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尔雅查看之后说:还真不是!《庄家章陕》四天前刊出,成立调查组是两天前的事,这篇死亡报道竟然是昨天才发出来的,而且是地方小报,说吴非已经在五天前意外死亡。就是说吴非死了六天,被烧成灰埋下很久了,消息才发出来。看来,如果不是成立调查组的消息传出来,这条消息可能永远不会刊发。这明显是事先安排的报道嘛!
有进步!邢智冲她竖起大拇指说:报道不是事先安排的,吴非之死才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地方小报消息面窄,容易做文章,查证起来有难度。
太不可思议了!是谁这样安排的呢?
除了章陕还能有谁?对于章陕来说,贾准不能被抓,被抓后章陕和万金证券就完了。跟贾准一样,吴非也不能被抓,否则章陕和织云高管就完了。吴非必须失踪,如果失踪还不解决问题,就只能玩假死,如果假死还不解决问题,就得真死了。
吴非一死,一切到吴非为止。三方协议是吴非签的,老鼠仓协议也是吴非签的,所有谈判都是吴非出面,织云大多数高管甚至不知道有章陕其人,火怎么也烧不到章陕身上。
章陕这样做,就是为了把调查小组的目光引向吴非,目的就是想告诉世人,吴非就是织云的庄家,现在他死了,把一切秘密都带走了。
如果织云高管被调查,难道不会从他们身上挖出章陕坐庄和吴非之死的内幕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现在可以判断,这个局章陕和织云高管早就设计好了,甚至织云高管被控制也是他们预料之中的事。织云高管想减轻罪责,只能死不认账,把事情往吴非头上推。谁都知道,庄家看中哪家上市公司,想坐庄赚钱,有勾结上市公司高管的,也有不勾结的。只要章陕不倒,织云高管肯定想摆脱勾结庄家的罪名,这样顶多是跟调查组死扛几天,最后“查无实据”,出来照样可以找章陕拿钱,说不定还拿得更多。
看完所有新闻,外面已经是早晨了。孙尔雅手臂不能动弹,就让邢智替她临时注册了一个电子邮箱。通过这个邮箱,她让邢智打字在总编孟夫子的信箱里留言,说自己和线人的确一路被黑庄跟踪追杀,还受了点伤,但现在很安全,正在准备写作另外一篇更重要的报道,涉及织云老鼠仓安排、坐庄融资模式、曲线收购周刊杂志社等重要内容,写好之后就发给他。估计时间还早,孟夫子不在网上,等了一段时间也没见任何回复。孙尔雅建议先看水红寄过来的资料,写完文章再跟孟夫子联系。
孙尔雅点开资料,趴在写字台上看了一会儿,对躺在床上有些疲惫的邢智说:这些数据和资料我都看不太懂,你先给我分类剖析一下,看看文章到底怎么写。
邢智坐起来说:这些资料你看不懂很正常,为了应对数据丢失和监管检查,登记的时候都设了防火墙,好吧,我给你一类一类地解释……孙尔雅听完说:我知道了,每个融资户只知道自己的融资账户,却不知道其他融资户的账户。对章陕来说,一个或少数几个融资户要求还高利贷,完全能够应付。他可以把其他融资户的账户晒出来,说成是自己的账户,使忧心忡忡的融资户看到他有足够的资金,打消顾虑。如果把所有的融资账户同时晒出来,把融资户的名单同时曝光,大家就不难看穿章陕的障眼法,一旦所有融资户反应过来,章陕的末日就到了!
