弟,就收他在手下干些接货送货,看摊守铺的体力活儿。毛玉成却是天生的精明,不出一个月,已经把浙江人的进货渠道,经营方法,挣钱手段,摸得清清楚楚;又干了一个月,动了念头,想搞点现金,自己做个小老板,也开个铺子,售卖服装。
皮海听说卖服装只挣不赔,能有百分之百利润,不等兄嫂表态,就先说自己没事干,要去毛玉成店里干两个月,学些经验,自己也要开个小铺面,卖服装挣钱。
媛媛听小弟说得在理,想帮他开张,总不能让他长期闲在家中。只是前几天魏玉莲嫁给吴百顺,自己是大媒,又欠着吴家人情,随送一份厚礼,把一个月工资,花去大半。此时小弟缺钱,她不敢表态,就问要多少钱才能开业。毛玉成早已把开服装铺的计划考虑了多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有一千元就够用。
皮越在旁静听她姐弟二人议论,也觉得毛玉成说得有理,自己兄弟也是赋闲在家,每日里踢锅打碗,心气不顺,若是让这兄弟二人去开店铺,一来有事拴住,少生事端;二来多少挣点钱,就都有了活路。年轻人嘛,碰上好时候了,应该闯荡一下,奔个自己的前程。他使个眼色,诱媛媛出来,站在小厨房里,把自己因功劳显赫,得到额外奖励一千元的事,悄悄说出;又把一百张崭新的、联着票号的十元大钞,交到媛媛手上;再把支持他兄弟二人自己闯条活路的想法说出。
媛媛也有意支持,只是家里没钱;现在手上突然放着一叠新钞,多少有些舍不得,想留下两百元备用;皮越劝解说不要小气,把面子都给她,由她去向两个兄弟表态。
她就板起脸,把两个小弟又盘问了一遍,看看都有决心要做,就拿出一千元现金,也不说明来源,只讲是借给每人五百元,要两人合伙开张,相互照顾,和衷共济。两个小弟看见一千元巨款,一时怔住,没想到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开口求人借钱,竟是如此简单愉快,就都听了嘱咐,收好钱,自找地方协商去了。
媛媛此生,头一回拿到属于自己的一大笔钱,还来不及细看,施加点体温,转眼已是人去钱空,心中好不惆怅,一种淡淡的失落感涌上心来,似乎这钱被人拐骗,今生今世,不再回来。心中烦闷,又想起参加吴百顺婚礼,新房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水、暖、电、卫齐全,真是让人羡慕不已,由不得顺口说出,流露出一丝嫉妒之情。
自打毛媛媛参加了吴百顺和魏玉莲的婚礼回来,有意无意地,几次说出住房之事,皮越就知道她对自己的居住现状,很不满意。可是职工住宅,全是单位按职务和工龄排队等待,有些三十多年工龄的老职工,还住在平房里死等苦熬;自己是个年轻人,必得有些特殊的非常本事,才能尽早尽快,解决这人生的起居大事。
如果自己勤奋努力,每年给公司多接任务,向龙经理提出解决一套住房,应该也算个好理由。想到此,就和媛媛协商,让她找个机会,把住房问题提出来,看一下对公司有重大贡献的人,能否优先照顾解决。
媛媛独自在心中盘算,突然想到接下七千万任务,才发给一千元奖金,也就是只给了七万分之一,内心就十分不平衡。皮越也觉心里委屈,想当面询问一下龙经理,这算是个什么奖励政策。
第二天早上,皮越走进修主任办公室,未及说话,预算员小郭把一百元现金放在修主任桌子上,说是自己新来乍到,没有工作经验,也没什么贡献,奖金太多了,对不起,只能退回,分给贡献大的人。修主任十二分惊愕,正要劝解,又一个小章,也来退回一百五十元钱,理由和小郭差不多,同样言词恳切,面容和善,似乎并无什么不满意和明显的抵触情绪。
皮越也是吃了一惊,不好说话,悄悄退出,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喝茶,要静观事态发展。
小郭退钱,本身没什么威胁,关键是她的父亲,任职公司党委副书记,是个极权派人物,想必是知道一万元的数目,到了女儿手中,两个零不翼而飞,心中生出块垒,不吐不顺,遂令女儿,退回奖金。修主任分析到此,不知后果会是这样,面前这二百五十元钱,分外扎眼,也许一场风波,要平地刮起。
大家无心工作,经营办公室十二个人,都阴沉着脸,把几天的报纸翻得哗哗乱响,就是没人肯说话。修主任大开着房门,静候还有什么人来退奖金。
第三个来退奖金的,出乎修主任意料,竟是吴总经济师,他把一个信封交给修主任,说是下午党委要开会,自己不能要这份奖金,留给经营办做储备金用。再万分感慨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脸:“人太多了,大家都缺钱用,不能搞特殊化啊!”
