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8月的一天,东部省会江东市的机场。在国际到达出口处,刘洪站在人群中,远远看见赵毅夫妇出来,他赶紧上前去一手接过汤安静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伸向赵毅说,老板我来。赵毅的行李箱比汤安静的轻巧多了,他说不用。刘洪是赵毅的司机,他抓住拉杆说我来嘛,赵毅不想跟他抢来抢去,就松了手。快到停车处,司机碎步跑过去,开了前后车门,招呼赵毅夫妇上了车,轻轻关上门,然后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赵毅将司机的举止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经了打骂,这小子变机灵了!
上路不久,夫妻俩的好心情很快就坏了。这会儿是堵车高峰期,车子半天才挪几步,外面喇叭声响成一片,搅得人心神不宁。刘洪也想狠狠拍打方向盘骂娘,但瞥见副驾驶座位上的赵毅,硬是半空把动作缓了下来。蚂蚁搬家那么长的队伍都不乱,文明社会的人类怎么就这么寸步难行呢?赵毅开窗想抽支烟,一股浓烈的汽油味立即冲了进来,飞机上吃的东西差点吐了出去,他马上又关上窗户。赵毅正想着拿出碟片放音乐,还没伸手,刘洪已经把赵毅喜欢的碟片塞进了DVD机,轻音乐开始在车内流淌起来。
到了家,赵毅环视一圈,惊问:保姆呢?汤安静解释说:我昨天打过电话,说今天上午回来。现在十点不到,估计是去了菜市场还没回来。
刘洪帮着把行李搬进屋,又泡好两杯茶递给赵毅夫妇,说一路辛苦。完了问老板要去单位吗?赵毅摇摇手,让他回去。赵毅今天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在家好好把时差倒过来。赵毅见刘洪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说刘洪你等一下,还有个事。
刘洪给赵毅当了两年司机,其实并不怎么称心如意,他不懂得看赵毅脸色不说,还有些自以为是。一次赵毅让他晚上去接北京来的重要客人,结果客人晚点了。刘洪开始还听赵毅的嘱咐在机场等了两个小时,后来到服务台查询航班,被告知晚点时间无法确定,他竟擅自开车回了市里。又过了两个小时,航班终于抵达,客人在机场等了很久不见有人接机,赵毅又睡觉关机了,最后只得搭大巴进城。见面后客人几次奚落赵毅,开玩笑说他的司机开黑车拉客去了。碍着是朋友介绍过来的,赵毅才没有开除他,但少不了招来赵毅训斥,甚至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赵毅起身走到卧室,拉住正在忙碌的汤安静低声说:把我新买的那只机械表拿去送他,叫他别声张!
汤安静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拿起盒子,在客厅门口递给刘洪:你老板特意在国外挑了一只浪琴表给你,七百多美金呢,在国内用人民币买至少八九千。
司机脸色唰地红了,忙推辞说:这么贵重我怎么好意思收?谢谢赵总,我不能拿不能拿!
汤安静把礼品强塞进司机手里说:叫你拿你就拿上,你整天跟老板跑前跑后的,要让人看得起。赶快拿好,别让保姆看见,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这时赵毅也出来对司机说:不要扭扭捏捏的,下回跟我出去时戴在手上。
汤安静笑说:还红脸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刘洪只好收下了,连忙解释说:没有不好意思,我想上洗手间。
汤安静笑了,指了指卫生间:赶紧去啊,不怕把自己憋死啊?
用完洗手间,刘洪再次谢过老板和老板娘,走了。等司机走远了,汤安静怏怏地说:七百多美金啊,抵他两个月工资了!
赵毅冷不丁地回了一句:女人懂什么!
赵毅本来想睡,但看着汤安静在卧室里倒腾不已,就在客厅沙发上躺了下来。汤安静把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一一清点着在国外扫到的名牌,美滋滋的。她把一根项链拿出来,在镜子前跟脖子上戴着的钻石项链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脖子上的更能衬托出自己的优雅迷人,便把新买的放回盒子里,准备存到保险箱里去。
赵毅正在迷糊之间,汤安静走过来拍醒他:放在保险箱里的首饰、名表,还有现金,你是不是放到其他地方去了?
