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一离开教室,几个男同学就转了过来。身材细长的江山怯怯地问:“喂,你去过天安门广场吗?”
“去过。十年大庆时,我参加了花束队,在金水桥边向毛主席欢呼,看得可清楚了。”皮越声音洪亮,像对全班宣告一样。
他见过毛主席,同学们都听到了;他从北京来,他对吴老师说的,这不会有错。
20世纪60年代中期,新中国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饿中解脱出来,十五六岁的初中学生们,绝大多数没走出过自己所在的城市。他们从地理课本上所了解到的中国概况,全然是一片混沌的平面图案,什么是外地、外省,没有一点实践认识。只知道中国很大,能依稀记得自己是从老家随父母调动工作来这里上学的,对自己的出生地,那些生活过的地方,没有多少记忆。学生们对整个中国的地理概念,全集中在一个地方上——那就是北京。
在孩子们的心中,北京是首都,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毛主席住在那里,英雄们、模范们全都在北京生活。什么时候能去一次北京呢?每年“六一”或“十一”,会有一名幸运的学生,名字登在报纸上,代表金城全体学生去北京参加“六一”游园或“十一”国庆活动。那些去北京的同学,全是社会中学的,企业中学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能享此殊荣。到北京去,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是这一代少男少女人生中的第一大奢望。这个奢望是如此强烈地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以至于绝大多数少男少女把它深藏在心里,不愿轻易言说。把心灵中最深沉的隐秘公示于人,绝大多数人是不肯贸然出口、视为禁忌的。这个今天在课堂上当众大吼一声的皮越,从北京来,去过天安门,见过毛主席,他那幸运的经历让全班同学对他肃然起敬之余,又有点不自在。全班同学和这个新来的皮越之间在原本陌生的同学关系上,又增加了一层阴沉的暗影:一个人,把几十个人心中隐秘的欲望在几年前实践了;一个教室里最大的共同幻想被一个人不经意地给洞开了一扇天窗;一个人明白了一大群人不明白的事;一个人随意地描绘了一群人的缤纷梦想。
一个人就这样的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全班同学对立起来了。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看他的一举一动是否符合北京来的、见过毛主席的人应有的行为举止;几十双耳朵聆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分析着他的意思是否符合见过大世面的人的言语中应有之意或弦外余音。同学们围着他,看他怎样学习、吃东西、写作业、谈论生活。他一静下来,就会有人善意地撩拨他,让他动起来是全班每一个同学的欲望。他动起来了,教室里就安静下来。时间一长,两三个月过去,皮越习惯了这一切,适应了同学们的沉默不语和安然不动,静听他讲一些北京的事情和北京的人,默默地记在心里,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北京实践一下,长点见识,多些阅历,实现那郁结在心中的梦想。
半年过去了,江山给皮越总结了四条:
一、此人好吃。对北京果脯、北京酥糖、北京茯苓饼、北京炸酱面、北京烤鸭等各类名吃常常追忆不已,满怀思念;对金城的杂粮点心、牛肉面及各类小食品等随意贬斥,似乎不堪下咽。每当讲得兴起,如品奇珍,如饮琼浆,常能自我陶醉,兴奋莫名。
二、此人爱玩。举凡北京名胜,如长城、十三陵、颐和园、故宫、天坛、景山、北海、玉渊坛尽皆游历,且描绘这些景点时如数家珍,让人羡慕不已。
三、此人尚武。开口闭口常讲起北京海淀区有个胡师傅,真名不详,排行第二,满北京人都呼他为“海淀老二”。此人自幼习武,颇有功夫,能一只手握住八仙桌的腿,把桌子平端在手,桌上放满小杯,且旋转一周,滴水不漏。他还传有三个弟子……皮越讲话时,习惯于手脚飞舞、声情并茂,许多学生疑他有武功,便时常探问,他总是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讳莫如深,让人生惧,大伙便凡事让他三分。
四、此人善讲。只要有人在,他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因新事迭出,故无人生厌。若他一日不讲,教室里便像缺少了灵魂,同学们必左顾右盼,心绪不宁,深究下来,均是皮越沉默使然。于是定有人撺掇他开口说事,才能打破沉闷,给课堂里增添一丝生气。