下午的党委会上,由于龙经理代表公司去参加开工典礼,会议气氛轻松自在,话题很快集中到经营办分配一万元奖金的问题上来。大多数与会人的意见:公司是一个整体,像一部机器一样,哪一个零件都不能出问题;同样,公司取得的一切成绩,也都是在党委统一领导下,由各部门配合,干部、工人共同努力才完成的。如果没有公司在社会上几十年的良好信誉,没有几千名工人的实力地位,经营办的个别同志,是根本不可能接到施工任务的。
党委郭副书记说:“取得成绩应该表彰、奖励,但是不能只在钱上做文章。分配不公,差距悬殊,历来是涣散人心,搞不团结的错误做法。这种风气蔓延,会破坏各个部门的相互协调,很多人会产生消极情绪。”
到了下班时,修主任的办公室里,又有五个人来退了奖金;隔一天下班时,除皮越之外,四千元现金全都回到了修主任手里。不管谁来退奖金,修主任一句责难或者询问的话也不说,只是拿出奖金分配表来,把名字一个一个地划去。他也没催皮越退钱,给他发奖金是经过组织研究决定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龙经理也没有表态让退钱,不管怎么说,是龙经理在负责行政工作。
晚上,皮越实在熬不下去了,把这两天来的奖金风波,实实在在地告诉了媛媛。这种局面,真是让人很难相信,党委会上的意见,也实在是有些站不住脚,似乎机构健全,有了公司的实力,具体工作人员的努力和工作才华,都成了多余的东西。媛媛在法院工作,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下级服从上级,行政服从党委,那是天经地义,社会主义中国的铁定法则!牢骚在家里发泄可以减轻心理压力,多拿的奖金,该退还得退;特别是十二个人都退了,只有皮越不退,实在是一种被动局面。媛媛用纤纤食指戳在他脑门上:“你这个‘老二’,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为什么不抢先退款,争取主动?”
皮越接受夫人指责,很是敬佩不已:“好我的宝马良驹,钱都交给你了,快拿出来,我去退给修主任,争取宽大处理。”又扮出一个怪相,伸出手来,向媛媛要钱。
媛媛一脸迷茫,打开随身背包,翻看仔细,又去床头柜里平时藏钱的暗抽屉里找,还是没有,正在惶惑,看见皮越满脸嬉笑,不怀好意,忽然想起前天晚上,两个小弟,拿了钱去经商,登时跌坐在床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法院工资比企业高,媛媛工龄又长,两人工资相加,还不到一百五十元。皮越家中虽无拖累,媛媛的母亲和小弟,必须每月用钱帮衬,否则就无法度日。结婚一年多了,小两口并无结余,紧紧张张地,省吃俭用,还是每月里盼着发工资。这一千元巨款,如何筹措,怎么归还?
不约而同,两人出了门,直奔父母家中,问小弟到哪去了。母亲满脸诧异:“不是你们给了一千元钱,让他两个人一块去买卖倒腾衣服吗?”小夫妻俩呐口无言,再到老丈母娘那,才知道昨天早上,兄弟二人去广州进货,要一周才能回来。
真是大失所望,断了讨钱之路。皮越看媛媛焦急,编了词儿安慰:“钱是单位奖给我的,我又没偷没抢,你怕什么?要是一定退还,就从工资里按月扣除,有何不可?还是吃饭要紧。”陪着媛媛在街上乱走,看见一家饭馆,拉住媛媛要进去。
媛媛站住不动,望着街上人流,神色黯然,凄惶一笑:“恋爱时候多好,无拘无束,什么负担也没有,在河边摘花踢人,一路逃走,心情多么快活,似在梦里神游一样。现在哪有心情,留着你的铜板,凑在一块儿还债吧。”硬挡住他,一块回家。
次日是星期天,夫妻两人高卧,九点钟仍无起床意思,都是心事重重,在被窝里寻思对策。
媛媛本来计划,今天早上要去找龙经理,试探一下能否解决住房问题,满怀着一腔希望。也怪自己心急,怎么就不三思而行,只听了小弟几句话,竟把钱全给了他们?现在看来,大家都把钱退还,只有皮越不退,必被人议论,成为千夫所指,今后在单位里,只怕再也抬不起头来。为了这一千元,弄得毁弃前程,实在是得不偿失。思前想后,如卧针毡,就下地穿衣,收拾起床。