赵毅被她这一搅扰,极不耐烦,没好气地说:你不会去看看其他两个保险柜啊!
汤安静“哦”了一声,转身回房间去了。赵毅重新合上眼睛。自从过了四十岁之后,舒心的睡眠已成为赵毅每天的奢望,为此他每周有一多半时间和汤安静分房睡觉,作为江东市高新投的董事长,赵毅需要保持好心情和高效率。
这时突然听得汤安静喊:你过来一下!
赵毅有些恼怒,不想搭理她。
但汤安静喊得更急了:你快过来啊!
赵毅听得她语气有些慌乱,便懒洋洋地起了身,边走边问:什么事啊?你名叫安静,怎么就安静不下来呢?
进了房间,汤安静正站在三个打开的保险箱前面,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三个保险箱都空了,其中一个保险箱只剩下一堆文件!
赵毅顿时大惊失色,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搞什么鬼呀?
赵毅的话让汤安静更加紧张,仿佛眼前的一切是她造成的。她委屈不已地表白:我一打开就是空的!
赵毅家有大中小三个保险箱,小的主要放首饰、名贵手表、小件礼品等,中的主要放赵毅的一些机密文件,大的主要放大额现金、大件贵重礼品等。临出国之前,所有保险箱都塞得满满的,现在里面的东西却不翼而飞。三个空空的保险箱像三只张大的嘴巴,宣告堂堂江东市高新投公司董事长的家里失窃了!
夫妻俩被雷击了似的,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后来赵毅把三个保险箱一一关上,再从汤安静手中夺过钥匙,又一一打开,但“奇迹”还是没有发生--三个保险箱依然空空如也。汤安静渐渐反应过来,掏出手机说:我报警!
赵毅吼了一句:报个屁,贼喊捉贼啊?
说这话的时候,赵毅脸颊上的肉绷得紧紧的,接着眉头也蹙紧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暴怒,暴怒里夹着压抑,压抑里藏着仇恨,仇恨里还带着焦虑。汤安静被他这么一震,似乎明白过来,不敢打电话了,嘟哝着:那怎么办?
两人脸上翻云覆雨,软了又硬,硬了又软,最后软塌塌地瘫坐在床沿。又不知过了多久,汤安静在每个房间转了一圈,回来对赵毅幽幽地说:名烟名酒还有那些字画都没动,其他东西也没有少,只有这三个保险柜被窃了,可怜我攒了十几年的首饰,好多还没戴过,钱你放了多少?
赵毅闷了半天,缓缓说道:整整一千八百万啊!
汤安静惊呆了!她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想了想问:原来不是拿回……?
我就知道你脑子不好使!赵毅气愤地说:两千三百万里面,还了亲戚两百万,不是还有三百万给儿子换了美元吗?
汤安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说怕家里放不下,准备把一千万放到办公室保险柜里去吗?最后怎么还是全放到家里了?
赵毅没好声气地说:办公室人来人往的,目标更大,出了问题更说不清楚!
汤安静仍在抱怨:你不是说过要把公司那笔钱赶紧还了吗?为什么不直接还到公司财务去?惹得我们遭这么大的灾!
赵毅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愤怒说:你这个女人越来越糊涂了,是不是脑袋也到更年期了?这钱后来不是决定要留给章老板吗?还回公司财务?你不想想,这钱挪出来时转了多少个弯?现在还回去哪那么容易?真让人起疑盯上了,你我脑袋加一块儿都不够啊!
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情,不由得汤安静多想,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赵毅“贼喊做贼”,把钱借机转到哪个小三手上去了。但她没敢把这个话说出口,这一段时间,两人秤不离砣的,看不出他有丝毫动机,也没有作案机会。
汤安静垂头顿足地说:这出一趟国成本也太高了!