邢智很佩服她的敏锐,他补充说:光是曝光这些资料还不够,只有把章陕的诡异融资方式揭露出来,让世人看到他的疯狂做法,才能彻底把他打回原形。
邢智从章陕组织坐庄织云开始,讲到五大仓位开始建仓,将每股从四块不到一口气拉到三十多块,然后开始以动态股价计算持仓市值的方式,在市场上疯狂融资。
他告诉孙尔雅,章陕知道股票持仓可以在某些地方性银行进行打折低息融资,譬如七个亿的股票持仓市值,按照银行风险标准折价作为抵押,基本可以融到六七折的低息资金,即四个亿左右,有些地方性银行利息可能稍高一些,但跟年息20%-30%以上的民间高利贷相比,仍然偏低。章陕为了持续五年拉抬织云科技股价,必须融进大量资金,而且股价越高,需要的资金就越多。可是银行融资不许用这种零散的拖拉机账户,一旦章陕在某些账户上过于集中持股,达到监管规定的红线比例,就得发布增持股票的公告,这无异于暴露自己、引火烧身。他只能将融资视线转向沿海地区的民间高利贷。刚开始章陕还对高息融资耿耿于怀,尝到甜头后就上瘾了,认为成本虽然高了点,但手续简便、速度快捷、隐蔽性强,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对自己的控制力很弱,只要能到期还钱,再借仍然不难。有时只要看看他的股票账户就能给钱。章陕曾跟手下操盘手算过一笔账,说只要有足够资金,每年能使股价翻上十倍,拿出其中两至三倍来支付融资利息和拉抬交易成本,仍然能够暴赚。
当织云股价升至七块时,章陕持仓市值达到七亿,他开始大举融入高利贷,再用这些资金将股价继续拉高。当股价每上升两块钱,他又以这些更高的市值作抵押,融进更多高利贷。此举大大刺激了民间高利贷的死灰复燃,短短一年时间,为章陕融资的高利贷竟高达十九亿,而更多民间资金开始集结起来。他们挤破脑袋想跟章陕签约融资,导致江浙沪一些区域银行的储蓄发生大规模转移。
章陕在圈内自称“坚决不向银行伸手”,为自己独到的融资创意洋洋自得,但他注定要饮鸩止渴。这种融资方式最大的风险在于经不住风吹雨打,一旦遭到外界风险因素打压,股价大幅受挫,很容易弄成资不抵债,这是他的第一个灾难。而且,章陕为了笼络合作方,大肆承诺老鼠仓利益,每遇风吹草动,老鼠仓都会争先恐后出逃,这是章陕亲手种下的第二个灾难。另外,越是灾难时刻,就越需要资金护盘,但这时就更难找到资金,这是资金趋利避害天性决定的,也是章陕的第三个灾难。
一番分析下来,孙尔雅不住点头。她说:我知道怎么写了,题目就叫《章陕诡异融资揭秘》,有材料、有数据、有分析,再加上织云老鼠仓揭秘、收购周刊杂志社、追杀报道作者等内容,一定是最有力的一篇文章!如果那些融资户看到这篇报道,为了保全自己的资金,肯定都会想在第一时间里劫持章陕。如果让市场看到,算是给投资者提个醒,让他们看到庄家的疯狂和荒诞。如果让管理层看到,会让他们意识到国家的金融风险和金融安全。只有章陕自己看到了,才会被活活气死。
邢智也赞成说:就以记者的亲身经历为线索,接着你前两遍报道的逻辑写下去,让人感觉是一个紧凑的系列报道,有一种层层深入揭开黑幕的感觉。
两人说干就干,孙尔雅口述,邢智打字记录,从早晨开始,写到当天下午,完成了七千字的长篇报道《章陕诡异融资揭秘》。孙尔雅点开孟夫子信箱,发现孟夫子已经回复了。孟夫子对孙尔雅的采访进展非常满意,表示如果她这篇文章写出来,他还会选为封面报道,章陕不除,誓不收兵。周刊已经将其涉嫌操纵市场和黑社会的所有证据寄给了有关部门。孟夫子很担心孙尔雅的安全,他表示可以找朋友联系新疆警方把他们保护起来。另外,孟夫子还讲述了上海某传媒文化公司意向收购周刊的事情,说上面股东很感兴趣,准备几千万将周刊卖给对方,他怀疑跟庄家有关,如果收购成功,换人换血都有可能,他让孙尔雅先有个心理准备。孙尔雅让邢智先把写好的报道及相关融资资料发给孟夫子,回复说自己暂时安全,还说章陕融资链已经断裂,连给杀手的承诺款项都付不出来了,绝不可能再拿钱收购周刊,所谓收购意向协议,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最后一定是白白浪费五百万意向金。
四
把文章发给孟夫子之后,孙尔雅仍兴奋有余,邢智却累得受不了。他说:我还是下去另开一间房睡觉。
不行,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永远陪着你了?
谁跟你说永远?至少陪到逃难结束!
你就不怕我犯错误?
你敢!
我不敢,但跟你在一间房,真的不习惯,我怕你说梦话,把你的秘密都说出来!
那你先睡,看在你帮我辛苦打字的分上,我来保护你一会儿。
要是你说梦话吵醒了我呢?
别废话,我从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另外,我现在给你立条规矩,你每次要先我睡着,但不能先我醒来。
要是不小心做噩梦惊醒过来,怎么办?
不准做噩梦,做噩梦也不准惊醒!
你这也能导演?
嗯,我是导演,都得听我的。
那我睡了。
好,你睡你的觉,我上我的网!
邢智倒在靠里的那张床上,嘴里低声咕哝着“你这个导演管得真宽,都管到梦里去了”,仅十几秒时间,就沉沉睡了过去。孙尔雅回头观察他一阵,暗笑一回,继续在网上浏览各类财经新闻。过了四五十分钟,或许是太安静的缘故,睡意开始阵阵袭击孙尔雅,她实在熬不住了,就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脱掉外套外裤躺在床上,看着边上邢智睡得很香的样子,又是羡慕,又是担心。他不会先醒来看到自己的睡相吧?要是他…怎么办呢?想了一会儿,回头把外套、外裤重新穿好,把腰带扎得严严实实,又在房间找了一圈,最后把唯一的一个硬家伙--电吹风搁到自己床底。之后,她拼不过越来越重的睡意,也很快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孙尔雅发现自己睡了八个小时,房间已经黑漆漆的,她摸着额头想了想,目光四周搜寻一下,并未看见邢智,心想他该不是醒来看到自己睡在身边,受不了跑到外面去了吧,或许另去开房睡觉也未可知。孙尔雅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又去洗漱一阵。她想到不知去哪里找邢智,又怕自己出去后邢智回来找不着,觉得实在无聊,又去上网冲浪。
没过二十分钟,有人敲门,孙尔雅从猫眼里看到是邢智,开了门问道:去哪里啦?