皮越表面镇静,心里也是没了主意,别人都退款,自己硬顶着不退,同事会认为自己居功自傲,或者干脆说是守财奴,只进不出,落下这种印象,今后又怎么和同事们相处?可是急忙之间,哪里去借这笔巨款,也许只能一百两百地分别借,凑成整数归还。正想和媛媛商量,母亲见房门开着,走进屋里。
昨天晚上小两口来去匆匆,问话唐突,两个老人都很纳闷,怀疑皮越说了谎话,惹出什么烦心事,此时要来打听明白,再想解决方法。
媛媛迎接婆婆,如遇救星,就把这几天的事情,详尽说出,言语之中,传达一种信息,即是这笔钱已经没有着落,希望婆婆帮助解决。皮越见媛媛话虽婉转,意思已经表白清楚,心里也松了口气;小两口眼巴巴地望着老人,盼着能解开这婚后第一道难题。
皮越的母亲本是为小儿子担惊受怕,不曾想却是这样一个事由,心里就有了许多想法:发放奖金,不来告诉老人,让大家都高兴一下,出了事情,就来找老人们借钱;小舅子和小叔子都是二十多岁,正是闭着眼睛乱闯的年纪,怎么能随便相信,也不和老人们协商,就让他们去广州购货,出了问题怎么办?你们小家庭独立一年多了,两个人都有收入,怎么着也会有些存款吧,自己的事,总得也拿出些钱解决。想到这里,再看小两口神态,确是焦急万分,身为母亲,总不能无动于衷,就看着媛媛,说了些居家过日子的难处,还有一儿一女没有工作等等;最后表态:星期一给五百元,余款让小两口协商解决。
皮越听了,长出一口气,总算解决了一半,还差五百元,再想些办法,务必今天弄出个眉目。
送走了母亲,看到媛媛还是一脸阴沉,皮越就告诉她,自己有了筹钱办法,媛媛却不想听,一字一顿地说:“你妈解决五百元,完成了任务;另五百元我来解决,不用你操心。”皮越听出些弦外余音,以为又是女人怨气一类,也不想详究,就问她有何办法,哪里去借钱。
媛媛板着脸,也不回他问话,自顾沉思:婆婆给五百元,还掉小儿子欠债,我弟弟五百元,她就不管,推在我的身上,这口气一定要争回来,不能让婆婆笑话。可是虽然发下宏愿,去哪里弄钱?思来想去,只有找吴部长开口是个可靠办法。自己虽然对不起吴家,可是给百顺哥介绍了魏玉莲,看那两口子也是恩恩爱爱地,吴家想必不会小肚鸡肠,和我过意不去。主意拿定,只是觉得为了五百元钱,去求人下话,小声细气地,实在脸上无光。想到此,把那幽怨目光,锁定皮越:想你也是七尺男儿,怎么为了五百元钱,让我出去为难,向人开口?这样生活,真是寡淡无味,什么时候,才能不为钱财而折腰?
下午一点钟,媛媛出去借钱,皮越看她心情不好,就出门跟随。夫妻俩一路沉默,走到南昌路上,眼看到了岳母家,迎面碰上魏玉莲,容光焕发地,老远就喊媛媛,拉着手,先来一阵嘘寒问暖,知他们夫妻二人没什么急事,就扯住媛媛,嗔怪她不来看望,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家中。
魏玉莲的家,也在这南昌路上,军区家属院里。吴百顺外出未归,夫妻俩坐下,小魏让烟倒茶,客套一番,然后神秘兮兮地伸出右拳,让皮越和媛媛猜猜手里有个什么宝贝,猜着了就请他俩去饭店里吃晚饭。
这等小把戏,两人心中有事,哪有心思去猜,胡乱说了些“核桃”、“糖果”、“手表”一类,小魏使劲摇头;媛媛不耐烦,掰开她手,掌心里却是一把黄铜钥匙,无非是门上暗锁常用的一种。拿在手里把玩片刻,没看出什么名堂,就调侃她:“怎么,这个家不要了,又找到金窝银窝,把这套房子送给我啦?”
“呸,想得多美!我家百顺还看不上你呢。”小魏忸怩作态:“你的一个要好朋友,去广州出差,让你给他浇花看家,丢了东西,唯你是问。”
听了这种胡话,媛媛懒得理睬,只顾嗑瓜子,想消磨片刻,告辞了去办正经事。
魏玉莲见她不信,就挤坐在她身边,咬着她耳朵,阴阳怪气地说:“肖润田的家,钥匙给你,不去拉倒,那些花呀草呀的干死了,自然有人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