赵毅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
但是,除了目光像把刀子之外,赵毅不知道该去杀谁。他点了支烟猛吸,脑袋像电脑的杀毒工具一样飞速运算起来,检测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病毒究竟藏在他妈的哪条程序里?谁是除了他们夫妇之外的第三个知情者?临走前一再交代家里时刻留人看守,怎会出现空当?设有自动报警触发装置的先进保险箱完好无损,谁又能打开?如果是贼,怎么策划的这一切?如果不是贼,对方想干什么?……赵毅还没运算出任何结果,汤安静却突然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起来:是不是章老板下的手?这事只有他知道,你赶紧回忆一下,你跟章老板是怎么说的?
赵毅听了也一惊,恍惚着说:我说要他给我一个账号,钱随时打给他,结果他骂我傻,让我先把钱藏在家里,千万不能存银行,等找到转往国外的途径再说。
汤安静说:那肯定就是章老板了!让我们把钱藏在家里,千万不能存银行,还催着我们去国外,明明就是为他作案制造机会嘛!
赵毅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又停下来不客气地说:我看你这回是真傻了!最知情的人是章老板,这不错,但章老板这么干的动机呢?本来就是他的钱,他犯得着吗?还有,他一个几十亿身家的人,会看上我们保险箱那点?
汤安静被赵毅说得不住地点头,也觉得章陕不可能,但这贼到底是谁呢?怎么就盯上自己家了?家里还养了狼狗,贼是怎么进来的啊?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汤安静催促道:你快想想办法,咱们不能这么就被人欺负了!
赵毅一直绷着眉头不放,低声吼了一句:我这不是在想吗!
汤安静低声说:这段时间只有保姆在家,你说会不会是……正说着,大门声响,保姆买菜回来了。赵毅小声说:把两个大的关了。
汤安静迟疑了一下,关了一大一中两个保险箱,留着小的开着。夫妇俩出了卧室门。
保姆是赵毅老家过来的,一位四十几岁的农村妇女,来赵毅家三年了,一直勤勤恳恳,准时准点,家里该她收拾的地方都收拾得熨熨帖帖。见赵毅夫妇回来了,笑脸迎着说:你们回来得早嘛,我这就去做饭啊。
汤安静不吭声,盯着保姆看。赵毅坐到沙发上,放松了脸上的肉。他说:先不忙,你坐。
保姆知道主人有话要问,把菜放进厨房,回来坐在侧面沙发上。
赵毅喝了口茶,尽量放松情绪,说:这几天家里还好吧?
保姆说:还好啊。
赵毅又问:没发生什么事吧?
保姆说:没有啊,你们走的时候不是要我看紧点嘛,我三四天才出去一趟,也就是去市场买菜。
赵毅再问:狗呢,有什么异常没?
保姆说:狗一天喂三餐,白天守院子,晚上关在屋里。我只牵它在屋边上遛,后面亭子那边都没去过。
赵毅再问:你真的没出去过?
保姆手抖了一下,顿住了,一会儿弱弱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赵毅冷冷地说:你带她去看下。
汤安静带保姆进了房间,保姆见保险箱空空如也,知道出事了,腿软着回到客厅,也不敢再坐下,老实交代说:我回去住了两天,家里侄女结婚。这两天是叫刘洪来守的屋。
汤安静轻轻走进房间关了门,给赵毅老家父母打了个电话,问了情况,证实保姆说的是实话,就出了房门,朝赵毅点了点头。
赵毅问:是哪两天?你回来后有什么异常没有?
保姆说:三号、四号两天。我回来后,他交了钥匙给我,问他狗喂了没有遛了没有,他说都做了,我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家里还是老样子,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
汤安静插问:你给的哪几把钥匙?
保姆回答:就院门、大门和客房门,三把钥匙。
汤安静立即发现问得多余,保险箱都能打开,其他门等于没装锁。
夫妇俩沉默了一阵,要保姆去做饭,并交代她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赵毅打电话给刘洪,没多久他就过来了,进了门打了招呼。赵毅示意他坐下。刘洪说:不用,站着就行了。
赵毅问:这段时间你都来了吗?
刘洪回答:按您的要求,我每天都来。一般是吃了中饭就过来看看。
赵毅问:有什么情况没?