我去买了汽车票,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先去医院给你换药,然后再吃饭,吃完带你去一个最美的地方。
哪里?
喀纳斯,我在那里特训过一个月。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一个半小时之前。
你醒来看了我没有?
看了一眼。
动过坏念头没有?
动过。我看你在说梦话,嘴里咂巴咂巴的,肯定是饿了,就想给你嘴里塞点吃的进去。
啊,你太变态了!我都说了些什么梦话?
听不清,含含糊糊的,跟废话一样。
你是第一个听到我说梦话的男人。
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下次不准偷偷听我说梦话了!
还有下次啊?为什么?
不跟你住一个房间,我没安全感;让你听我说梦话,我也没安全感。既然这样,下次我们不扮情侣了,直接扮新婚夫妻,免得扭扭捏捏的。怎么样?
不是夫妻却扮成夫妻,本身就很扭捏了。
你扭捏什么?一个美女跟你共处一室,便宜你大了去啦!
这也叫便宜?跟受刑差不多,简直就是反人性!
你一个魔鬼操盘手,我不说你反人性,你竟然指责起我来了!
……
两人一边掐嘴一边下楼,很快找到一家医院给孙尔雅换了药。护士说由于伤口包扎及时,已经快好了。忙完所有的事后,两人来到汽车北站,登上一辆去“布尔津”的大巴。车上播放着新疆维吾尔民歌,孙尔雅听了一会儿,就问要坐多远的车。邢智说差不多八个小时,六百多公里呢。孙尔雅说这么远,那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邢智说好,我的故事跟章陕的故事都是从“328风波”开始的,路上先给你讲讲“328风波”吧。
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还是大学金融系副教授的金彤上了一份“万言书”,痛陈创设全方位资本市场的重要性,建议把上海滩打造成“亚洲的华尔街”,并请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份“万言书”被高层广泛圈阅,其中很多建议逐渐被采纳,上海被确定为资本市场的“试点”,毅然下海的金彤受托开始筹建中国最早的券商--远方证券。
远方证券开张营业时,注册资本三千万,金彤担任总经理。因为他市场理念超前,远方证券聚集了一大批中国最尖端的资本市场人才,被称为资本市场的“黄埔军校”,金彤本人也被称为“上海滩的资本教父”。盛极一时的远方证券被称为“中国的美林”。
追随金彤成长起来的远方团队中,当时声震大江南北的还有他的三大操盘手:“天使”彭剑、“魔鬼”章陕、“血狼”高荒原。他们个个天赋异禀,很早就跟随着金彤南征北战。
“天使”彭剑原是金彤夫人的研究生,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被金夫人推荐给了金彤,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彭剑的成名之战是联手香港投资公司,在港股市场上成功击退所有对手盘,最终控股香港大世界。此前内地还没有一家公司敢像他这样横扫香港股市。他的成功创建了一个经典的收购案例,同时也为内地投资人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丰碑,以至十年之后都没人能够超越。他的投资名言是:“机会在上帝手中,但我们长着天使的眼睛。”他认为投资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很多看似馅饼的机会其实只是陷阱,善于放弃机会比善于抓住机会更重要。在远方证券国外业务拓展、分支机构设置过程中,他一再担任主角。市场上盛传他“一年只做一次、一次够吃三年”,他是金彤旗下最具风险意识的大操盘手。金彤出事之前,他用自己的“善庄”声誉为远方证券创建了中国第一家基金公司--盛德基金。
操盘理念跟彭剑恰恰相左的是“魔鬼”章陕。他很早就投到金彤旗下,一直以金彤的“学生”自居。在金彤所有的原始积累之战中,章陕始终保持着敏锐的市场嗅觉,抢购国库券就是听取了他的建议,金彤因此捞取了远方证券的第一桶金。他城府极深,对市场时刻保持着冷静克制,从不人云亦云。他在坐庄深发展时,与大江南北的机构联手合作,一战成名,令天下人尽皆侧目,被誉为“蛇吞象之战”。他认为资本市场是人类弱点的集中营。他对手下常说的投资名言是:“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统治他们,就能统治整个世界。”他的理念是敢为人所不敢,常为人所不屑,最大的机会就在最大的风险之中。他总是站在大众投资逻辑的反面,从大众欲望的反面找到获利机会。他所到之处,总是血肉横飞。但他深得金彤器重,被任命为旗下最大投资公司的老总。