皮越此时15岁,身高1米7,筋多肉健;能跳跃、善奔跑,打篮球、踢足球都是主力。一日在场上担任后卫,耐不住寂寞,趋前助攻,忘乎所以,竟直冲到对方门将身边。也是合该他有戏,前锋临门一脚,那球竟笔直向他飞来。情急之下,身无绝技,忙中生智,尽力纵身一跃,以头击球——不曾想那球却直奔他下体而来,再欲抬脚,右臀中球,门将慌忙扑救,那球却顺着他右腿外侧,直滚进大门里去了。这一精彩瞬间,目击者多人,有男有女,相互惊叹为绝技。江山当场一声惊叫:“‘北京人’用屁股射门啦!”这一声吆喝极为传神,一时间颂扬为学校佳话。“北京人”一词也渐渐叫响,几乎成了皮越的别名,两者之间如同划了等号一般。自此,皮越的头,益发昂昂然;皮越的胸,更加隆隆起;多少热切的目光几乎消弭了他和全班同学潜在的对立;多少欣赏的话语,眼看要销毁了他和全班同学那若隐若现的藩篱。
然而,“北京人”在最得意的时刻,却举重若轻地把这美誉之冠掷入太空,戴上了另一顶晦冠,虽经多次挣扎,那晦冠就如同观音菩萨送给孙悟空的花帽一样,像长在肉里一般,如影随形地咬定他四十多个春秋。直至耳顺之年,皮越听人弹此晦冠,仍令他那耳顺之耳颇感不顺。万般无奈之下,一次酒后,长叹悟空不改猴性,贪耍花帽,毁了一生自由,受制于肉体凡胎的唐僧,不再能闪展腾挪、遨游散漫于天地之间。此中悲切的弦外之音,只有在座的资深老友深悟之而叹莫能助。
原来那皮越自用屁股射进一球,为班级决胜一局,赢得“北京人”尊称之后,闲来闭目,自夸己能:学习上,全班拔尖;体育上,已建奇功;口才上,能说会道;身体上,雄霸全级。放眼学校,并无能人。看来甘肃落后,金城愚钝,自己领袖全班实无问题。只是班长鲁菲是个女同学,平时对他很少搭理。她有何德何能,却把“班长”位子牢牢坐定?
自此“北京人”主动和班长接近,无事也找几句话搭讪。观察下来,这班长不善言谈,学习用功,上课安静,女孩儿游戏玩得很好,跳橡皮筋、翻羊膝骨等都技高一筹。那“北京人”于此两件事上却是一窍不通。情急之下,把他平时讲得烂熟的北京海淀胡老二有三个弟子的故事,窜改成三个弟子中有一个女的,长得花容月貌,娴静宜人,从不招惹是非;忽一日被恶少调戏,躲无可躲之时便忍无可忍,照那恶少臂上一掌,当场臂断等等。一边说一边在班长面前手脚舞动,弄出许多声响来。
这班长平时虽少言语,却有几个同学暗中喜欢、死心塌地维护她。这几人见“北京人”动了班长脑筋,也不及细究原因,却都忿忿然,为班长打抱不平。那江山也不假思索,随口贬斥:“对谁都讲‘北京老二’,我看他都快变成‘金城老二’了。”此言一出,众口唱和,“金城老二”暗地叫响。待到皮越知道时,此外号已是暗流汹涌,尽人皆知,只待有人公开呼出,正式拥戴加冕了。
皮越初听此外号,倒也不在意,想那北京海淀老二,是个民间英雄人物,社会上各类人等,谁不敬他三分。大西北落后,没有厉害角色,在学校中当个“金城老二”,倒也问心无愧,遂意下稍安。到了终于有人当面叫出“金城老二”时,他虽一时听着有些逆耳,也没大动肝火,兀自暗中忍耐。及至此外号正式叫响,他在应答之际,奇怪为何总有人眉眼作秀,窃笑于身后。
慢慢地,同学们叫得口顺耳顺了,便觉麻烦,把那“金城”二字删去,直呼“老二”,叫者听者都明白,倒也省了些口舌。待到皮越弄清楚为什么“金城老二”迅速取代“北京人”的真实原因后,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叫他“老二”的人恶言相向,动手威胁,但其时已晚,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哪里还能收禁得住众人之口?
原来金城虽然是个中国第一位以移民为主的大都市,但原住居民仍保有一套千百年传习下来的地方口语,不但语言优美,词意狡黠,且旁指广泛,语境宽活。外地人初到金城,听本地人说话,如坠五里迷雾之中,莫辨音义;时间长了,勤加揣摩,便渐由听得懂到说得出,有些词语更是时常杂掺在普通话里,大家都心领神会,其意自明。“老二”一词,在金城话中本意指男人胯下阳物,与排行老二所指明合,暗里却大有贬意,此乃人人皆知。这也是“老二”一词能迅即取代“北京人”,博得所有学生认同,而终生扣牢在皮越头上的语境因素。
从人性上深究:众人不能而吾独能之,众人不语而吾独语之,众人不欲而吾独欲之,都是暗犯众怒的事。再加上皮越那种首都人的优越感,那种与生俱来的遮掩不住的飞扬跋扈的性格,碰上少男少女潜意识里的、动物性本能的排斥外来者的惯性行为,一个晦暗的、饱含深意的、千挑万拣的、恰如其分的外号,就被众人牢固地扣在他头上了。人生漫漫数十年,可以成就事业,显赫声名;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以精心制作各种帽子,分戴他人头上;但皮越这顶众人百量其体而度身定做的晦冠,却注定要与他伴随终生了。至于叫响一座金城,弄到多数人知其冠而不知其名姓,却是始作俑者们完全始料不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