刘洪说:都好啊,没什么情况,大姐去喝喜酒,我在这里住了两天。
赵毅问:这两天你都在家吗?
刘洪犹疑了一下,低声说:出去过两次,很快又回来了。
赵毅追问:什么时间?去干什么?
刘洪若有所思地说:就那两天下午,三点的样子,后来晚上又出去了一下。
赵毅蹙着眉头问:干什么?
刘洪好像不敢面对老板,半天才低声说是打牌去了。他之前打牌误过事,被赵毅训斥了几回,后来打得少了,但手还是痒,常常背着赵毅玩一玩。
赵毅这时虽然愤懑,也懒得计较他玩牌的事,继续问:晚上呢?
刘洪见老板没深究玩牌的事,轻松地说:晚上看电视,十点之前就睡觉了,早上六点多起来,起来就去遛狗。
赵毅不再问,要他回去。刘洪本来想问出了什么事,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敢问出来。他看保姆端着菜出来,也不跟他打招呼,一脸沉重,打开门就走了。
吃了饭,夫妇俩去小区监控室调阅监控和车辆进出记录,物业公司的人知道赵毅身份,也不多问,马上调了出来。三号、四号两天没有什么不正常,进出的车子都是小区的车,刘洪也确实开着车在那个时段进出过几回。赵毅住的别墅小区是江东市早期的别墅,最初还没有装监控,后来物业才在周围加装了,内部却没有。又看了小区四周的监控,没有发现什么钻栏杆、挖墙脚、翻树的异常情况。保安反映说,最近没什么可疑人员进出,每天都一样,车是自己小区的车,外面都是来送报纸、送邮件的那些人,原则上不让他们进门,东西放在传达室就走,业主也是接到通知前来领取。
晚上夫妇俩躺在一起,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已经过了大半夜,汤安静还在翻来覆去地念叨不已:这些杀千刀的贼子,什么人不好去偷,偏偏惦记上我们家!偷我们也罢,偏又赶在这个时候下手,保险柜买了这么多年,也就这个时候装过这么多现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毅也觉得这个事来得太巧了。他说:这事冲着钱来还好说,就怕是冲着我来的。
那么多巨款和财物眨眼就消失了,汤安静很是痛惜,纠结不已地说:冲着你来怕什么?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么多钱在我们手上还没放满一个月,那才郁闷呢!
赵毅突然坐起来瞪着老婆说:你烦不烦?贼要真冲着我来,保险柜里的一千八百万都摸走了,股票账户里那四五千万还会不清楚?挪用公司资金的事还瞒得住他?
汤安静一听急了,看来一千八百万失窃还不算什么,要是把老公牵扯进去,麻烦可就大了,这个家都会毁了!她焦急地问:快想想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赵毅想了想说:哪个场面上不得罪人?有时候得罪了别人自己都不知道。当官会挡别人的路,经商会抢别人的生意,任何一种情况都有可能让别人铤而走险,甚至鱼死网破。我想来想去,还真猜不出谁最恨我。
两人一一清点记忆中认识的人,分析来分析去,找不出一个确定的可疑对象。弄到凌晨,实在熬不住,才睡了过去。
二
第二天早上,物业打来电话,说有个包裹。保姆去物业拿了包裹回来。赵毅觉得不对劲,一看寄件人姓名很陌生,揣摩着是不是和失窃有关?便扭头对保姆说:你出去遛狗吧。
等保姆出去,赵毅拆了包裹一看,里面是一个手机,一张纸条,别无他物。汤安静拿手机一看:这不是朋友送给我的那个手机吗?还是在香港买的!就放在那个小保险箱……赵毅看着纸条,脸色沉了下来,汤安静凑过去,字是打印的:
赵总:你不想报警,就打手机里存的那个号码。
赵毅马上把撕坏的包装纸重新拼起来,包裹单子上留的寄件人地址看起来非常眼熟,突然记起来了,骂道:这个他妈的小区根本没建起来,现在还是一片黄土!你快打下这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